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唇微动,他最终没有开口,但又不放心,隐晦地说道:“裴某刚经历丧妻之痛,对女色未有多念。”
陆奉低声笑了,也不知道信没信。人家话说到这份儿上,陆奉总不能把功臣强留下来。他的眸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裴璋。
“留在突厥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裴璋,你是个聪明人,本王不赘言。”
“你若执意回京,经此一役,势必会被打成本王的党羽。本王没那么多闲心照看你,将来京城的日子,不会太平。”
裴璋仿佛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笑道:“裴某八尺男儿,又何须王爷照料。”
“京城的风浪从未平息过。至于齐王党羽……王爷,裴某的诚意难道不够明显?”
前世的战功赫赫的武帝,即使重来一次,很多事已经发生了变化,裴璋依然信他。
上一世,陆奉私杀陈复惹怒帝王,而且他的腿脚不便,此战并未派陆奉督军。我朝与突厥胶着多日难分胜负,皇帝气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诸王插手,逐渐演变成多夺嫡之争,陆奉手刃兄弟夺得大位……这一切,才用了短短两年。
真正打服突厥,是武帝登基之后的事了。
如今龙体康健,与突厥一战半年就获得大胜,陆奉的性情也不如武帝暴虐弑杀,不知道如今,他何时能夺得大位。
听陆奉方才的话音儿,他已有此意,说不准比上一世还要早些。
裴璋压下满腹思虑,起身告辞。陆奉不置可否,既没答应,也没有拒绝他的“投诚”,等他离开,陆奉慢条斯理喝了一盏冷掉的茶水,去处理陈复。
这一回,他亲自操刀,二十多年的恩怨,该了结了。
***
男人们各自忙碌,江婉柔也不闲着。
随着和谈进入尾声,一切都敲定地七七八八,柳月奴这个“可汗”也该走马上任,高坐王庭了。
营帐中,包裹、箱子零零散散摆在地上,江婉柔神情焦急,在其中一个包裹里翻寻。
“奇怪,我明明把马油放在里面了呀,怎么不见了。”
柳月奴掀开帐帘,看着一地包裹,无奈道:“柔姐姐,不必忙活了,我什么都不缺。”
她如今这声“柔姐姐”叫得名正言顺。前几日,两人正式义结金兰,不是口头上说说,是祭过天地,写到两国国书上那种。
柳月奴这个“可汗”,国书上记载为:身负尊贵的王室血脉,又秉承天朝教导,为齐朝王妃之妹,今衔命于身,以促两朝之睦。
当时接到这个消息太过震惊,柳月奴不愿意去当这个劳什子“可汗”,她又不傻,陆奉硬推她上位,就是齐朝的傀儡,突厥人又岂能真心服她这个王?身负两国血脉,两边不讨好。
直到陆奉把这封国书拿到她跟前,道:“你好了,她才会好。”
柳月奴犹豫了。
她太想名正言顺叫她一声“姐姐”,她又想起来,这个王爷待柔姐姐不好!
她才不舍得叫柔姐姐喝那么苦的药,一喝就是五年!那个王爷说,柔姐姐身世低微,总叫人欺负。
她强大了,旁人才不敢欺负她。
柳月奴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决定当这个可汗。
她去找陆奉,开门见山道:“我既然当了可汗,绝不做卖国求荣之君。”
正如那些跟着她起义的奴仆,最后凌霄率兵镇压,她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下他们。她是个很纯粹的人,一旦承诺,便会践行到底。
她会好好做突厥的王,而不是齐朝的傀儡。
陆奉哼笑一声,“你先坐稳可汗之位,才有资格和本王谈。”
突厥王庭此时正乱成一锅粥,冒顿被囚,几拨势力角逐,柳月奴这个“孤家寡人”上去,少不了冷枪暗箭。
不过有凌霄的大军压境,暂时无性命之忧,至于日后……就看柳月奴的本事了。
柳月奴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她并不担心,陆奉还算大方,把她曾经的下属还给了她,让她带到突厥。
她认真道:“我会遵守两国盟约,但倘若齐朝失信,我亦不会束手就擒。”
陆奉轻蔑一笑,“弹丸小地,我大齐尚不入眼。”
突厥草原广袤,虽不能和泱泱大齐比,怎么也称不上“弹丸”。不过陆奉不放在眼里,只要老老实实纳贡称臣,不给他惹事,这片土地是突厥人治理,还是齐人治理,亦或将来权柄会被柳月奴收拢,他并不在意。
但柳月奴一个女人,比某些男人都有担当,叫陆奉刮目相看。
他心叹世事无常,他先前屠戮突厥人无数,说不准,还是他亲自给他们挑选了一个明君。
……
因为这点若有若无的欣赏,对江婉柔给柳月奴送行之事,陆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今日正是柳月奴离开的日子,她一人潇洒惯了,一匹马,一把刀足矣,这些零零碎碎的包裹,全是江婉柔给她准备的。
有四季常用的衣物,厚实的羊皮袄和毛毡披风,防止皮肤皲裂的马油膏,洗浴的干皂,路上用的牛肉干和水囊……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什么都考虑到了。
虽然可汗不会缺这些身外之物,江婉柔总想尽自己的一份心。
马油膏用小巧的盒子装着沉在箱底,江婉柔好不容易找到,放在柳月奴手心。
她说道:“阿妹,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多余的话就不说了,你贴身收着这个,勤于涂抹,好生爱惜自己。”
也许是经常拿刀剑的缘故,柳月奴的手粗糙带茧子,冬日还会干裂,她们在一起的日子,有江婉柔时时督促,给她抹猪油润泽,这才过去多久,又干燥地起了干皮。
柳月奴默默收起来,她看着江婉柔,幽蓝的凤眸充满认真,道:“柔姐姐,你等一等,等我坐稳王位,那个王爷要是对你不好,我接你回草原,好不好?”
“就像我们曾经那样。”
江婉柔给她整了下皱起的衣襟,笑盈盈道:“他对我挺好的。”
柳月奴紧抿着唇,半天,吐出一句:“只要你想来,我随时去接你。”
她永远是柔姐姐的后盾。
两朝离的十万千里,哪儿是这么简单的事。江婉柔心中好笑,嘴上却没扫兴,好声好气儿应了这话。江婉柔贯来不喜悲情,即使离别,也不要弄得哭哭啼啼。她的阿妹是去风风光光做可汗,又不是死了,晦气。
她拉着柳月奴一同畅谈下次见面时的场景,说说笑笑。在夕阳的余晖下,微风吹拂,柳月奴带着她的部下,她的美人们,还有江婉柔给她准备的满满一车行囊,踏上了前往突厥王庭的路。
第99章 夫妻有恩矣,不诚则离……
把柳月奴送走,江婉柔脸上的笑容瞬时收敛,她是真心待过她的,又怎会真的对她的离去无
动于衷?
一直回到歇息的府邸,江婉柔脸上带着愁绪。
“您回来了。”
金桃赶忙迎上来给江婉柔脱衣净面,一边道:“可要传膳?王爷留了口信儿,今晚王妃娘娘先睡,不用等王爷。”
“嗯?他为何不回?”
刚刚送走一个阿妹,江婉柔心里正难受,她想他了。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她盼着陆奉忙一些,不要打扰她的小日子。她贯来不把希望靠在别人身上,现在倒有越来越依靠陆奉的趋势。
金桃犹豫一瞬,答道:“听说王爷要亲自处决叛贼,陈复。”
听到这个名字,江婉柔眼底浮现一丝厌恶。她被陈复掳走的新仇,丽姨娘的旧恨。这人真是死有余辜!
她见过他一面,缺了只手臂,长得倒是白面书生样,阴冷黏腻,细长的眼睛仿佛一条毒蛇,冷不丁扑上来咬你一口。
现在想起来依然泛恶心。
整个晚膳,江婉柔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她平时和气惯了,丫鬟们见她这副样子,个个屏息凝神,有个年纪小的,甚至失手把汤汁洒在了桌案上。
一点小事,江婉柔不至于责罚,倒是金桃立刻福身请罪,是她安排不周,才有了纰漏。
自江婉柔从将军府失踪,将军府的仆人杖毙大半,念在金桃是江婉柔的贴身丫鬟,只领了二十板子,等有江婉柔的消息,她跟着跟着凌霄的军队来乌金,主仆得以重逢。
金桃跟着她一路受苦又受罪,江婉柔好好安抚了一番,只是金桃不像翠珠一样情绪外露,江婉柔有时也摸不清她的想法。
正如今日,她总感觉金桃心不在焉。
用过晚膳,江婉柔挥退众人,她坐在铜镜前,金桃给她拆卸头上的钗环。嵌着红宝石的凤尾金钗,点缀着绿松石的步摇,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突厥送来议和的几大箱珠宝,被陆奉扣下一批,留着给自己的王妃当私房。
金桃手艺很好,没有让江婉柔感受到丝毫痛意,如瀑的青丝垂坠而下,江婉柔忽然开口:“金桃,你有心事。”
金桃一怔,不等她膝盖落在地上,江婉柔眼疾手快托住她的手臂,“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必跪。”
“从京城到突厥,你跟着我一路奔波,我原以为,我们的情谊是不同的。”
江婉柔幽幽道:“连你都有事瞒着我,我还能信谁呢?”
这话重了。
金桃脸上出现一丝少见的慌乱,江婉柔声音轻柔,语气却不容置疑,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
金桃自从宁安侯府中回来就有些奇怪,她原先不在意,谁没有个心事呢?今天她本就心情不好,又敏锐地发现,提起“陈复”时,金桃格外不对劲儿。
一个前朝反贼,她的金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人会有何牵扯?兹事体大,江婉柔不能放过这个隐患。
在江婉柔的软硬兼施下,金桃闭了闭眼,缓缓开口……
***
夜深露重,“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沉重的军靴踏在地面上,在沉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还没睡?”
看着坐在案前,困得点头的江婉柔,陆奉皱起眉头,掌心抚上她的脸颊。
他的手似乎刚洗过,有种潮湿的黏腻,又很冷,叫江婉柔一个哆嗦,惊醒了睡意。
她打了个哈欠,起身给他宽衣。
“有话想跟你说,睡不着。”
夜晚依然寒冷,陆奉的衣袍外覆着一层霜寒,江婉柔照例给它挂在衣桁上,眼尖的瞧见,袍角沾染着点点血迹。
她眼神一黯,什么都没说,照常给陆奉松头皮。
陆奉合上眼眸,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沉。
过了一会儿,他道:“有何事?”
他特意留了话,她等到现在,陆奉即使心绪沉重,也准备听一听。
江婉柔低声问:“听说今日,夫君去处决陈贼?”
陆奉身体一僵,在寒风中沉下的怒火又骤然升腾。
陈复彻底死了,死得透透的,他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把他的身体剁成肉泥,也算为当年那个孩子报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