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民风淳朴,江婉柔倒不担心安全,柳月奴说的“打仗”她只当是托词。临近傍晚,风忽然大了起来。村口的木风车飞速旋转,呼呼啦啦,传来一丝不祥的气息。
江婉柔起身,用砖头压紧帐篷的边边角角,正在固定门帘时,听见外头匆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嘈杂声如潮水般涌上来,“哒哒”地由远及近,似有人夺命狂奔,其间夹杂着呼喊,她听不懂,只觉得慌乱至极。
很快,凛冽的风声混着沉闷的马蹄声,“轰隆隆”似重锤砸在地上,震得江婉柔心中发慌,她悄悄掀起一个缝隙,外头乱成一团。男人们抄起长刀,女人抱着孩子,拎着包袱匆匆出逃。她看见了今早给她们送羊奶的邻家婶娘,还有总蹦蹦跳跳找她梳头的小姑娘,她泪流满面,乌黑眼睛里尽是惊慌。
尽管听不懂他们的话,江婉柔知道,有人打过来了!
她急匆匆在枕头下找到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刀柄。此时柳月奴不在,江婉柔深深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是追兵,村民应该把她们这两个“外来户”供出去,捉拿她们两人即可,用不着搞这么大阵仗,莫非,打过来的是齐军?
风声、马蹄声、脚步声和孩子女人的哭泣声混成一团,江婉柔脸色苍白,心中迅速思忖:到底是追兵还是齐军?他们认得她吗?她这样的身板儿,是冒险跑出去搏一搏,还是等柳月奴回来……
她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猛地,帐帘被一把利刃劈开,柳月奴风尘仆仆过来,她发丝凌乱,一把拉过江婉柔,冷声道:“我们走。”
她的身姿挺拔矫健,即使只是个女人,却为江婉柔挡住了拥挤的人群,不让旁人沾染她半分。柳月奴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她拉着江婉柔往人群相反的地方跑,江婉柔跟不上她的步调,气喘吁吁时终于看到了一匹骏马,她长臂一伸,揽住江婉柔的柔软的腰肢,稳稳落在马背上。
柳月奴双腿夹紧马腹,马儿扬起蹄嘶鸣,如离弦之箭,两人的发丝在风中飞舞。风中裹挟着硝烟的味道,营帐被砍得七零八落,不远处似有火光,烈火吞噬着残布与木架,噼里啪啦作响。
越走,江婉柔看到的尸体越多,粗壮的汉子瞪大双眼,空洞无神,脖颈被利刃豁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汩汩涌出;干瘦的老人满脸惊恐,胸腹间插着数支羽箭,身子蜷缩,双手还徒劳地抓着箭杆,似想拔出来。
女人护着孩子的尸首,哭声早哑成了气声。泪与血混在一起,放眼望去,尸山血海层层堆叠,层层血腥翻涌。
江婉柔的脸色煞白,这些人是突厥人,可除了长相说话不同,他们也只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当中兴许有人给她送过柴禾,有人给她送过羊肉,有人在早晨对她笑过,现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死不瞑目。
浓烈血腥味儿让她想吐,但她不能给柳月奴添乱。四周有很多穿着铠甲的士兵,江婉柔此时无力分辨是齐军还是突厥人,他们手握刺刀,犹如恶鬼,刀尖上的血红的刺眼,她快喘不过气了。
柳月奴一边护着她,一边握紧缰绳,忽然,一支凌厉的箭羽袭来,身下的马儿发出惨然嘶鸣,柳月奴脸色大变,以肘撑地,用身体护着江婉柔,两人一同滚落下来。
江婉柔惶惶然,扭头往后看,一片血色火光中,一个熟悉高大的身影缓缓朝她走来。
是陆奉!
江婉柔惊魂未定,不知是不是在做梦,陆奉他……变了好多,高挺的眉骨上疤痕狰狞,寒目充红,脸色阴沉,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煞气。
他走到她身前,屈膝下蹲,黑眸直勾勾盯着眼前人,他伸出手,抚上她柔嫩的脸颊。
第92章 迷恋她
粗糙的掌心带着让人战栗的寒意,江婉柔忍不住瑟缩一下,她心中惊魂未定,身体却仿佛记得他的体温,情不自禁地,她用脸颊轻蹭他的掌心。
陆奉幽深的黑眸映着两簇火光,骤然,他将她拦腰抱起,江婉柔自然地攀附上他的脖颈,沾染着灰尘的狐毛披风在冷硬的玄甲前随风飘荡。
陆奉一言不发往回走,微微起伏的胸膛显出男人并非如表面那样冷静。江婉柔好半天才回神,正欲开口,耳边传来一个小将的声音。
“启禀王爷,贼人皆已伏诛,剩下残兵败将,您看……”
“老规矩。”
陆奉的声音沙哑冰冷,江婉柔被他的手按在怀里,旁人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听见呼啸的风声和噼里啪啦,烈火燃烧的声音。
“……不要。”
她的双臂不自觉用力,尽管不知道“老规矩”是什么,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低声道:“这里……好多人都帮过我,还有
柳将军,没有他们,我今日见不到你。”
“陆奉,不要伤害他们,好不好?”
小将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陆奉自统帅三军以来,军令如山,字字千钧,连凌霄将军都不敢违背他的命令,他多次训斥凌霄将军“妇人之仁”,此时怀中抱着真正的“妇人”,不知道王爷是何反应。
原以为陆奉这样的男人不会为女色所惑,这阵子不停歇地打,不止打得突厥屁滚尿流,我方也损兵折将,后方军资几乎运不过来。其中多少是因为帝王御令,又有多少是因为王妃娘娘?
因陆奉下了封口令,无人敢提这件事,小将只敢在心里想想,抬眼觑陆奉的脸色。
陆奉眉眼阴沉,不只小将,连怀里的江婉柔都七上八下的,过了一会儿,陆奉道:“关起来。”
寒风吹着衣袂猎猎,陆奉只稍做停留,长腿阔步走向不远处的帐篷。
这个帐篷显然是刚刚搭建的,里头陈设简洁,只有一张桌案,一盏灯烛,一张小榻,地面和椅背上铺着虎皮毯,陆奉抱着江婉柔大马金刀坐在圈椅上,江婉柔从他怀中探出头。
距上次一别,夫妻已分离两个多月,其间两人都经历了太多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此时在摇曳的烛火下,两人对视许久,江婉柔颤动着眼睫,低声道:“硬。”
他的铠甲又冷又硬,把她的脸颊膈地生疼。
陆奉薄唇紧抿,这个姿势并不好卸甲,他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拥得更紧。他的下巴抵着她额头,骨节有力的手指勾住玄甲的肩扣,稍一用力,“咔哒”一声,甲片簌簌而动,沉重沾血的铠甲落在地面的虎皮毯上。
他没有收住力气,把玄甲里头的薄衫也扯开了,胸口微敞,露出紧实健壮的前胸,江婉柔骤然瞪大美眸,多年的老夫老妻,她倒不是害羞,只见在斑驳的烛光下,他身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几处伤口尚未愈合,凝结出暗红色血痂。
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四周泛红,刀伤箭伤,都是新添的。
江婉柔心中揪然,她伸出手,颤抖着贴上他的胸膛。
“你……疼不疼呀?”
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尽管身在硝烟的战火中,她之前在平和的卫城,不曾见过战争的残酷,即使后来被俘,在裴璋和柳月奴的刻意保护下,她也没受过什么大罪。
方才遍地的尸体与火光让她大受震撼,现在看陆奉一身狰狞的伤痕,江婉柔目露惶然,险些落下泪珠。
“小伤罢了,柔儿勿怕。”
怀中的身体柔软馨香,陆奉抱了她许久,终于确定这不是梦,也不是他的错觉,他几乎踏遍半个草原,他的妻子,终于回到了他的怀抱。
陆奉埋在她雪白的颈窝,他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男人,他不会和江婉柔倾诉,这些日子他有多想她,多挂念她的安危;更不会和江婉柔说他的焦躁,他的愤怒与不安。
他只是抱着她,双臂紧紧搂着她的腰肢,用力之大,仿佛把她揉到自己的身体里。
江婉柔心头也是酸涩,颠沛流离这么久,她也想他。她从前总嫌他粗鲁,嫌他力气大,总弄痛她,现在被他大力抱着,她前所未有的安心。
彼此体温相贴,两人谁也没说话,紧紧相拥,平息着重逢的喜悦。过了许久,江婉柔靠在他胸前,伸出手,抚摸他棱角分明的脸颊。
他的下巴许久未打理,扎得她手疼。江婉柔轻声道:“你瘦了。”
近几个月仗打得密,经常膳用到一半,响起震鸣的战鼓声,或者夜晚进攻,昼夜颠倒。陆奉擅打仗,不管是突厥还是齐军把他吹得神乎其神,但他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他受伤了,也清瘦了。
他的轮廓本来就锋利分明,如今清瘦几分,显得眉骨愈发高耸,眼窝深陷。眉压眼的面相,瞧上去阴沉狠辣,刚才把江婉柔都吓到了。
找回失去的珍宝,陆奉的阴冷脸色和缓几分,他低着头,回道:“你也……”
对上她乌黑发亮的眼眸,江婉柔双颊饱满,脸色白里透红,陆奉眼睛不瞎,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回一句:你也瘦了。
他顿了下,道:“你受苦了。”
江婉柔摇摇头,她道:“多亏了裴……多亏了柳将军,她一路相护,我并未受罪。”
重逢的喜悦后,江婉柔冷静下来,言辞跳过了与裴璋的相遇。她被人掳走月余,本就容易遭人诟病,柳月奴名声再怎么差,她也只是个女人,两个女人在一起能做什么?
她在陈复手里那些日子,和裴璋日日共处一室,尽管两人清清白白,裴璋一个手指头都没碰她,可这传出去,谁信呢?
她不想骗陆奉,但她此时没有办法解释,她把裴璋那段儿略了过去,只说陈复掳走了她,柳月奴救了她。
江婉柔扯着他的衣袖,急切道:“夫君,我虽身处敌营,并未——”
“好了,不必说了。”
陆奉的脸上喜怒难辨,他敛下眉目,道:“都过去了,你回来就好。”
江婉柔觑着他的脸色,只是陆奉城府深,他不想的时候,连她这个枕边人也猜不透他的心。
江婉柔咬着唇瓣,倘若陆奉怀疑、质问她,她尚有言可辩,如今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她不知他怎么想的,但……
“别咬。”
陆奉拇指摩挲,把可怜的唇瓣从她的贝齿中拯救出来。怀中的美人发丝凌乱,红唇润泽,她仰着头,乌亮的眼眸看着自己,姿态尽显柔软和依恋。
陆奉微微用力,掰开她的下颌,低头覆了上去。
唇舌交缠,他要的很急切,带着焦躁和掠夺,江婉柔呜咽一声,太久没有亲近,她有些受不住这个,可他的大掌紧扣她的后脑,让她退无可退。
江婉柔呼吸不过来,眼角沁出泪光点点。她稍有推拒,他入得更狠,她只能顺从地张开贝齿,接纳他,安抚他。
过了许久,一缕粘丝从两人唇角滑落,江婉柔抚着乱跳的胸口,双目迷蒙中,她大概知道,他还是这么迷恋她。
她颤动着睫毛,不在纠结这个问题。她闭了闭眼,平息气息后,道:“不要在这里。”
陆奉“嗯”了一声,他道:“今天太晚了,你休憩一日,我带你回去。”
久别重逢,他想要她,却更想抱着她,感受她柔软的身躯在自己怀里。江婉柔却是没心思,方才在这片土地上,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一切罪魁祸首,是她的夫君。
可她是齐人,陆奉奉旨出征,他身上那么多狰狞的伤口,她没有办法责怪他。
江婉柔道:“我……不懂打仗,也不懂两国的朝局。”
“可是夫君,那些老弱妇孺是无辜的,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普通的村民,你能不能……不要杀她们呀。”
陆奉没有应声,他伸出手掌,遮上她的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瘙得他掌心痒。
他道:“今日受惊了,睡吧。”
江婉柔勾着他的手指,正想再劝说,陆奉道:“听话。”
他语气平静,没有厉声斥责,江婉柔却听出不容置喙的意味。她柔顺地闭上眼睛,拉长语调,像在撒娇。
“你不在,我睡不着。”
陆奉神色和缓,他解开她脏污的披风,把江婉柔抱到一旁的小榻上,拉起上面的毡毯,给她裹得严严实实。
他道:“我守着你。”
江婉柔像怕他跑了似的,拉着他的衣角,“说话算数,不许趁我睡着离开。”
她确实想他,也怕他趁她睡着
,再发布什么残忍的军令。江婉柔自觉读书不多,对两国交战一窍不通,但她懂最简单的道理:烽烟四起,是金銮殿上高座的君王们的一念之差,和晨起躬耕,暮归炊饭的小民有何干系?
更别提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们。她费心布置的帐篷被柳月奴划烂了,里面邻居送的馕饼、羊奶,小姑娘送给她的彩色鹅卵石,兴许都不在了。想起今日见到小姑娘惶恐的眸光,江婉柔心中一阵窒息,她还活着吗?她和小芸儿一样大,是不是因为她在这里,才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为什么要打仗呢?齐人在齐朝的土地上,突厥人在突厥人的草原上,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大家安安稳稳生活,不是很好么,不打了行吗?
江婉柔没有问出来,陆奉无法回答她的话。他伸掌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声音沉稳:“我在。”
这个小村落碰上兵精甲锐的大齐铁骑,还是陆奉亲率的幽州军,犹如螳臂当车,不到两个时辰被完全攻陷,外头所有的将领都在寒风中等着陆奉的命令,他不可能一晚上沉溺在温柔乡里。
可他的话那样沉稳有力,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江婉柔心中松了一口气,外头寒风呼啸,身上裹着暖洋洋的羊毯,陆奉在她身边……或许心中无挂碍,也许是今天受累又受惊,江婉柔陷入黑甜的梦乡。
陆奉在她身边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睡颜。过了许久,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无人敢出口打扰,等她的呼吸逐渐平稳,陆奉起身,轻轻掰开她攥着他衣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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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婉柔在颠簸的马车中醒来,入眼是陆奉俊美冷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