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少卿挑眉,“我大哥这么不近人情的吗?”
“倒也不是不近人情……”芸香说,“大爷待人自然是好的,就是没爷这么随和,好说话。”
容少卿佯做不满,“说得好听,那怎么你们一个个都爱在大哥身边儿,没听说哪个巴巴儿地想到我跟前儿来。”
“怎么没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想奔爷院里的。”
“都是些玩儿心大的楞小子罢了。旁人不说,就说你吧,我这儿这么好,怎么不见你愿意过来。”
“那也不是我说去就去的啊……”芸香笑,“再说,爷那么能折腾,在你身边儿是短不了嘴,也舒服自在些,可时不常地就要受牵连,隔三差五地到老爷太太那儿挨训,甚至还要扣月钱,谁跟银子过不去啊。”
“哎,这我可得澄清啊,他们但凡有因我被扣工钱的,我都私下补给他们,只有多没有少的。”
“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人从来都是受了委屈满处喊冤,鲜有得了好处到处宣扬的。”
“那倒也是……那你如果要知道呢?”容少卿玩笑,“是不是得挤破了头往我身边凑?”
“嗯……”芸香顿了顿,“还是在老太太身边更好些……”
“就这么不想跟着我吗?”
芸香没答,只是双脚踩着椅牚上,抿了一口酒,双颊晕红地笑笑。
“所以……”容少卿半认真半玩笑地问,“当初发现莫名其妙给我当了屋里人,是不是心里特别委屈啊?”
未料容少卿又提起这事儿来,芸香一时不知如何答他,端着酒杯在唇边贴了帖。
容少卿继续问:“若当日把我换做大爷,你是不是会欢喜些?”
芸香瞥了容少卿一眼,开了口:“爷这话叫人不爱听,为什么就欢喜?做丫头的就得惦记着爷?不惦记二爷,那就一定是惦记大爷了?换做是你,好端端的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成了别人小老婆,你能笑得出来?”
容少卿应说:“若对方是我这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模样,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芸香白了他一眼,互又想起什么,反诘道:“爷到好意思来说我,难道爷当日见了人是我,不是一百个不乐意吗?脸要拉到地上去了。”
“我……”容少卿语滞,“我不是跟你解释了,是吓住了,没想到吗!再说……”容少卿脱口想说那还不是因为看你哭哭啼啼地一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太伤人了吗?只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顿了一下,讪讪地改口说,“再说……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吧……”
“哎呀,你还不承认了?”芸香借着几分酒劲儿,委屈道,“你是不是给我甩脸子来?我生下嘉言那整整一个月,你可来看过一眼没?一句体恤人的话都没说吧!你但凡有一点儿心疼人的意思,也不至于叫人那么寒心!”
“我错了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容少卿连声讨饶赔不是。
芸香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带出些醉意。
容少卿拿了酒壶给芸香复又斟满,不敢再提之前的事,便忙换了话题。
两人慢悠悠地喝酒,却是不觉间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壶。容少卿起身去灶房添了一壶,芸香虽说不喝了,但容少卿再给她倒酒的时候,也没过分推却。
两人都有些醉,一些平日藏在心里不为人道的话也不觉间就吐露了出来。
容少卿提到自己和家里的心结,承认芸香当日对他说的话,确实戳在他的心窝子上。明明知道她娘做下这样的决定也是心如刀割,明明自己也心甘情愿,但躺在恶臭冰冷的地牢里的时候;睡觉时老鼠爬到脸上的时候;睁看眼看见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朋友生生吊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还是会委屈……
“他们都要我振作,哪怕不为自己,只为了老太太、太太的心疼……我也明白,都是至亲骨肉,说的所有的话无不是为了我好,可心里还是有个声音:我还不为老太太、太太想吗?那几年,我就是为着老太太、太太想才生生挨过来的。没像孙维生那样拿裤腰带给自己吊死在里面,已经是最大的孝顺了……”
容少卿复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芸香也不掩饰自己的心酸,抬手拭泪,也向容少卿说起,哪怕对干娘都没说过的酸楚往事。
说起自己和妹妹被家里卖出来后,跟着人伢子受过的一些苦。因自知模样还算干净,那时候最怕的是被卖到烟花柳巷,又怕被卖去做小老婆、童养媳,相较来说,能进富人家做丫头算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时候就盼着姐妹俩被卖到一处,不管多苦,总能有个照应……那次有买家来买,我听出是买去做童养媳的,就自己偷偷使了个小心眼儿,人家看向我的时候,故意咳了两声,想着对方觉得我身体不好,多半就不选我了……只是没想到,没选上我,倒把我四妹妹看上了……我四妹妹岁数小,人生得又瘦弱,我是万万想不到人家会相中她,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咳那两声……”
芸香泣道,“她被人领走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哭着叫我‘三姐、三姐’……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领走,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一个劲儿跟她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姐姐早晚能找你去……”
芸香不住地用衣袖擦眼泪,“后来,我总想,我为啥要咳那两声呢!是我把亲妹妹给害了……天地之大,又能去哪儿找呢……”
容少卿无从安慰,抬手轻抚她的头,却闻得芸香“嘶”了一声,却是适才不小心碰洒了酒,酒溅洒在衣袖上,这会儿她用衣袖拭泪,辣了眼睛。
容少卿连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别再擦眼睛,起身拿手巾去脸盆里投了投。芸香被辣得坐不住,疼得原地打转。容少卿手忙脚乱地把手巾投湿,拧到半干,拉了她坐在床上,用手巾帮她擦眼睛。
芸香接过手巾,自己捂着眼,往事心酸的苦和着眼角的辣,逼得泪水不住地往外涌,又因醉酒,已然没了往日的矜持,反而愈发委屈地哭了起来。
容少卿紧张地问:“很疼吗?不行我去找大夫得了,眼睛这么紧要的地方,可大意不得……”
芸香拉了他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只是眼角还是辣得不住涌泪。
容少卿又帮她投了两次手巾,见她渐渐止了泪水,神情也不再痛苦,方安了心,又逗她说:“其实不用手巾擦,只管让你哭就好了,眼泪不也是水吗,用眼泪冲洗可比湿手巾来擦方便多了。”
芸香轻笑一声,眼睛虽然不疼了,但一时还是不敢睁,仍用湿手巾捂着。
容少卿坐到她身边,抬手攥了她拿着手巾的手腕,拿开,“我看看怎么样了……”
她的双眼都红红的,也分辨不出是被辣的,还是哭的。他凑上去,用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
“没事儿了……”芸香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睁眼,但眼睫抖了抖,还是没睁开,想抽回被容少卿握了手腕的手,继续用手巾捂一会儿,却被他稍稍用力握住,不让她抽手,未及她再做反应,他的气息便罩上来……
唇瓣温润的触感,让她心口一紧。
“别睁眼,你看着我,我可能就不敢了……”
容少卿的声音蹭着她的唇角脸颊,飘进她的耳朵里。芸香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容少卿那句“别睁眼”,慌乱之下真就听他的话没敢睁眼,甚至呼吸都滞住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听话”让他以为得到了“允许”,又凑上来吻了她一下。
懵了这一瞬,芸香好似才回了神,也觉不出眼角的辛辣酸痛,惊慌失措地向后躲着睁了眼。
容少卿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凝着她,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四目相对,下一瞬,他便忽地倾身压了上来……
许是真的醉了,芸香被容少卿拥吻着压在床上,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马上推开他,却莫名还是刚刚他的那句话……不是说睁眼,就不敢了吗……
第三十二章
虽然醉酒,但芸香并没糊涂,甚至脑子里比平日更加清楚明白……或者说,此时此刻,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一只手腕被容少卿攥着举过头顶,身体紧密地贴合,那些素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念头,隐秘的,荒唐的,甚至是羞耻的,在脑子里盘旋着:反正是容少卿,怎样的缘由都好,孩子都生过了;反正是深夜人静,没人知道;反正是醉酒,过了今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论怎样的念头,左右不过是自己的借口,一个让她另一只未被他钳制的手抵在他胸口,却只聊胜于无地推了推,便软软地泄了力道的借口。
长久的亲吻,容少卿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甚至带出些急躁,亲吻离了唇瓣,延至玉颈锁骨,延意味着更深的缱绻。他探手扯松她的衣裳,未能立时解开,手掌便迫不及待地从缝隙里钻进去,贴合着她身体的曲线,上下求索,
静谧的深夜,耳畔是他急切而充满欲望的呼吸,紧咬的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欲望,抵在他胸口的手不觉间悄然向上,攥了他肩膀的衣裳……探进她衣底的手掌,离了胸口的柔软,向下摸索,探寻至两腿之间的私密之处……
忽地,陈氏夫妇房中,起了一阵咳声。
两人均被吓了一跳,待咳声停了,仍是滞了滞。
容少卿探身吹熄了油灯,呼吸仍带着渐入佳境时被打断急促,“听不到,都睡了……”
芸香坐起来,有些着慌地掩上衣服,没看他。倒不是因为羞怯,完全是做贼心虚地觉得干爹娘一定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那几声咳嗽或许并非无意。又或者真的只是无意的夜咳,但咳了那好几声,必然要醒了,见这屋里还亮着,只怕也要看过来。
容少卿拉了芸香一把,芸香抽手闪开,“太晚了,爷早点歇着吧。”说着已迅速系好衣裳。走到门口时小心地向正房看了看,见没甚异样才拿了靠在门边的伞慌忙离开,依旧没看一眼身后之人,这会儿却是因为有些羞臊。
事发突然,容少卿甚至不及追出去,待回神才发现她来时披着的棉袍都没来得及穿,拿起来想要追上去送,想想又作罢,只颓然地在床上坐了下来,出神地坐了一会儿,又弯弯嘴角浅浅地笑了。
却说芸香匆匆回了跨院,进了屋也没意识到自己忘了棉袍。在雪地里短短走了片刻是有些冷,但因喝了酒身子热,反倒觉得舒服。待到屋中撂了伞,先去里屋看了一眼,确认两个孩子仍在熟睡,才回外屋的桌边坐下。心下还是有些慌,又怕干娘找来,又怕容少卿跟来,黑灯瞎火地坐了半晌,心中才渐渐静下来。
屋中冬儿呢喃了几句梦话,芸香起身进了里屋。冬儿睡觉不老实,这会儿整个人横了过来,霸占了她的位置,头顶着容嘉言的后背。她爬上炕,把冬儿抱正,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自己方才宽衣躺下。
脑中翻覆着适才的缱绻缠绵,嘴唇似乎还带着亲吻的余温,身体也还残留着他抚摸的触感,如果没有那一阵咳嗽,又或者她没有慌乱之下起身离开……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到底难以成眠。
次日清晨。
熟睡中的芸香被冬儿翻身时的一个拳头打在脸上,迷迷瞪瞪地把儿子的手拿开,探身扯开被他卷成一团踢到一边的被子,帮他盖上。窗外已然见了曙光,早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时辰。眼皮沉得很,想要再眯上一小会儿,只钻进被窝儿里翻了个身,才想起今儿是大年初一,该早早起来下饺子。
干娘素来起得早,这会儿怕已经自己一个人忙起来了,芸香忙起身穿衣裳,穿到一半儿脑瓜子才真的醒过来,猛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
似是忽地被人施了定身法,又像是迎面来了一队车马,从她脑子里呼啸着踏了过去。
何为酒后乱性,她这会儿是真真的明白了。若非清楚地记得昨天夜里的每一幕,记得真实发生的,甚至自己脑子里勾勒臆想出的那些旖旎,她甚至怀疑昨夜的自己是不是又被附身了。她盼着自己是被附身了,这样她才有借口撇清昨夜的种种,才好意思面对容少卿。
芸香在屋中磨蹭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出去,心里盼着容少卿还睡着。虽然早晚终归得见,但总盼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忐忑地走到正院,院里静悄悄的,灶房里不见有人,西厢房也安静着。芸香想要走到窗根儿边听一听容少卿到底是不是还睡着,却又不敢,只是一边静悄悄地往灶房走,一边竖起耳朵听他房中的动静。
西厢房没声响,倒是陈张氏掀了正房的棉门帘子,走了出来。
芸香不知干娘听没听到昨夜的动静,这会儿难免有些心慌,也只佯做镇定地唤了一声“娘”。
陈张氏冲她摆了一下手,走近小声道:“还说你得多睡会儿呢,昨儿折腾到那么晚……”
“嗯?”芸香脸上一辣,心里突突直跳。
“俩孩子回去又折腾没啊?这小哥儿俩成了亲哥儿俩,还不得闹腾半宿,我看回去时都挺精神的。”
芸香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干娘这“折腾”意思,耳根子热热的,回说:“是说了会儿话,不过躺下也没多久就睡了。”
“那昨儿个也睡得够晚的,嘉言爹那边儿也是,我睡下的时候,他那屋还亮着灯。我估摸着今儿都起不来,就想着让他们多睡会儿,这不院子里的雪都没扫呢,只怕声大吵着嘉言爹睡觉。就是不知道他们爷儿俩急不急着回去。”
听着干娘不似察觉什么的样子,芸香略松了口气,答说:“应该不急,让他们多睡会儿吧。”
“行,”陈张氏道,“你要是困也回去睡个回笼觉,左右没什么事儿,这饺子什么时候吃都是一样的。”
芸香应了陈张氏的话,复又回了跨院,回笼觉自然是睡不着的,也没什么事做,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堪堪坐了一早晨,想东想西的,直到两个孩子陆续起了,嚷嚷着要出去堆雪人,打雪仗。
芸香进屋帮着冬儿穿衣裳,未几,有脚步声进了跨院,一听便是容少卿。他在门口跺了跺脚下的雪,推门进来,脚步声慢慢靠近里屋,芸香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容少卿掀了帘子进来,容嘉言唤了“爹”,紧接着冬儿也跟着叫了声“爹”,似是终于有“爹”可叫了,冬儿非但这声爹叫得响亮又脆生,还兴奋地往前凑,“爹,外面雪厚吗?咱们打雪仗去吧!”
芸香没回头,拉了冬儿一把,“赶紧穿衣裳,多大了,还让娘帮你穿。”
“行啊。”容少卿应说,“你先穿好衣裳,吃了早饭带你们出去打雪仗。”
“好!好!”冬儿连声道,“还要堆雪人!”
容少卿站在芸向身后,见她半晌也没回头跟他说一句话,就跟没他这么个人似的,知她必是害羞了,往前走了几步,贴着她身侧把手里的棉袍放到炕上,“昨儿落我那儿的。”
芸香脸上一臊,应了一声“嗯”。意识到容少卿进屋这好一会儿,她都没理他,反倒显得她如何心虚似的,便又做寻常口吻道,“哪儿有功夫打雪仗啊,爷不是应了家里,今儿一早回去吗,这一觉睡到这时候,好歹吃两口就紧着回吧,别让老太太、太太等着。”
虽然与容少卿说了话,但目光始终没看向他,手上仍是帮冬儿穿衣裳。
容少卿回说:“倒也是……”想了想,转对冬儿道,“要不吃了饭,你跟爹一起玩儿去吧?”
冬儿还没应,却是容嘉言一幅欢喜的样子,“好啊好啊,你跟我们一起去我家,我家有烟花,咱们可以一起,还可以带着惠儿妹妹一起堆雪人!”
冬儿期待地看向芸香,容嘉言也看过来,一脸的期盼,“行吗?娘!你和冬儿跟我们一起回去!”
芸香回说:“你们回吧,我们不去了。”
冬儿失望地道:“我想去……”
“去吧,去吧……”容嘉言跟着求。
芸香道:“我们要去了,爷爷奶奶怎么办?今儿是大年初一的,总不能让他们自己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