只是昨晚出事的是淮翊,江婉柔心里有气,言辞分外冷淡,“昨夜我已叫了旁的人,现下大公子病情已稳,你回罢。”
常安一动不动,低头道:“夫人容禀,昨夜实在情况危急,人命关天。卑职一时糊涂,请夫人责罚!”
陆奉临走前命他守好府中,昨晚城南小院忽来刺客,出手狠辣,刀刀致命,他来不及细想,立刻带人过去。
先不说主君对那边的看重,那位……就算如今落魄,论起身份,也是在皇家玉碟上的王妃娘娘,堂堂王妃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们手里,不知会给主君带来多少麻烦。
没想到那么巧,就这一晚,原本安稳的府中恰巧出事。常安现在想来,只能感叹苍天弄人,时运不济。
江婉柔本想轻拿轻放了,听常安这么一说,反而来了兴趣。
她问:“哦?你倒是跟我说说,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在半年前的禁龙司,因为一个不长眼、大放厥词的丫头,常安亲眼目睹主母和主君闹别扭。
事后夫妻俩在闺房中如何和好、又如何蜜里调油,常安不知道,江婉柔被哄好了,他只当陆奉已经把来龙去脉尽数告诉她。
作为陆奉亲随,他是最先察觉到主君情绪变化的,近来主君对主母越发上心,且在临走时交代:一切听主母安排。
他把调兵遣将的令牌交给了江婉柔。
种种迹象,加上常安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愧疚,他没有半分隐瞒,“昨晚城南小院遭刺客袭击,王妃险些丧命。”
“咳、咳……”
江婉柔被茶呛了一口,浓密纤长的睫毛颤动着,她美眸睁大,瞳仁中满是震惊。
她很聪明,根本不必常安提大名,能和陆奉扯上关系的“王妃”,只有那么一个。
身旁的小丫鬟连忙围在江婉柔身边,前前后后忙活,掩住了江婉柔脸上的神色。
“是么?那真是……不幸呢。”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微微垂眸,低声道:“常安,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奉性情霸道,常安平时不敢盯着主母瞧,此时也未发现主母的异常。
他冒着冷风和刺客拼杀一宿,结果人全死了,线索全断。江婉雪左一句“狗奴才”、右一句“狗东西”骂得他狗血淋头,回府骤然得知自己又多了一项“玩忽职守”的罪名。
常安眼前一黑,他心中苦闷,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
“此事正是蹊跷。”
常安道:“主君也没料到这种情形,他临走前吩咐好生看着那边,如今骤生变故,卑职已连夜写密信禀报主君,再作安排。”
江婉柔凉凉道:“特意吩咐的过的呀,你们主君,对王妃倒是上心。”
他走得这段日子,府中诸事都是她一个人扛,连淮翊生病,她都不敢告诉他,生怕他担忧分心。
倒是她枉做贤良!
江婉柔紧闭双眸,胸口微微起伏着。不自觉地,舌尖被她咬破,轻微的刺痛感和口中铁锈味儿让她冷静下来。
她忽然想起来,半年前禁龙司和陆奉闹那次,陆奉说,那是故人的家眷。
夫妻多年,她了解他的脾性,他不屑说谎。既然他没有骗她,这个曾经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如今于他而言,只是“故人之妻”,仅此而已。
多年前的老黄历,如今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他还能惦记别人的妻子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应该对他多一些信任。
江婉柔安慰自己,但这件事如同心中的一根刺,她又忍不住想试探。
她问常安:“夫君需要王妃为他……做一些事,才这般照顾,是吧?”
常安理所当然道:“当然,王妃很重要。”
听到这里,江婉柔心中稍安,又问:“夫君有没有说过,将来怎么安置……王妃?毕竟是王妃娘娘,他身为下臣,这样……万一传出去,名声不太好。”
这回问住了常安,他茫然道:“主君的心思,卑职不敢枉加揣测。”
江婉柔心里又没有那么安了。
她看着常安,有很多话想问,陆奉在干什么?他对她那嫡姐,他的前未婚妻,到底是什么心思?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这些话,她不应该在常安嘴里听到。
她略显疲惫地扶着额头,对常安道:“起来罢,我知晓人命关天。”
“你们主君许多事……他不说与我听,我纵然担心,也无从助他。你对他忠心耿耿,我怎么会怪你呢。”
一番话如春风化雨,让常安吹了一夜冷风的心骤然回暖,他双手抱拳,认真道:“夫人高义。”
有江婉柔的对比,更显得城南那位王妃的傲慢无礼。
都是一府姐妹,怎能相差这么多呢?还“京都第一才女”,是让世人见到才女破口大骂的丑恶嘴脸,岂不让人发笑。
反观夫人,世人对她诸多误解,但他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不外乎主君日渐沦陷,谁能逃过夫人的温柔乡?
常安不免发牢骚,道:“若都像夫人这样就好了。正值多事之秋,那位还不安分,吵着找什么耳坠,若不是主君吩咐在先,卑职真想……”
“什么耳坠?”
江婉柔打断他,电光火石间,她蓦然想起一件她早已遗忘的旧物。
她轻扯唇角,脸上却不见笑意,悠悠道:“不会是——一个红玛瑙耳坠吧?”
***
千里之外的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炎炎热夏,杭州城恍若人间仙境。烟柳画桥,绮罗绣户,分布得错落有致,街巷上行人络绎不绝,衣袂飘飘,一派盛世之景。
杭州城最大的销金窟,红袖坊却闭门谢客。从京城来了两位财大气粗的茶商,一到杭州,直接包下整个红袖坊,引起一时轰动。
红绣坊是烟花之地,前楼轻纱粉帐,香烟袅袅,后院却有一片竹林,颇为雅致。
陆奉沉着脸从房里出来,他一身黑色锦袍,衣角沾染了点点血迹,浑身上下的血味儿浓得刺鼻。
裴璋正在院外的石凳上看邸报,听见脚步声,忙站起来,问道:“如何,可吐出有用的消息?”
陆奉闷不做声灌了口茶,倏然冷笑一声,“奇了,青天白日,有人上赶着做白日梦!”
形势比想象中的复杂。
他们从通州出发,顺流而下在苏州下船,一路畅通无阻,反而大张旗鼓乘御船南巡的许、刘两人大人,中途遭遇几番刺杀,许大人被毒箭射中肩膀,毒入肺腑,不得不停靠在苏州疗养。
天子御船,上供尚方宝剑。这不是刺杀钦差,是明晃晃打圣上的脸!偏偏陆奉裴璋一行又格外顺利,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陆奉率人黑衣蒙面在渡口蛰伏数日,终于发现水匪踪迹,杀之,活捉之,来来回回杀了几百人,这群人犹如春草,春风吹又生。
后来他们兴许得到命令,慢慢销声匿迹,百姓和往来商人拍手称快,终于得一片安宁,但陆奉他们不是真来打水匪的,这些小打小闹,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在苏州逗留一个月,没有再见到水匪的踪迹,两人同时决定,前往杭州。
他们买下当地最大、最精美的商船,一到杭州就大肆挥金,现在整个杭州城都知道,红袖坊有两位财大气粗的大商人。他们找不到水匪的老巢,只能等。
等待的过程并不好受,陆奉心有牵挂,更痛恨这些反贼,亲自上手审问。禁龙司尤擅刑讯,陆奉身为禁龙司指挥使,这批人落在他手里,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一口咬死是“普通人”、“活不下去”、“被迫落草为寇”的水匪,终于承认自己的身份,被大怒的陆奉一掌拍死。
陆奉冷笑着,咬牙道:“你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吗?”
裴璋不爱闻血腥味儿,他不参与审讯,不过看着勃然大怒的陆奉,他猜测道:“复国?”
“呵!”
陆奉轻蔑冷笑,“他们说,光复陈朝。”
“陈王称帝不过百日,史书上只有寥寥几句‘陈贼’,他们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悲,可笑!”
裴璋给陆奉倒了一杯茶,缓声道:“人活一辈子,总要有个念想。君持兄消消气。”
陆奉着实气狠了,原本只是以为米仓里有几只老鼠蟑螂,拍死罢了。没成想这些老鼠蟑螂有如此“雄心壮志”,竟想翻身自己做主人,这还了得?
裴璋道:“江南富饶,那些人在此抢掠往来商船,攫取金银,又囤积武器兵马,连钦差都敢下手,可见所图甚大。”
“君持兄,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沉得住气。”
略涩的茶水入喉,陆奉逐渐冷静下来,他松开杯盏,对裴璋道:“我方才无状,吓到你了。”
裴璋扫了一眼沿儿口已有裂缝的杯盏,笑道:“兄长英武。”
若从前只是听说过陆指挥使的“鼎鼎大名”,南下同行数月,每遇战斗,陆奉一人一刀,身姿矫健如龙,行如疾风,力破千均,隔数丈远都能感受到他的雷霆之势。
他终于明白,陆奉只带这么些人的底气。
裴璋垂下眸光,摊开石桌上的府报给陆奉看,“君持兄你瞧,近来京中米价渐贵。”
米价上涨乃是常事,被裴璋注意到却不寻常。一路从京城到通州,再到苏州、杭州,裴璋被陆奉的英勇所折服,陆奉同样赞叹裴璋的心思周全。
再加上兄弟相称,两人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陆奉仔细看完,皱起眉头,“这么一看,确实有些蹊跷。”
米价随收成浮动,收成好,米价就贱,收成不好,米价就贵,一般浮动不大,各府各道有常平仓,圣上登基二十余年,百姓从来没有吃不饱饭。
但京城的粮食,多走江南漕运,江南鱼米之乡,京都的粮价反而比寻常便宜些。近来米价上涨,裴璋忽然想起近来销声匿迹的水匪。
不等两人细说,一青衣侍从匆匆前来,手捧一个信封,“大当家,从京城来的家书。”
第39章 家有妒妇
陆奉脸色稍缓,没有避讳裴璋,不紧不慢地拆开信封。
他的眸光逐渐凝重。
裴璋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握紧,松开,又握紧,修长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低头抿了一口了茶,状若无意地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陆奉狭长的凤眸微眯,哼笑一声,把信拢在掌心。
“妇人争风吃醋,无妨。”
常安的密信比江婉柔的家书早到一天,他已知晓城南小院遇袭的事,他不认为是陈王的人。
陈王余党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近来几番交手,陆奉断定他们的老巢在江南一带,京城乃天子脚下,陈党最多放几个探子探听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