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个妻子,对他没什么特别,陆府占地广袤,匀一个院子给她住,不是大事。
什么时候对她上心的,他也记不清了。或许在她为他诞下嫡长子时,或许在她为他缝制温暖的护膝时,或许在他深夜归来,看到那一盏为他而亮的烛火时;亦或更早,在新婚之夜,她吓得瑟瑟发抖,仍旧用颤抖的手解他的盘扣时。
饶是陆奉这样严苛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好。
他也承认,起初,他对她并不好,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那一瞬间,陆奉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无措,他在暗中死死盯着江婉柔,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她心中可有怨怼?
她说:我与夫君的感情真得不能再真。
她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似有什么东西在耳旁炸开,陆奉听见了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的声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陆国公把他叫到祠堂里,告诉他身世。
在那个疯女人即将碰到她时,陆奉再也忍耐不住,从暗处现身。他没有跟她说几句话,现在不是儿女情长之时,待回到寝房,他们有很多时间。
……
目送走一步三回头的江婉柔,陆奉脸上的柔情彻底消失。刚才在江婉柔跟前叫嚣的江婉莹好似忽然哑巴了,趴在地上,捂着受伤的手腕,讷讷不敢言。
陆奉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他走一步,江婉莹退一步,眼中充满恐惧和敬畏。
“裴璋的妻子?”
黑锻官靴停在江婉莹身前。陆奉手下审讯犯人无数,不乏装疯卖傻、以求逃脱之辈。她眼中有恐惧,真疯的人,没有这种情绪。
方才听了江婉柔的“真情流露”,陆奉心情不错,没有用那双碾碎无数人颅骨的靴子,直接踩到差点伤了妻子的手腕上。
他先前听妻子说过,这个庶姐和她关系不睦,妇人间的争锋嫉妒,他不在意,也不想问。
他随意抽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审视道:“照你说,你是重来一世之人。在你的那一世,我当了皇帝?”
他的身世至今秘而不宣,莫非裴璋通过某种途径猜到了,让他的妻子前来试探?
合作,威胁,亦或投诚?
陆奉心中闪过无数阴谋诡计,唯一没有往“前世今生”这方面想。
江婉莹低着头,发髻凌乱,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江婉莹要耗,陆奉比她更沉得住气,空荡荡的花厅里寂静沉闷,过了很久,江婉莹道:
“我夫君是裴璋。”
“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原胶州知府,天子钦派的钦差御史,如今的吏部侍郎,深受天子宠信。”
她眼睛死死往下盯着,不敢看陆奉的脸色,“我是朝廷命官之妻,你不能杀我。”
陆奉挑眉,“我何时要杀你?”
“天干物燥,引发一场大火,亦或走在河边,失足落水,更有想不开的,一根白绫吊死在房里,裴夫人,人命在我这不值钱”
“我耐心不多,我问,你说。”
裴璋是麻烦点儿,也只是麻烦点儿而已。在江婉莹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时,陆奉已经把她当成个死人了。
江婉莹在江婉柔面前还能装疯卖傻,如今直面陆奉,想到前世那些传闻,忍不住全身打颤。
开国圣祖皇帝传位于武帝,武帝独断专行,自继位后,大改圣祖皇帝的“修养生息”之政,大力扶持蚕织商业、海外贸易,从中攫取巨额军费,广积粮草,大造兵械,在国土以北、西、南三面蓄养虎狼之师,大肆征伐。
武帝尤爱御驾亲征,破其城池,掠夺财宝,降者皆没为奴隶,烙官印,通买卖,不降则焚烧屠城,铁骑所过之处,哀鸿无数,尸横遍野。
史官上谏,为帝者征伐太过,煞气日盛,恐非祥兆,遭武帝痛斥贬谪,直接废除谏官一职。他颁布严刑峻法,削弱百官之权,朝中大小诸事,皆决于帝,久而久之,除了内阁首辅裴璋,无一人不畏帝王威仪,不敢稍抒已见。
朝廷百官噤若寒蝉,民间更是战战兢兢,禁龙司耳目遍布各地,百姓不敢妄议帝王半句。他是个暴君,他杀的人不计其数,刚愎独断,容不得丝毫忤逆,在他面前,稍有不慎就可能人头落地。
他又是个明君,在他的统治下齐朝日益昌盛。圣祖皇帝结束了四分五裂的乱世,武帝在圣祖皇帝的肩膀上,大肆扩张疆图,抢掠的财宝国库充不下,融成金子,分发给普通百姓。
极度的强权之下,气氛压抑,无人敢非议帝王,在所有人心里,对武帝既敬、又畏、又怕,江婉莹也不例外。武帝离她太遥远了,她死那会儿,武帝又要去征伐,这次要远征大漠,大漠有个古老的部落,据说藏着永生的秘密,钦天监算出是“大凶”,帝王大怒,砍了好多人头……
前世活了那么多年,真正直面陆奉时,江婉莹才切实感受到了死亡的胁迫,加上“武帝”天然威压,在极端窒息的恐惧下,江婉莹竟聪明了一回。
她依然不敢抬头,道:“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我……我是有宿慧之人。”
江婉莹知道她不聪明,对上陆奉,说谎就是找死,亦不敢再说“前世今生”,不管是今世的陆奉还是前世的武帝,显然不信这一套。
她换了个说法,“我忽有一天灵台清明,能预知未来之事。我看到六妹妹嫁与裴璋,裴璋高中状元,一路高升,我便动了心思……”
陆奉没有打断她,他的神情从刚开始的漫不经心越来越凝重,若说这妇人编故事,这故事也太真了,环环相扣,没有丝毫破绽,眼前的女人……啧,应当没有这个脑子。
为了让他信服,江婉莹绞尽脑汁,又想起一件事佐证,“今年冬天会很冷,北边有个小镇,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卖给富家为奴,富家不仁义,动辄鞭打,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杀了富人,举旗叛乱。”
具体原因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可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江南水匪一案后,紧接着北方一个镇子爆发了动乱,因为是奴役起事,闻所未闻,被人称为“奴役之乱”。
前世,裴璋没有下江南,而是在这场奴役之乱中崭露头角,逐渐被帝王重用。
江婉莹说的颠三倒四,陆奉本不应该信,可钦天监偏偏算出,今年冬季寒冷。
现在离过冬还有几个月,钦天监不敢打包票,监正禀报皇帝时,他恰好在,皇帝吩咐再测,不许声张,扰乱民心。
此事,就是裴璋也不该知道。
陆奉沉思许久,意味不明道:“裴夫人好手段。”
他倒真舍不得杀她了。
江婉莹听出陆奉的言外之意,顾不得手腕的伤痛,竖起手指道:“我对天发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反正离冬天也不过几个月,陆大人拭目以待。”
“如果有半分虚假,不用您动手,我自己了结。”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在死亡的威胁下,江婉莹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
她真傻,她太傻了!空得奇遇,却困宥内宅,傻愣愣不知道施展。
眼前可是未来的皇帝啊,她若向他施展她的能力,利用前世先机助他称帝,什么婆母,什么表妹,她还用怕她们吗?
她那六妹妹算什么,武帝从不是耽于情爱之人,他爱的是天下啊!
就是裴郎,她要他爱她,他也只能爱她!
柳暗花明!若不是陆奉在此,她真要控制不住大笑三声。江婉莹挣扎着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灰尘,缓步往门口走。
她笃定道:“我等你来找我。”
***
江婉柔回到锦光院,让人把孩子抱过来,老远就听见“哇哇”的哭闹声。
“小祖宗们,这是怎么了,快来给我抱抱。”
江婉柔来不及想方才的不愉快,三步并两步把襁褓抱在怀里,婴孩的哭声如魔音穿耳,她哄完这个哄那个,分身乏术,终于把两个孩子安抚住。
哥哥乌黑圆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眼中闪着水润的光泽;妹妹哭地鼻头通红,小鼻子一耸一耸,可怜又可爱。
江婉柔把兄妹俩放在摇床上,心疼道:“刚才还好好的,回来一会儿,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莫非你们看他人小,不会说话,便怠慢小主子?”
江婉柔素来温柔和善,骤然冷下脸,威仪十足,细看之下,竟有几分陆奉的影子。
“夫人冤枉啊!”
嬷嬷当即跪下来,也差点儿哭了,“老奴待小主子尽心尽力,说句僭越的,比待自己亲儿子都亲。”
“等小主子们睡饱了,老奴才敢抱到前厅去。可不知怎么,回来就一直哭,奶娘们猜可能饿了,可小主子们也不吃奶。”
这小人儿不会说话,她们也难啊。
江婉柔仔细检查了包裹他们的棉被,贴身衣物,并未发现不妥。两个孩子哭够了,又眯缝着眼睛手舞足蹈,半点儿不见方才的闹人。
江婉柔又好气又好笑,一人点了个脑瓜儿崩,笑骂:“你们俩,就折腾我吧。”
嬷嬷笑道:“小主子是想娘了。正好到了喂奶的时辰,不如今日劳烦夫人一趟?”
大户人家,主母是不哺乳的,一来孩子哭闹地烦,让主人睡不好觉;二来哺乳会引起乳房下垂,不美观。
江婉柔沿袭了这个规矩,一口气给两个孩子找了六个奶娘,只是妇人产后乳汁丰沛,她得用牛角之类的工具硬挤出来,很痛,后来被陆奉发觉,全进了他的肚子。
今日凑巧,偶尔喂孩子一顿,应当不碍事。
两个孩子在母亲跟前很乖,吃完就呼呼大睡,江婉柔看着他们白嫩的小脸蛋,一人亲了一口,才依依不舍地让嬷嬷抱走。
这是个小事,江婉柔没放在心上。直到晚上红鸾帐里,暧昧的光线下,江婉柔脸色潮红,难耐地咬着唇,陆奉趴在她身上,不满道:
“今日怎么少了?”
第50章 我永远信你
闻言,江婉柔娇羞地别过脸,双目紧盯榻边的束帐流苏,咬唇不语。
方才已经来过一次,她雪白绵软的身子上覆着一层细腻的薄汗,如云的乌发大片铺在身后,肌肤如玉,眼尾泛红,如同话本里勾人的妖精。
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陆奉继续闷声享受柔软馨香。忽地,江婉柔“嘶”地惊呼一声,感受到一阵刺痛。
她委委屈屈道:“夫君轻点,没了。”
她最近劳累得很。出完月子,府中诸事倒是得心应手,夜间却险些折了腰。男人隐忍这么久,骤然开荤,她好几天没下来榻。
陆奉这厮着实不要脸皮,从宫里带来一大口箱子的物什。什么温补药玉,羊肠衣,羊眼圈,合欢香……她看一眼都觉得面红耳赤,亲自塞到床底下。
她一直当陆奉是个端方严肃的正经人,哪儿知道他不正经的时候这般孟浪!他以往闷声不吭的,如今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全招呼到她身上,沙哑的声音她耳边问:“舒服么?”
她不应他,他便一直磨。弄得江婉柔想一头撞死在榻上,宫中的东西确实好使,陆奉这个空有蛮力的粗蛮汉子,竟弄得她有点儿感觉。
又痛,又爽快。她控制不住,恰逢刚生产完,奶水在某些时候的会溢出来。这时陆奉便会低低笑出声,说她是水做的宝贝。
陆奉用力揉了一把,上面的水被他榨地一滴不剩。他伏在江婉柔颈侧,质问道:“今日就这么点儿?”
江婉柔哭笑不得,她像安抚孩子一样,柔软的双手抚摸男人宽阔的脊背。
“今天喂了两个孩子,自然就少了。”
陆奉语气不满,“孩子让奶娘喂养,陆府不吝几个奶娘的月钱。”
江婉柔这会儿还陷在方才的余韵里,痴痴地笑了,嗔怪道:“你啊,真不羞。”
“为人父的,还和孩子抢口粮吃,说出去让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