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逼仄却有锦绣富贵,卫城自由也苦寒无比,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甜,比不出个所以然,还是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最要紧。
因为陆奉还在,陆清灵可不敢在他眼皮底下“重操旧业”。上回在江婉柔的提议下,娘子们做出的鞋袜比平时多了一番,尽管陆奉看不上这三瓜两枣,姑嫂两人心中颇为自得,尤其是江婉柔。
她们在房中嘀嘀咕咕地商议,江婉柔根据上次的经验,又想出许多新奇的点子,陆清灵一一记下,她看着江婉柔,眸光饱含崇拜:“长嫂好聪明!可惜了……”
可惜嫁的男人偏偏是兄长。她如今伏低做小,等兄长走了,她家凌将军由着她,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她头上。
长嫂这般聪颖剔透之人,一辈子就栓到兄长身上了。他天天冷着脸,不苟言笑,她在兄长跟前大气不敢出,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被拉出去打板子。
几年过去,兄长位愈高、权愈重,脾气也越发难以琢磨,她这个曾经最“敬重”长兄的妹妹也怕他,嫂嫂日日夜夜和他在一处,出个门都要请示,当真不容易。
江婉柔笑着瞥了陆清灵一眼,嗔道:“小妹,慎言呐。”
陆奉如今对陆清灵横眉冷,训斥她“性子跳脱,不堪为妇”,国公府嫁了一个没有教养好的姑娘给凌霄,叫她这个做长嫂的,好好“教教”不懂事的小姑子。
陆清灵一个激灵,讨好地给江婉柔揉肩膀,“嫂嫂最好了。”
江婉柔才懒得做出力不讨好的事,人家凌霄都觉得小妹好,陆奉管的倒宽。她每日和陆清灵唠家常,逗逗可爱的小芸儿,再趁陆奉心情好,叫她在城里转转。
卫城其实不大,一条主干道横亘南北。来的那日,隔着帘子看到的铁铺,酒楼,街边热闹的商贩,江婉柔在陆清灵的陪伴下亲自感受了一番,十分新奇。
她想起当时陆奉给她讲的“女屠户”,特意去光顾了女屠户的生意。女屠户生得高大,身穿粗布麻衣,包裹着紧实的手臂。她生意不错,江婉柔排了一会儿才轮到她,女屠户拎着厚重的剁骨刀,目不斜视,问:“要几斤肉?”
江婉柔一怔,随即柔声道:“我家夫君腿脚不好,我想买些骨头回去炖汤,滋补滋补。”
许是江婉柔的声音太柔和,女屠户抬头看了她一眼,道:“离小民远些,莫惊着贵人。”
尽管江婉柔蒙着面纱,但她一身锦绣富贵,耳边坠着的红珠子够她杀半辈子猪,她的手柔软细滑,不像做活儿的手。
江婉柔依言后退一步,目光却好奇地投向帘子后的两个男人,一个穿青衣,一个穿白衣,长得白净俊秀,和卫城风吹日晒的男人很不一样。
她的目光实在太亮,女屠户给江婉柔碎骨头,一边淡道:“我男人。”
江婉柔骤然睁大双目,磕磕巴巴道:“哪……哪一个?”
女屠户利落地用草绳把骨头捆好,卷起围腰,擦了擦油腻的手,递给江婉柔。
“都是。”
……
江婉柔恍恍惚惚回到将军府,依然震惊今日的见闻。她原先以后陆奉逗她,这没想到这卫城民风剽悍至此啊!
陆奉淡道:“她有本事,有何不可?”
他向来对有能之士刮目相看,在他眼中,女屠户凭一己之力养家糊口,算是“能人”,和一般的女人不同。
江婉柔不满地嘟囔道:“杀个猪就是能人了?妾身也……”
她想说她虽没有女屠户力气大,但她把铺子田庄经营地妥妥贴贴,真比起来,那女屠户不一定有她厉害。话未出口,一抬头,对上陆奉漆黑锐利的寒眸。
“嗯?”
江婉柔一个激灵,瞬间改口,“妾身也叫那屠户剁了几块骨头,熬碗汤补补。这几个月行军打仗,你都没好好敷药。”
“等回京城,还得叫洛先生瞧瞧。”
陆清灵说得对,陆奉不苟言笑盯着人时候,确实让人害怕。江婉柔干脆扑倒他怀中,僵硬地扯开话题。
她真是疯了,和陆奉说这些做甚么!
好在陆奉没有深究,他盯着她乌黑的发髻,许久,在江婉柔心中惴惴难安时,他道:“好了不少,不必忧心。”
多亏江婉柔先前的悉心照料,又是敷膏药又是绑护膝,陆奉在严寒的突厥折腾这么久,现在不疼不痒,走起路来也不大看得出来。
陆奉自己都忘了腿的事儿,旁人不敢提,也就江婉柔天天记挂着。
那碗骨头汤还是没叫陆奉喝上一口。江婉柔有时也琢磨不透陆奉,比如方才,要说他在意吧,他什么都不说,说不在意吧,夜晚要得格外凶狠,大掌捂住她的口鼻,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柔儿,乖。”
他那晚说了很多遍,江婉柔醒来后,得到她们要离开卫城了。
离别猝不及防,凌霄夫妇把一行人送出城门。江婉柔和陆清灵姑嫂俩依依惜别,陆奉和凌霄沉默寡言,两人眼神对视,又默契地移开,似乎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共识。
“好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陆奉轻声斥责,陆清灵用帕子沾着眼角,走到凌霄身旁。
陆奉临走还不忘以兄长的身份,冷着脸教导:“既嫁了人,当守为人妻的本分。不可任性妄为,尽心侍奉夫君,相夫教子,明白么?”
陆清灵低声应是,凌霄上前一步,挡住陆清灵,无奈道:“王爷。”
“她胆子小,你莫吓她。”
陆奉冷哼一声,倒也没再开口。他意味深长看了凌霄一眼,凌霄微微颔首,“末将定不负王爷所托。”
等一行人的踪迹消失,陆清灵睁着红红的眼睛,好奇道:“夫君,兄长……托付你什么事啊?”
凌霄笑了一下,宽厚的大掌握住陆清灵的手,“没什么,叫我好好照顾你。”
“真的吗?”
做了陆奉多年的妹妹,陆清灵显然不相信。
凌霄解下披风,给她披上,“外头风大,回去吧。”
***
熬过了严冬,归路没有来时那么坎坷。至少有热水沐浴擦身,不用像来时那么狼狈。江婉柔归心似箭,在五月下旬,小荷初露尖尖角的时候,他们终于回到了阔别已经的京城。
陆奉没有大张旗鼓地惊动旁人,齐王府门庭大开,陆淮翊小小的身子,领着一干人等,迎接父亲母亲归来。
第101章 震怒
从凛冽的寒冬到初夏,细算下来,夫妻俩离家已有半年之久,陆淮翊穿着一身宝蓝色锦缎窄袖圆领长袍,衣襟上用银丝纹着祥云图案。腰坠一条羊脂玉扣的丝绦,足蹬玄色缎面小朝靴,身姿挺拔清瘦,衬着冷白的肤色,显得矜贵无比。
他长高了些,也比之前更加沉稳。见到许久不见的双亲,陆淮翊神情激动,也只是一瞬,他顿了顿,稳步走上前,躬身道:“儿子恭迎父王、母妃。”
陆奉扫了眼门口井然有序的诸人,低低“嗯”了一声,江婉柔看不够似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陆淮翊身上。陆奉转身,“还不走?”
江婉柔恍然惊醒,给长子使了个眼色,踮起裙摆,小碎步跟在陆奉身后。
王府人口不多,上无高堂,只有一个“借住”在王府的丽姨娘,丽姨娘身份尴尬,不会趁这个时候出头,陆奉和江婉柔夫妻俩不用去拜会什么长辈,直接入锦光院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土。
锦光院的下人大多是江婉柔从陆国公府带过来的,懂分寸知进退,更别提齐王一战,接连攻下突厥数座城池,威名远扬,如今朝野上下,谁提起齐王,莫不是畏惧恭敬,锦光院的丫鬟们恨不得踮着脚走路,伺候得尽心尽力。
江婉柔来不及换洗,先被红着眼睛的翠珠扑在她身上大哭一场,又连忙叫人把双胞胎抱过来。看得出来,丽姨娘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兄妹俩软乎乎沉甸甸,藕节似的手臂胡乱挥舞,手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看得江婉柔心软如泥,轮流抱着哥哥妹妹,亲他们柔嫩的小脸蛋儿。按道理说,自他们刚出生起,江婉柔就被迫随军,不满一岁
的小娃娃什么都不懂,这兄妹俩脾气不大好,被生人抱就哭,但江婉柔抱他们,兄妹俩仿佛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娘,咧着嘴笑。
妹妹活泼好动,肉乎乎的小手跃跃欲试,抓江婉柔头上摇晃的金步摇。江婉柔拔下来逗她,既欣慰又心酸地感叹,“他们这么小,竟还记得我。”
翠珠怀中抱着昏昏欲睡的哥哥,解释道:“多亏了丽夫人。”
王妃娘娘的生母,王府上下尊称一句“丽夫人”。旁人兴许顺着江婉柔的话风,接一句“母子连心”,哄主子高兴。偏翠珠是个实心眼儿,她说道:“您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丽夫人怕小主子们忘了亲娘,在襁褓中放您穿过的衣裳,经常带小主子们来锦光院走动。”
这么小的孩子话都不会说,更认不出面容,全靠江婉柔身上熟悉的气息认出娘亲。江婉柔闻言一怔,心中五味杂陈。
养儿方知父母恩,她如今生养了三个孩子,姨娘还在为她盘算。今日回府,她环视一周,根本不见姨娘的影子。
她知道姨娘在想什么,她不愿意给她添麻烦。
江婉柔低低叹了一口气,问了丽姨娘的吃穿用度,又叫人给她捎话,她明日去拜见她。
今晚兴许会被圣上召见,或者是有陆奉在的家宴,他在,连陆淮翊都谨言慎行,不如姨娘一个人用膳自在。
等明天诸事办妥,她再去见她,这也是姨娘的用意。经过此事,江婉柔心中更坚定了叫姨娘从宁安侯府脱身的打算。
……
怕圣上召见,江婉柔依依不舍地叫人把两个孩子抱走,她沐浴更衣,换上明艳的重红色王妃翟服,描眉施粉,装扮地贵气逼人。
费心费力折腾一圈,临近傍晚,接到宫中的旨意,宣齐王殿下觐见。
得,压根儿没提自己,江婉柔深觉“自作多情”。陆奉一派沉稳,对宣旨太监道:“本王稍后进宫。”
江婉柔原以为这个“稍后”就是换身衣裳的事,谁知陆奉大手一挥,直接叫人传了晚膳。
他大马金刀高坐主位,看向神情呆滞的江婉柔,挑眉道:“不饿?”
江婉柔犹豫了一下,依言坐在他的下首,面含忧色:“夫君,父皇召见,会不会……不妥?”
他刚打了大胜仗,回来却居功自傲,藐视圣威。即使父皇偏爱自己的儿子不在意,被别人揪住把柄,便是讦攻陆奉的利刃。
江婉柔挽起衣袖,给陆奉添了一盏茶水,柔声道:“府中诸事,交给妾身即可。”
陆奉把玩着杯盏,哼笑一声,“你到是贤德。”
她摸不准陆奉的意思,恰好这时陆淮翊进来,王府人口少,除了那两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夫妻俩加上长子,便是一顿“家宴”。
在江婉柔被一堆人围着涂脂抹粉的时候,陆奉已经把陆淮翊叫到书房,考校了一番功课。陆淮翊自诩对答如流,没有辜负先生的教诲,却只得到了陆奉“尚可”的评价。
即使明白父王向来严苛,陆淮翊心中难免低落。他绷着一张俊秀的小脸,躬下身子,“父王,母妃。”
陆奉点了点头,说了声“坐”,经过陆淮翊这一打岔,江婉柔也不好再劝,反正陆奉心有丘壑,不用她瞎操心。
一家团聚,家宴的氛围却有些沉闷。陆奉不多话,江婉柔空有一腔话,不好在此时和儿子细说。房中只有玉箸和盘子撞击的清脆声,过了一会儿,陆淮翊起身,给江婉柔和陆奉面前的盘子里各夹了片笋尖。
他抿着唇,道:“父王,母妃一路辛苦,这是儿子亲自去后山挖的竹笋,性温和而味鲜,请父王、母妃尝一尝。”
陆奉自若地夹起来放入口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江婉柔藏不住话,心疼道:“这些事自有下人做,你身子娇贵,怎能做这些粗活儿。”
陆淮翊一笑,对上江婉柔,才有了几分孩童应有的灵动。
他道:“母妃,儿子身子好着呢。您和父王离京的这段日子,我从来没有劳烦过太医。对了,儿子如今能拉得动五斤的长弓了!”
双亲临行之前,他还只能拉三斤的小弓,如今短短半年,怎么不算进步神速呢?连陆奉都罕见地夸了句:“不错。”
江婉柔和陆奉对儿子的教养全然不同,陆奉对他寄予大望,要求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江婉柔却只要一个康健的儿子,女人心软,难免溺爱。
她照例先夸赞一番陆淮翊,把陆淮翊夸得耳尖泛红,又给他夹了个肉丸子,谆谆劝道:凡事量力而行,以身子为重,不管三斤弓还是五斤弓,在她心中,他都是英勇的好孩子。
“你爱吃的牛肉,来,多吃点儿。”
江婉柔一直嫌陆淮翊瘦弱,又半年未见,可着劲儿给他夹菜。顾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直到“碰——”地一声,陆奉把杯盏重重放在桌案上,叫人心里一惊,母子两看向他。
“添茶。”
陆奉说着,眸光直直看向江婉柔,原本要上前的丫鬟身形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婉柔款款起身,自然地接过丫鬟手中的茶壶,给陆奉添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