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补充一句,“下官已向圣上奏明缘由,并非有意拖延。”
陆奉冷道,“你既有心,索性留在这里,不必淌京中的浑水。”
裴璋一愣,清隽的脸上神色复杂,“等天下大安,我或许真会留在此处,毕竟这里……罢了,王爷舟车劳顿,下官告辞。”
陆奉看着他的背影,黑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许久,他起身离开,似乎方才只是寻常的对话。
***
江婉柔睡了足足两日,不用慌张赶路,狭小的房里放了两个炭盆,有金桃贴身照顾,第三日,她身体已然大好。
江婉柔是容不得自己邋遢的,这两天吃得饱,睡得香,连续喝了几贴药,她身上逐渐有劲儿了,便不想整日躺在屋子里,让金桃给她梳妆打扮。
此地苦寒偏僻,江婉柔倒也没有像京城那样珠光宝气地装扮。她穿了件湖绿色的绣花小袄,陪同色下裙,裙边绣着与之相称的嫩柳枝条。金桃给她梳了个垂挂髻,用梅花簪把如云乌发盘起,剩下一股垂在颈侧,走起路来恰如柳丝下垂,和今日绿色的衣裳相互映衬。
她的面容比之前
消瘦,原本有些圆润的下颌变得纤细精巧,更显得眼眸乌黑发亮。整个人像一颗亭亭玉立的柳树,在荒芜的冬日里,焕发着勃勃生机。
江婉柔对铜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问一旁的金桃:“王爷呢,今天怎么不见他?”
金桃回道:“今天前线传来军情,据说凌霄将军大破突厥,开局第一战,是我们赢了。”
“王爷正在前院看密报,王妃娘娘,咱们去找王爷吗?”
北上这一路,江婉柔对陆奉愈发依恋,一日三餐,夜间安寝都腻歪在一处,陆奉也依着她,为此打破了很多原则。比如会一边抱着她,一边给凌霄回信。他那时候神色凝重,薄唇紧抿,一手提笔,如银钩铁划,力透纸背,江婉柔抬眼看他,安静窝在他怀里,心中跟揣了个小兔子一样跳。
陆奉公私分明,在京城,江婉柔自己都识趣地不去书房找他。虽然现在她依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但他抱着她,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这种感觉,很微妙。
说不上来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反正就是不一样。
江婉柔脸上漾起笑意:“赢了?这真是个好消息。”
因她之故耽误行程,江婉柔心里过意不去。这里的膳食粗糙,还不如陆奉烤的野味香,但为了养身体,她咽下不喜欢的黄米粥,尽力用膳喝药,就为了尽早启程。
大夫说十天半个月,她三日就好了。江婉柔没说找陆奉,她走出房门,今天日头好,也没有凌冽的寒风,她眯起眼眸,伸伸胳膊动动腿,感受身体中的力量。
如果无恙,她打算跟陆奉说,今日便启程吧。
锦光院庭院深深,三步一门五步一墙,到处守着丫鬟婆子,江婉柔压根儿没想到有人敢窥视她,她蹦蹦又跳跳,扭脖子,伸胳膊,抬腿,转身,对上一张清隽的面容。
“小心。”
“王妃娘娘当心!”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往前倾,裴璋疾步过来,雪白的靴尖划在泥土地上,又骤然停下。她身后的金桃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的胳膊和腰,没有让江婉柔狼狈跌到。
江婉柔看着眼前的裴璋,心中震惊又复杂。一会儿想自己方才丢脸的样子是不是被他瞧见了,一会儿想裴璋怎会忽然出现,一会儿又想到莫名想到了江婉莹,她神色怔怔,一时说不出话。
好在裴璋不会让人尴尬,他笑了一下,温声道:“下官奉旨在此办差,正要去寻王爷。路过此处,恰好看见王妃几欲跌到,下官来迟,请王妃娘娘恕罪。”
一句话,既说明了他在此地的缘由,又“贴心”地向江婉柔解释,他在她摔倒时刚来,什么都没有看见。
因为这份若有若无的贴心,江婉柔永远无法讨厌裴璋。她尴尬地低下头,理了理袖口和裙摆,轻声道:“原来如此。我无碍,裴大人无须挂怀。”
如若按照往常,此时裴璋应当避嫌离开,可他太想她了,裴璋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衣袖下的手握成拳。
此刻的江婉柔清瘦了些,比起在京城繁华的宅院里,那个身穿金衣霞帔,满头珠翠的丰腴贵妇人,此时的她清新灵动,柔嫩的双手指甲粉白,没有什么鎏金璀璨的护甲,和记忆中的“妻子”一模一样。
她,本应该是他的妻啊!
裴璋胸中钝钝发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江婉柔见他脸色惨白,忙问:“裴大人、裴大人?你没事吧?”
裴璋深深呼出一口气,他敛下眉目,忽然道:“这里名叫‘落云镇’,傍晚时分,夕阳渐落,天边的云彩往下沉,似乎落到地面上,因此而得名。”
江婉柔不明所以,裴璋继续道:“在落云镇的北边,有个宽阔的草场,白天在上头纵马驰骋,晚上累了,躺在高坡上看天上的星宿,虽没有京中的繁华,沉醉其中,也颇得其乐。”
裴璋苦笑一声,他抬起眼眸,眼中含着一丝微若的希冀,“王妃……你……可觉得这里似曾相识?”
裴璋这话莫名其妙,江婉柔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她还没有说话,身后的金桃上前一步,冷声道:“请裴大人慎言。”
一个外男,和王妃娘娘说这般含糊暧昧的话,被人听到还了得?
向来冷静知礼的裴璋却似着了魔一般,直直盯着江婉柔。过了许久,江婉柔抬起头,对裴璋笑了一下。
她道:“这镇子的名字倒是别致,晚霞很美,可惜,我不喜欢迟暮之景。”
“相比落下的云彩,我更喜欢旭日东升。裴大人,这里很美,却不属于我。”
她意有所指,裴璋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他强压下心中的翻涌,故作镇定道:“你……是不是也做过……一个梦?”
江婉柔似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回道:“梦?我倒是天天做。梦里又当不得真,醒来便忘了。”
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我前段日子总做噩梦,请高僧为我护法,高僧道:前尘已矣,人应该活在当下。”
“裴大人以为呢?”
裴璋咬着舌尖,猩红的铁锈味儿溢满唇舌。过了许久,他往后退一步,深深躬下腰,“王妃教诲的是,下官明白了。”
江婉柔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同样后退一步,给裴璋福了个身,道:“妾身要去前院找王爷,裴大人不如一道?”
“不了,下官忽然想起,有份折子忘了拿,先走一步。”
“如此,裴大人慢走。”
江婉柔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等裴璋的身影完全消失,金桃看着面带笑容的江婉柔,担忧道:“王妃娘娘……”
江婉柔斜睨她一眼,“金桃,你跟我最久,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面色如常,去前院找陆奉。起初步履平稳,后来越来越急,几乎成了小跑,嫩绿的裙摆在风中舞动。陆奉看见她,把桌案上的密折一推,江婉柔忽如乳燕投林般过来,死死搂住他的脖颈,仰头,覆上他的薄唇。
……
唇齿相依,气息交缠,过了许久,一根银丝从两人唇角滑落,江婉柔气喘吁吁,陆奉抬起手,抹掉她颊上的泪珠。
他挑起她的下颌,哑声问:“哭什么?”
第83章 她想要他
他的指腹上覆着粗糙的刀茧,把她娇嫩的双颊抹出红痕,江婉柔抽噎着,晶莹的泪珠挂在卷翘的睫毛上,我见犹怜。
她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闭上眼睛。
“我……做了噩梦,一觉醒来,你不在,我害怕。”
她的神情脆弱又充满依恋,饶是陆奉也不禁软了心肠。他打横抱起她,坐在房间窄榻上,安抚道:“莫怕,我在。”
这一路,江婉柔如同稚鸟一般黏着陆奉,如今又大病初愈,陆奉没有多想。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睫上。他的唇有些凉,却异常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和怜惜。
他越这样,江婉柔心里越不好受,眼泪流的更凶了。
江婉柔不蠢,相反,她很聪明。第一回在国公府花园,裴璋说,遇到难事,可以去找他。这话十分僭越,但他贴心地扯上淮翊,她以为是她想多了。
第二次,在齐王府的花厅,他自请出京,为她解了一时之围,她心中隐约有些猜想,又觉得荒唐。毕竟两人各有夫妇,他还是她名义上的“姐夫”,她的夫君是权势滔天的亲王,他疯了不成?
后来听到他领御旨离京,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她自作多情呢?陆奉也说了,裴璋更在在意经济仕途,他那时出声,兴许有自己的考量。
直到这一次,他眼里的情谊是那样深沉,言语直白热烈,她想装傻都不可能。
她蓦然想起江婉莹的疯言疯语,说什么“前世夫妻”,或许根本不是空穴来风,作为枕边人,江婉莹知道她夫君心中在想什么,才跑到她跟前发疯。
她顶着那样的名声嫁给陆奉,一直谨言慎行,不让人抓到把柄。如果换一个人,敢觊觎她,她一定叫人把他打出去,再去陆奉面前狠狠告一状,以证自己的清白。
她对裴璋心软了。
她不知道什么“梦”,他眼中的爱意浓得似把人吞噬,但他又是那样克制,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她甚至对他生不出一丝厌恶,反而愈发心疼。
她每次见到他,
他似乎都很悲伤,让她的心也跟着揪痛。
或许在他的梦里,有一个如她一般的女子,他们很相爱。
江婉柔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美梦。于裴璋,长痛不如短痛,何苦劳他一人伤神。于她,她有夫君,还有三个孩子,她的夫君独断多疑,她绝不容许自己的名声有丝毫玷污。
这明明是最好的结果,她却不敢看裴璋的脸色。那一刻,她甚至荒诞地想,如果她当初没有去那场宴席,如果当初裴璋来求娶的人是自己,他恰好是她喜欢的读书人,虽家境贫寒,却前途无量,是她当时最满意的夫婿人选。
没有如果,世事无常。
一袭白衣消失在拐角,江婉柔的心空落落的,那种不可言说、若有若无的情绪,汹涌又绵长,她与他才见过寥寥几面,却让她几欲落泪。
今天的天气很好,江婉柔却觉得浑身发冷。入眼是陌生荒芜的院子,她想都没想,径直向陆奉奔去,熟悉的气息裹满全身,也填满了她空旷的心。
她想要他,疯狂地想要他。
江婉柔解开衣襟上的盘扣,半露的脖颈和香肩的比牛乳还要白,在淡淡光线的照射下仿佛发着光。
忽然,陆奉扣住她的手,拉起她半褪的小袄,给人好好裹起来。
“别闹。”
他的喉咙发紧,手上却稳稳当当,给她解开的扣子,一颗颗扣回去。
他温声道:“此地不妥,你若想要……等到将军府再给你。”
路途近乎一个月,两人晚上日日抱在一处,江婉柔怕冷,两人肌肤相贴,却没有真正发生什么。陆奉在某些时候非常古板,她是他明媒正娶娶回来的妻子,没有在荒郊野外苟合和道理。
就算在此处,四周有密不透风的墙壁,屋顶有的遮蔽的砖瓦,他依然觉得此地简陋,在此,委屈了她。
陆奉向来荤素不忌,在锦光院时,桌上、椅上,毯上甚至镜前,他们哪儿没试过?江婉柔没想到他在这时候演上了正人君子,她神色怔怔,睁着一双红眼睛,像极了陆奉打猎时遇到的呆愣愣的小兔子。
他忽然笑了,捏着她的双颊,道:“瘦了。”
“明日给你打只兔子玩儿。”
兔肉既少又柴,陆奉瞧不上那三两肉。念在行路辛苦,捉来给江婉柔逗趣儿。可惜兔子也欺软怕硬,在陆奉跟前动都不敢动弹,在江婉柔手里,不出一刻钟,跑没影了。
江婉柔脸颊微红,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姑娘,用不着这些玩意儿哄。”
被陆奉一打岔,方才那股难受的情绪淡了大半。陆奉还不放过她,挑着她的下巴打量良久,慵懒道:“分明是个年芳二八的小娘子,家住何方,双亲姓甚名谁?可有婚配?”
他明明穿着肃穆的黑色锦袍,此时活像一个调戏良家女子的登徒子。
江婉柔嗔怪地瞟了他一眼,捻起手指,半遮面孔,“不巧,奴家已嫁为人妇,与公子恐怕无缘了。”
“哦?”
陆奉俊眉微挑,戏谑道:“这有何难?公子我有权有势,把你那短命的夫君绑了沉塘,你我依旧能双宿双栖。”
江婉柔面露惊恐,“想不到公子仪表堂堂,竟然强抢民女!”
陆奉“唔”了一声,喟叹道:“只怪小娘子生得貌美,让本公子魂牵梦萦,把持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