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干爹每隔一小段时间,便能找到理由去一趟永宁殿那边。
不过,偶尔进去,更多时候只是从门口经过。
想必,即便是到了干爹的位置上,很多事情也不敢做得太过显眼吧。
奴才不管多受重用,也不过是奴才罢了。
陈焕稍坐了一会儿,便往永宁殿去了。
快到时,他稍稍放慢了脚步,不动声色地理了下衣衫。
今日事忙,除去早膳时喝了两口热汤,一整天都没有再喝水,身上应是不会有什么气味。
他颇为满意,弹了弹衣裳上面不存在的灰尘,扬起头往门口走去。
“陈公公。”
“……!”
猝不及防的声音把陈焕吓了一跳,还在打理衣领的手慌乱地收到一旁。
这还在宫道上没到院门口呢,怎么会被瞧见?!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枫黎带着笑……
站在院中古树的枝杈上,在院墙上露了大半个身子。
他心头一惊:“郡主……!”
先不说那古树有年份了,万一折了枝杈不好交代,就是堂堂郡主蹿这么高,万一不小心摔了伤了,更是不好交代啊!
院里那些下人都是摆设么,不知道拦着郡主些!
心头骂骂咧咧一通,又因为自己提前整理衣裳的动作而在枫黎的注视下红了耳朵。
若郡主一直在这树上,岂不是把他的小动作全都看透了?
“郡主到底要奴才说多少遍,才能知道宫中不比宫外,才能知道珍重自身?”
他强压下那些莫名其妙的赧然,端着一副正经模样扬头说话。
枫黎换了个姿势,坐在了枝杈上,神色悠哉,动作松弛:“没办法,从前在北地军中一呼百应,一天到晚都有做不完的事和练不完的兵,时刻为着保家卫国做准备,如今手上半点事没有,连院门都出不去,实在是无聊,只能练练武消耗一下体力咯。”
“郡主慎言。”陈焕敛眉,“听到这话的若不是奴才,指不定被有心人传成什么样了呢。”
不过也是,从一个人人称赞、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变成了禁足于宫中的“女子”,开始为了“女子的本分”做准备,此中的落差,又有几个人能接受得了呢?
二十岁,正是年轻力壮、踌躇满志、前途无限的时候呢。
“就是知道陈公公不会乱讲才会这么说的。”
枫黎笑了起来,背脊往树枝上一靠。
侧脸垂眸,目光落在正仰视着他的陈焕脸上。
他眉头微蹙,面色一如往日那般阴沉刻薄,一看就觉得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偏偏这么一个人,嘴上说得再难听,也没做出任何对她不利的事。
相反的,她听说陈焕在皇上面前帮她说了好话。
这么看来,他倒是个明事理的人。
思及此,她弯了弯眉眼:“换做别人,我才不说呢。”
陈焕心头一跳,跟郡主对视的双眼忽而想躲闪。
他压下喜悦,哼道:“郡主可甭这么说,叫人听见了,奴才解释都解释不清。”
说完,又觉得自己一个奴才,对主子这么说话实在是冒犯了。
面对郡主时,真是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
枫黎早就摸透了陈焕的性子,对他的逾距并不在意。
她耸耸肩膀,换了个话题:“陈公公今日过来,是皇上有吩咐,又来找本郡主的吗?”
被人说中心思,连借口都一并说中了,陈焕的耳朵“蹭”地红了。
许是心虚吧,他总觉得这话里意有所指。
这种情况下,还哪里愿意承认。
他深吸一口气:“怕是让郡主失望了,奴才今日有旁的事要处理。”
“噢,这没什么失望的,皇上忧国忧民,总不能把心思都放在我一个小小的郡主身上不是?”说着说着,枫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陈公公辛苦了,一连几日我都见你辛辛劳劳地在这边忙碌。”
“……”
陈焕感觉整个脑子都是热的。
这不就是点他“天天往这边跑”呢么!
“郡主管的未免太宽泛了!”
他不停来这附近,有那么明显吗?
不过是为了看她几眼罢了……
越想,他就越是心虚。
有种郡主已经知道了他腌臜心思的感觉,就是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了。
一心虚,他就容易生气,就容易把话说重了。
“奴才还有许多事要忙,不似郡主还有功夫练武消磨时光,郡主与其不停感怀过去,还不如珍惜当下的闲心逸致。”他又羞又气地开口,说的不太客气,“奴才告退。”
说罢,转身便走。
路过永宁殿门口时,脚步诡异地慢了一下。
又咬咬牙,愣是没停留,直接走了。
陈顺跟在干爹斜后方,拿余光观察陈焕的表情。
干爹分明是想借着降温的事,去进殿跟郡主嘘寒问暖几句的。
得,愣是白跑一趟。
这下干爹又要自己生闷气了。
“陈公公慢走。”
殿门口传来枫黎清脆的嗓音。
尾音微扬,略带调侃。
陈焕气得磨牙。
他发誓,再也不主动来永宁殿这边了!
至少半月之内,他绝不会再来!
他赌气,头都没回一下。
等走出了两条宫道的距离,又有些后悔。
尤其是回想起那句“换做别人,我才不说呢”的时候,回想起郡主带笑的眉眼,还有她靠在树干上垂眸注视他的模样,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了某种充盈感。
薄唇轻抿,这才勉强掩饰了不断往上翘的唇角。
不知是不是错觉,陈焕总觉得他跟云安郡主之间的关系有些暗昧了。
她看向他时,一直是笑盈盈的。
圆润的杏眼再不似祭天遭遇刺杀时那般锐利,反而有些女儿家的俏皮。
她年岁不小了,却像个没长大的、野惯了的孩子,时不时调侃他。
他总能被她气得牙痒痒。
可他满心的气,又总能在她的笑容之下咽回去。
他能察觉到,郡主似乎很喜欢调侃他。
不是最近才有这种感觉的,而是在他受伤前,就隐约这么觉得。
不是恶意地羞辱,只是调侃。
就像他见过那些关系好的宫女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地笑着斗几句嘴。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因为这一来一往而拉近了距离。
他总是在目光相触碰时,心头忍不住轻轻地跳。
只要跟她同处于一个空间里,内里就跟有什么涌出来似的,鼓鼓胀胀,心情也变得愉悦,便是看冬日宫里的枯草树木都变得顺眼了起来。
可他们分明什么都没有,就连句越界的话都不曾有过。
她也没再碰过他一下,上次触碰,还是他身体发软时不小心抓住了她的手掌。
除去偶尔拌嘴,什么都没有了。
他有些享受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是一种隐秘的欢喜——
郡主在其他人面前总是有她的“身份”,不是郡主的大方得体,便是将军的骁勇坚毅。
只有面对他时,才会说几句俏皮话,好像卸去了一切负担。
他喜欢看郡主满脸愉悦笑意的模样。
尤其是她那么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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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焕站在宫道尽头的拐弯处,注视着姜晟睿与姜怀泽从勤政殿中离开。
两人都没说话,不算剑拔弩张,但面色平平,并无笑意。
想来,两人在殿中许是发生了些许争执,至少也是意见相左。
姜晟睿是皇长子,从出生时便备受瞩目,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我严苛的性子,不论做什么都一板一眼,严肃古板却十分沉稳。
他算是稳健派的代表,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深受一些老臣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