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几日那么狠,江婉柔心里有气,可看到陆奉风卷残云的吃相,眼底的红血丝,似乎一盆凉水下来,把她心中的小火苗倏地浇灭了。
江婉柔自知帮不上忙,还可能给他找麻烦,心里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些年,陆奉对她越来越好,他们还有好几个孩
子,她却始终保持着一缕戒心,她从心底觉得,男人靠不住。
这个想法主要来自宁安侯。
其实在她小时候,宁安侯对她很好,她也曾调皮捣蛋过,趴在父亲的膝盖上,拽住他的胡须不撒手,姨娘急得团团转,父亲笑呵呵道:“无妨,我闺女儿真有力气。”
父亲慈爱,母亲温柔,这样幸福的日子在一夕之间轰然倒塌。她原先只当男人薄情,今日秦氏道出真相。
“因为他懦弱。”
当年陈王称帝,许多前朝臣子被无端诛杀,宁安侯因有几分才学,又肯溜须拍马,写了几篇赞颂陈王的歌赋,侥幸留得一条小命。后有好事者献言:这些降臣心中认不认您为王,不能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陈王,好美色。
在陈王大军进京城之前,宁安侯一掷千金,赎下红袖坊最红的清倌儿,丽质姑娘,被传为一桩“救风尘”的美谈。
宁安侯把丽质和诸位美人,一同献给了陈王。
后来陈王兵败,向来明哲保身的宁安侯竟趁着祸乱,寻回曾经献出的爱妾,藏于后宅之中。过了几年,丽质有孕,从此世上只有为宁安侯孕育六姑娘的丽姨娘,再无陈王的什么美人。
宁安侯对丽质有情,不然不会给一个妓女名分,也不会在战乱中冒着风险,再度找寻她,依然愿意给她庇佑。
他不介意她是否侍奉过陈王,至于丽质对这个曾把她献出去,又曾救她于水火的男人是何情感,旁人不得而知,江婉柔只记得,小时候,她的双亲很恩爱。
好景不长,在江婉柔五六岁的时候,有人拜访宁安侯,意外见到了丽姨娘的脸,岁月格外眷顾她,她生的异常美丽,让人过目不忘。
“这不是你那个妾……江兄啊江兄,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子啊!”
当今圣上对陈王深恶痛绝,挫骨扬灰不够,还要请高僧念足七七四十九天大咒,让他永不超生!陈王的妻妾子嗣,连伺候过他的宫女都杀了干净,宁安侯胆敢私藏侍奉过陈王的美人,是“真爱”了。
宁安侯的“真爱”,不抵阖府的命重要。
丽质大约明白了,她欲拔剑自刎,被宁安侯拦下,朝夕相伴多年的爱妾,他舍不得她死。可他又是那样懦弱,既然当年能因为陈王抛弃她第一次,也能因为当今圣上抛弃她第二次。
他道:“你日后,不要踏出这个院子。”
他把她们母女放在一方小院里,任她们自生自灭。
……
秦氏神色嘲讽,笑得脸上的褶皱沟壑都深了。她直视江婉柔的眼睛,尖声道:“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们过得什么日子?说起来你们要感谢我,我给你们留了一条命啊!”
秦氏和宁安侯年少夫妻,她太了解她的丈夫了,他下不了手,也不敢赌,万一这件事抖落出去,宁安侯府经不经得住帝王一怒。他的不闻不问,实际已经把刀柄递到她手里。
这样,杀害他爱妾的是她这个“善妒”的正妻,他还能骗骗自己,妄想他一片深情。他的棺椁给那个贱人留了位置,百年之后,他还想与她做一对地下夫妻。
做梦,秦氏偏偏不如他的意!
秦氏爱宁安侯,又恨他,恨他处处留情,恨他的花心风流!她留下她们母女的小命,日日磋磨,眼看宁安侯心疼,又看着他怕暴露而胆战心惊。这些年,江婉柔和丽姨娘过得艰难,宁安侯不敢看她们,心中踟蹰痛苦,秦氏报复了她的丈夫,宁安侯和她日渐离心,她心里又真的痛快?
……
江婉柔终于知道,为何姨娘不爱出门,为何提起抛弃她们的宁安侯,她总是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上一辈的恩怨,孰是孰非,江婉柔不清楚,她只清楚,姨娘可怜又无辜!
她想把姨娘接出来,不想她日日待在那一方不见天日的小院了。
前阵子陈王余孽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江婉柔知道兹事体大,她也没想瞒着陆奉。侍奉过陈王又如何?连男人都在陈王的利刃下不敢反抗,难道要姨娘一个女流拼命吗。
她生了她,养了她,她万万没有嫌弃生母的道理,只是陆奉……他和陈王有血海深仇,他会介意吗?
还有她那两个草包兄长,是他做的么,难不成他真为自己出气?
江婉柔心事重重,陆奉一个人吃了五个荤菜,三碗饭,他拿起茶盏漱过口,问道:“叫我回来,有什么急事?”
江婉柔还没有酝酿好,道:“夫君先说吧,几日不回,外头出什么大事了?”
陆奉眸光微闪,他执起江婉柔的手起身,两人一同走到床榻前,他抬起手掌,抚摸她的脸颊。
江婉柔忙捂住衣领往后退,目光充满警惕,“妾还没好!”
前几天才那么胡闹过,今天实在遭不住。
陆奉轻笑一声,难得哄道:“不碰你。”
“来,让我抱抱。”
陆奉把头埋入她的颈窝,过了很久,他缓缓道:“阿使那死了,他的小儿子冒顿打败了他的哥哥们,成为新的可汗。”
“冒顿主战,公然撕毁我朝和突厥世代友好的盟约,向北境驻军进攻。”
江婉柔呆呆愣愣,突厥的人名听得她头晕,只知道要打仗了,她怔怔道:“那……又要不太平了?”
陆奉把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目光充满爱怜,“对,凌霄已经整军待战,朝廷亦派督军赴北境,掌麾战事。”
江婉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陆奉看着她,道:“钦派的督军,是我。”
第79章 抵死缠绵
心中不妙的预感成真,江婉柔神情呆滞,好一会儿,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忽然搂紧陆奉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前,闷闷道:“就不能……不能换一个人吗?”
满朝有那么多文臣武将,她却只有这一个丈夫,他的腿脚还不好。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伤者碰着……他还没走,江婉柔已经开始提心吊胆了。
陆奉轻叹一口气,大掌安抚似地轻拍她的脊背。江婉柔之前总嫌他下手重,现在却给她浓浓的安心。
军令如山,江婉柔也知道自己那是痴人说梦。平复下来后,她低声问:“去多久?”
陆奉沉默一瞬,“不定。”
齐朝于突厥不睦久矣,多颉曾多次向我朝开战,年少的陆大公子鲜衣怒马,深入敌营斩下多颉的人头,才暂时稳定北境。其后阿史那继位,相较于多颉,他是个温和的首领,效仿齐朝“修养生息”的政策,双方大体上相安无事,阿史那死的突然,给两国都带来巨大的动荡。
冒顿继承了其祖父的遗风,天性好战,正值今年冬天格外冷冽,齐朝是农耕大朝,虽有动荡,至少存有余粮,挺到来年春就会缓和。突厥的牲畜和牧马已经冻死大半。那边的棉花主要靠和齐朝通商,但今年本朝都紧俏不够用,根本没有剩余往外头卖。没有粮食,没有过冬的棉衣,只能靠征战抢掠。
先前突厥送来国书,要求以陈复换边境三年安稳,如今陈复正在路上,突厥公然撕毁国书,如此挑衅,皇帝在龙椅久坐了一宿,吐出一个字,“打!”
这回不止是把突厥打退,更要把他打怕,就像上一回陆奉神出鬼没砍了多颉一样,让他们一听到齐朝的威名便闻风丧胆!这一仗,注定会很长。
江婉柔不懂什么打仗,但她了解陆奉,他的每句话都算数。现下他连个具体的期限都给不出,她心里更难受了,低落道:“淮翎和明珠,还不会说话呢。”
何止不会说话,现在两个小家伙瞪着水灵灵的黑眸,看见这个冷脸的大块头就哭,压根儿不认他们的父王。陆奉的心力有七分放在前朝,二分给江婉柔,剩下的一分留给长子陆淮翊,偶尔才有空看看两个爱哭的奶娃娃。
淮翊虽体弱,少而老成,谨慎沉稳;两个奶娃娃只管吃睡,陆奉留了人看顾自己的血脉,三个孩子他倒不怎么担心,唯独放不下她。
上回不过下江南几个月,他临走那天的清晨,她倚在窗前望他,他差点儿走不了。她越发娇气,他不在,他娇柔的妻子该怎么办?
陆奉沉声叮嘱:“我不在的日子,少出门。如遇难事,进宫寻父皇。”
江婉柔心里更难受了,父皇天威
难测,上回赐的十五个美人还在府里住着呢,有个叫“霜雪”的,四处托人找关系在陆奉跟前露脸,得亏她的人盯得紧,才没有被她钻空子。
她忽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倏地抬头道:“你在军营里,都是大男人,那个……怎么纾解?”
陆奉:“……”
不舍缠绵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断,陆奉的手狠狠揉了下她肉乎乎的臀尖,他深呼一口气,道:“有女人。”
在皇帝曾是幽州王的时候,便整顿军纪,不准随意奸淫民女,军营的士兵有营妓,高阶将领不爱碰营妓,会带上一至两个爱妾,在自己的帐子中,只要不因此延误军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军营有女眷。
江婉柔不吭声了,她可不会“贤惠”地主动让陆奉带美妾,她幽幽道:“可惜,妾不能跟着一同去。”
陆奉笑道:“战场不是儿戏,岂容你这般胡闹。”
即使再舍不得她,陆奉也从未想过带她随军。一来她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府中还有三个孩子照顾。二来营地条件简陋,连喝口热水都是奢望,王府深墙大院,小厨房的炉子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府内烧着地龙,她在房间里只着寝衣,用膳都不用出门。
他的妻子就应该这样,在暖房中金尊玉贵地养着,不必受外头的风霜。
得知陆奉最多在京城留十日,江婉柔舍不得,黏黏糊糊缠着他,两人匆匆洗浴后滚在一处,紧紧搂住的对方的脖颈,交换彼此的气息。
微弱烛火摇曳,江婉柔的乌发如云般散落,铺在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她气喘吁吁趴在陆奉半裸的胸前,道:“好人,明天再给你,今天真不行。”
“我……呃……有事跟你说。”
陆奉也知道前几天弄狠了,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哑声道:“没堵你的嘴。”
江婉柔瞪了他一眼,美眸波光潋滟,双唇红艳润泽,上覆着点点水痕。心想他还好意思说,方才要把她拆吃入腹一样,现在唇还是麻的。
她平复了下气息,缓缓道:“今日,我那嫡母下拜帖……”
……
陆奉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江婉柔刚开始还有条有理,说到姨娘被献给陈王,因为此事再度被宁安侯抛弃,气得语无伦次。陆奉没有打断她,只用宽阔的手掌,轻抚她的后背。
等她说完,陆奉道:“你在府中无聊,有岳母陪你,也好。”
让江婉柔苦闷纠结许久的难题,在陆奉这里根本不值一提。她年纪太小,不可能是陈王的血脉。丽姨娘的事他原先就知道,还是他亲手抹去的痕迹。至于把妻子的母亲接到王府,宁安侯尚在,本不合礼数。
但陆奉这些年做得不合礼数的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而且皇帝也不会说什么,这次出征,原定的人不是他。
他有腿疾,受不得严寒,皇帝不许他再上战场,架不住几个“兄弟”推波助澜。年纪最小的英王满脸敬仰,“当年齐王兄单枪匹马,一人一骑斩下多颉的人头,震慑突厥多年不敢动弹,如今一个黄毛小儿,齐王兄岂不是手到擒来。”
敏王斯文有理,“是这个道理。齐王兄熟悉突厥的地形和战法,且和凌霄将军有同袍之宜,此行非齐王兄莫属。”
滑不留手的敬王看看众人,又看向陆奉,踟蹰道:“不知齐王兄的腿疾现下如何?千金之子不垂堂,虽然边境军情重要,又如何比得上王兄的贵体……量力而行啊。”
陆奉没有耐心听他们掰扯,直接撩起下袍,对皇帝请缨,“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不用这群居心叵测的兄弟们,陆奉完全继承了皇帝好战的血性,这些年在京中把他憋狠了,之前还有禁龙司,如今统领户部,周围全是战战兢兢的老头子,入目尽是繁杂的户帖赋税,他的长刀擦了又擦,已经许久没有饮过血。
他心中冷笑,费尽心机把他驱逐出京又如何,以为这样便高枕无忧了?虎符一分为二,凛霄持左,帝王持右,如今右虎符到了他手里,想从他手里要回去,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皇帝迟迟不立太子,陆奉冷眼看着,皇帝嘴上念叨“朕老了”,心里根本不服老,妄想还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选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等得起,陆奉等不及。
老狼王盘踞王座,爪牙尤利,但鬃毛已衰,幼狼日渐体魄雄壮,两者必有争雄的一天。此乃天道,草原上的畜生,穿着兽皮的人,皆是如此。
……
陆奉心有大业,唯觉对不住妻儿,她胆子小,又爱瞎琢磨,此行一别,兴许再见已是几载后,他舍不得,又不得不舍。
江婉柔把丽姨娘接到王府,她有人陪,他也放心些。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她抬起眸看他,两人的视线对上,又黏黏糊糊抱在一处缠绵,迷迷糊糊中,江婉柔心觉好像忘了一件事。
算了,不重要了,改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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