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一去就是大半日,待进了家,只有陈张氏带着两个孩子在。陈伯和容少卿许久不见她回来,又见巷口的冯寄生也没了影,只怕出什么意外,这会儿都去外面寻她去了。
陈张氏见了她,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你这是去哪儿了?还以为你……”意识到两个孩子也在身边,转道,“你爹和嘉言爹出去寻你了,怕你遇着什么歹人。”
她这话音才落,陈伯和容少卿便进了家门,见芸香好好地站在院中,都松了口气,容少卿两三步上来,一脸的焦急,“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怎么这么久?可出什么事儿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报官了。”
芸香回说:“没什么事儿,我就是出去转了转。”
容少卿急了这大半日,却得来芸香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回话,没有歉意,没有解释,甚至都没正眼看他,不由得有些恼火。
这两三日,陈氏夫妇虽没说过什么,但他看得出来,二老是知道些芸香和冯寄生的渊源的,只有他,就像嘉言和冬儿一样,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等着她与他开口,哪怕不是告诉她过去的事,只是为了眼前的麻烦与他商量商量也好。
可她不说,什么事都在藏在自己心里。他提了,她也三言两语地带过,去解决麻烦也要背着他悄悄的,好像他是个外人或是无用之人,不值与他商量。
她失踪了这好半天,他急得团团转,她就回他一个轻飘飘的“出去转转”?
陈氏夫妇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从旁打圆场:
“没事儿就好,回头再出去说一声,省得家里担心。”
“可不是,下回可不许这样了,行了,赶紧做饭吃法吧,俩孩子都饿了……”
芸香道:“娘,您先帮我把火生上,我跟二爷说两句话。”
陈张氏怕两人呛起来,“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吧。”
芸香道:“一会儿就好。”
容少卿这会儿憋了一肚子话,也是等不得,没吭声,沉着脸去了跨院。
陈张氏给芸香递了个眼神,芸香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您先做饭吧,要是做完了我们还没出来,您二老就带着孩子先吃。”
陈张氏蹙眉小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我回头再跟您细说。”芸香撂了这句话,便也转去跨院。
陈张氏忧心地看了看丈夫,后者回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她先去做饭,自己则一手抄一个后脑勺,哄着两个被大人间紧张气氛带得有些惶恐的孩子进了屋。
容少卿先回了芸香房里,一屁股坐在了外屋的椅子上,拉着脸,憋着气。芸香后脚跟进来,却没立时与他说话,而是径直进了里屋。
容少卿揣着手等了半晌也不见芸香出来,听动静倒像是在里屋翻箱倒柜地收拾屋子,少不得更加窝火:你这大半日去了哪儿不说也便罢了,这会儿自己叫我进屋说话,竟还不理我,还等我舔着脸上去哄你不成?
他越想越气,是以虽然心里也是着急想知道她这许久去了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还是执拗地揣手坐着。
许久,芸香终于从里屋出来,容少卿心里的火也快憋不住了,只才要开口却被芸香抢了先,只见她把包袱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道:“这是嘉言放我屋里的一些衣物,还有我给他和爷做的几双鞋,我都收拾好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去爷那屋帮着把你们爷儿俩其他行李收拾收拾,明儿,爷就带嘉言回去吧。”
容少卿未料她又说这些话,直在他火气上又添了把柴禾,“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爷想我说什么?”芸香不冷不热地反问。
“你说我想你说什么?”
“我才出去找冯寄生了,总让他在门口赖着不是个事儿,想了这两三天也没别的法子,给了他些钱,打法他走了。没跟家里说,因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儿,连累爷和爹娘跟着受了这两日的憋屈已然过不去了,不想再麻烦你们……爷要是想知道这个,就是这么个经过,至于别的,我也没什么可和爷说的。”
容少卿是想知道芸香去哪儿、干什么去了,怎么打发的冯寄生,但这话在她嘴里这么说出来,却更拱他的火,以至于一肚子的气恼委屈,倒不知先说哪句。
芸香也不容他过多思量琢磨,面对着容少卿坐下,“我明白爷的意思……之前是顾念着旧日的情分,想着别把话说得太难听,往后不好相见,可现下这光景,怕是不跟爷直说是不行了。不论爷是闲着无聊把我当个消遣,还是念着嘉言,想他有个娘疼,又或是为了三十儿那晚上的酒后失态,甚或,真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觉得还算舒坦……那也都是爷自己的心思,我从没往那儿想过。”
这是芸香第一次不躲不闪,直言两人的关系,虽然说的不是容少卿想听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难堪或失落。因他并不信她的话,她这是在跟他闹脾气使性子,故意说话气他,虽然他觉得她没理由跟他闹,明明该生气的那个是他。
芸香看穿了他的心思,“爷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是我的心里话。之前想着不用多说,待爷家去,不日日对着了,自然也就没这心思了。只是爷总也不说什么时候走,还弄得满城风雨的,再不把话说明白,往后即便爷家去了,只怕我也洗脱不干净。”
容少卿白了脸,闹脾气归闹脾气,偶尔说句负气话他能不往心里去,但一句两句地说起来没完,就有点儿伤人了,“你就这么盼着我走,我就这么讨你厌嫌?”
芸香垂眸,“谁也没说厌嫌爷,只是旁的心思是真的没有。”
容少卿勉力压着心里的火,“你今儿见那无赖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们之间有什么旧事,你不想说,我也不死乞白赖地问。可你若是为了不想我牵扯进去而想我走,大可不必说这伤人的话。”
芸香做了个无奈的神情,叹了口气,“我是不想把爷牵扯进去,累爷跟着担心,但这跟我才说的话是两码事。爷怎么就不明白,凭什么就说我说的是气话?爷是在这儿住久了,自己也糊涂了?我当初是怎么给爷做了小,怎么当了嘉言的娘,旁人不知道,爷自己心里不清楚?非要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
容少卿白着的脸又霎时转了个颜色,涨红了脸,下意识地回避了芸香的目光。
“容留爷在这儿住下,是念在从前的情分。只这情分全是少时主仆之谊,是老太太、太太旧日待我之恩,绝无半分男女之情……我虽出身不好,又带着个孩子,但若是有那心思,找个规矩老实的本分人也未见得有多难,爷凭什么觉得我就得对你钟情,就因为有了嘉言?”
容少卿被噎了这一句,蹙眉看过来,眸中带着些许厉色,分明是在警告她:吵架耍脾气也要有个分寸,这种伤感情的话你再多说一句,我可当真要恼了。
芸香正视着他的目光,恍若未见,继续往他心口上捅刀子,“话既已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怕得罪爷,说几句爷不爱听的。顾着爷的脸面,我唤你一声‘爷’,爷摸着心脯想想自己可担得起担不起。”
“爷头两天说什么来着,‘但凡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叫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巧,我就问问,你身上的银子哪儿来的?还不是从家里拿的。容家是家大业大,即便如今不比从前了,百十两银子拿出来或也不算什么,可钱再多,不也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出来的?老太爷、老爷、大爷,几辈人的辛苦钻营挣下这的份产业,试问可有一个铜子儿是爷赚的吗?”
“爷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寄情托付的?认得几个字会上大街上给人算命?嘴好会说书?还是觉得我天生贱骨头缺男人,就爱上赶着伺候人?”
第四十五章
咣啷!容少卿猛地站起来,连带着身下的凳子倒在地上,他这会儿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一句话没说出了屋,人才进正院便高呵了一声:“嘉言!”
时陈张氏在灶房做饭,陈伯带着两个孩子在屋中玩竹牌,他这一嗓子,把几个人都喊了出来
容嘉言见爹爹怒气冲冲地喊自己的名字,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吓得瑟瑟凑过去。
“回家!”容少卿拉着脸丢出这两个字就往外走,也没心思顾忌几个人的诧异。
事发突然,容嘉言一时未能明白,待见爹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跟上去。
陈氏夫妇也猜到两人会吵架,但没想吵得这么厉害,也忙追出去。
“这是去哪儿啊?要走也不能这么急……”陈张氏着急,到也不是担心容少卿,只是见他带着气地出去,嘉言可怜巴巴地在后头跟着,他也不说回头看看,委屈了孩子。
陈张氏唤了两声,又唤嘉言。嘉言回头看陈张氏向他招手,有些为难,他不也不想走,只一来爹爹黑脸的样子他确实怕,不敢违背;二来,又担心爹爹生着气,一个人在外头跑丢了没人照顾。
陈张氏叫容少卿不理,唤嘉言又唤不回,急得也没法子,折回去找芸香,嘱咐陈伯跟进跟去看着,父子俩真就回容家也就罢了,嘉言爹这脾气,万一又把喝酒的毛病捡回来,再跑城外头去,可不把孩子给弄丢了。
冬儿见嘉言走了,自己也想跑去跟上,被陈张氏一把拉回来。
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两人到底为什么吵,嘉言爹又怎么气得非要带着嘉言马上走,陈张氏多半也能猜到,待拉着冬儿去跨院进了屋,见芸香独自定定地坐在那儿,连她进来也没唤尚益盛,更不用再多问什么了,只仍是有些担心,问说:“就真让他们这么走了?”
芸香道:“早走晚走都一样。”
“要走也不是这么个走法……就这么带着气地出去,东西也没收拾……”
“不碍得,待他家去了,自然有人过来给他拿东西。”
陈张氏探问,“你今儿见那混蛋都怎么说的?其实……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说了,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明白,没准儿,他还能帮帮你呢?”
芸香没答,不是有什么不好跟干娘说的,只是当着孩子不想说,爹娘总觉得孩子小不懂事,但她总觉得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所以有些话能避着孩子的便尽量避着孩子。
两人说话的时候,陈伯从外面进来。
陈张氏忙问:“你怎么回来了,他们爷儿俩呢?”
陈伯回说:“才出巷口,正赶上容家的马车来接,我看着他们爷俩就上的车,放心吧。”
陈张氏看向芸香,还想说什么,被陈伯用眼神拦住:让孩子自己待会儿吧。
“你先做饭去吧……”陈伯对妻子道,“有什么事,都等吃饱了再说。”
另一边,马车上,容少卿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知道芸香是故意说那些气他,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恼火,她那些话真是句句直戳他的心窝子。况且,气话也有三分真,她说那些也未必不是心底里就有这种想法,借着吵架说出来罢了。她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他还赖在那儿干嘛,他也是要脸的人。
车内的气氛沉闷又紧张。容嘉言不敢开口,来接的管家也不敢吭声。即便有马蹄及车轮的滚动声,以及车外三五不时传来的路人脚步或小贩叫卖,容少卿因生气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还是显得分外清晰。
管家回想着上一次见到容少卿这么生气,大概还是好多年前,知道原二奶奶把芸香赶出了容家那次,两次都是为了芸香,只是不知道这回要闹多大,多久。
一路上,容少卿满脑子都是芸香说的那些话,心口窝着一口气,以至于近了容家大门了,脑袋才稍微明白些,恍然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他前脚和与芸香吵了架出来,家里的马车后脚就到了?还不单是车夫,连管家也一并来接,若说是凑巧,那也太巧了些。
容少卿这会儿才正经把目光投向管家。
后者见他睨过来,心话说:我的爷,您可算反应过来了,还当您要在这儿喘粗气喘到天长地久呢。
容少卿打量着管家,“芸香今儿来过?”
管家回道:“是,芸香姑娘今儿来找过大爷,坐了好一会儿才走的。”
容少卿蹙眉,“都说了什么?”
“我们直管在外头伺候,无从知晓,只是听大爷的吩咐去接您和言少爷回来。”管家撩开帘子,“这就到家了,大爷在书房等爷,爷一问便知。”
容少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心中愈发窝火憋气,他成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着,也等不得她开口,倒是巴巴儿的跑来跟他哥说。
管家回了话,也不敢再多言语,知道容少卿脾气急,下了车也等不得先去见了老太太、太太,便只让人先帮容嘉言送到老太太那儿去,自己引着容少卿往大爷的书房去。说是引着,实则是跟在后面小跑着,容少卿比他身高腿长,年纪又轻,脚下生风一般,好歹这园子没从前润州府的宅邸大,否则这一路行来,他还未必跟得住。
容少卿带着气进了容少谨的书房,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容少谨也熟知他的脾气,退了管家。
容少卿直问:“芸香来找你做什么?是……借钱?”
“是拿了钱,不过不是借。说了些她离了容家之后的事。”容少谨道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容少卿原是心急,想知道芸香到底来说了什么,听得他哥这话,又莫名有些心慌,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
容少谨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把芸香今日说给他的,原封不动地讲给容少卿听。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容少卿便没了来时的气势汹汹,整个人似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按在膝盖上双手因过分用力,指尖有些发白。
容少谨坐在不远处,侧着头,假装没留意弟弟的眸中嗪着泪,如果眼泪不小心掉下来,他可以偷偷擦干净,就当谁也没有看到,就像小时候。
屋内只有兄弟二人,沉默着无声息,已经好一阵子了。
又过了半晌,容少卿的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然后站起身往外走。
容少谨拦道:“做什么去?”
容少卿站住,没吭声,似被重拳打在心口,五脏六腑都扭在一起,说不出的滋味。
容少谨站起来,“那个冯寄生虽说张口就是一二百两,无非也是觉得攥了芸香的把柄,能讹上一笔,其实二三十两也能打发,甚至用不了,芸香也是心思清明的人,从我这儿拿了那二百两,也不会一下子都给他。只是这种无赖,吃了一次甜头,往后就会愈发得寸进尺,难保今后不会再来。”
“这事要解决,就要连根拔起,只是这事的根基在哪儿,刚刚我也跟你说明白了。我也是万万没想到,芸香的事纠缠起来,竟与那些阉党绕在一处。咱们家这几年就是受了阉党之祸,能把你弄出来,全家老小平平安安地离开润州也不过是趁着朝廷里一时的乱子,阉党一时顾不上咱们这种小角色。只是权力斗争向来瞬息万变,也难保冯党不会再起,到时候,咱们仍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罢了。芸香的事,且不说她是嘉言的亲娘,单说她有那番经历,追根究源,也全因容家而起,原本是责无旁贷的事……只不过,如今咱们也是如履薄冰,冯党阉祸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稍有差错,搭上的或就是这一大家子的命……该如何抉择,不能凭一时意气,你可要想明白了……”
容少卿侧头看过来,“所以你就用二百两把她打发了?用二百两换了她一辈子?”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用二百两把她打发了,是她用你从我这儿换了二百两回去。”
容少谨踱到容少卿身边,凝着他的侧脸,审视着弟弟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你这会儿去找她能做什么?无非是说几句安慰或忏悔的话,改变不了过去,也帮不了她的当下,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你对她来说,还不如二百两银子更管用。”
第四十六章
芸香当年其实有机会留在容家,她被污“与下人私通”之后,二奶奶令人把她软禁在房中,不许出门。不过腊梅因是老太太的贴心人,她来了,负责看守的下人也不敢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