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宋知蕙叫进书房,如今一看到书案,宋知蕙心里便不住打鼓。
“杨苍此人你可知晓?”晏翊将手中的信递到她面前。
宋知蕙接过信道:“曾听父亲说过,杨苍位列三公,乃先帝身前司空,圣上继位后,他因年事过高而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晏翊颔首,示意她先看信。
宋知蕙垂眸看去。
信中所述,靖安王晏翊请旨赐婚,要求娶前司空杨苍孙女杨氏为妻。
“杨苍年近八旬,如今就在冀州,孤记得从前时常听父皇提及此人,说他品行端正,有君子之风。”晏翊说着,抬眼朝宋知蕙看去,“可愿意?”
“圣上有心,择此重臣给妾,且还特意挑了同姓之人,妾自然愿意。”宋知蕙俯身谢恩,那唇角带着淡笑,但袖中的手已是紧紧握住。
“你不愿。”晏翊一眼看穿了宋知蕙的心思。
宋知蕙索性站起身来,任那泪珠从眼尾滑落,可一开口,语气却是异常的平静,“圣上肯点头,已是开了天恩,妾便是不愿,也该知足。”
总不能指望晏庄良心发现,自打脸面为杨家翻案,向天下大儒言明,是他从前过错,误害了忠臣良子。
于晏庄而言,能做到这一步,已是给足了晏翊脸面。
见她还在口是心非,晏翊那久违的威压感再次袭来,沉着语气道:“皇上不能错。”
宋知蕙的眼泪还在滚落,但她神情依旧平静,“妾知道,妾未曾有过妄念,只是陡然间想起双亲,便有些伤怀,王爷若是不喜,妾这便敛了情绪。”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抬手便将面上泪痕抚去,弯唇朝他看来,“喜服还需提前裁剪,是请人来府中,还是王爷带妾出府去做?”
晏翊冷冷收回目光,道:“请人入府。”
月底,冀州那边送来户籍,且连杨氏族谱都被誊抄了一份,甚至还有杨苍亲笔所写的书信。
既是认了这个孙女,杨苍便在信中所写,会将她视为亲出,但凡在兖州遇了何事,皆可书信传于冀州,便是想要回家探望,也可提前书信,家中定会做足安排。
在这信的最后,杨苍唤她吾孙,祝愿她此生安稳长乐。
鼻根倏然泛起的酸胀,让她不知不觉垂下泪来。
宋知蕙抬眼看向窗外,雪枝上立着一只麻雀,不知待了多久,它身上已是落下一层银白,又是一阵寒风袭来,那看似已经冻僵的麻雀,却是忽然抖了抖身上雪花,随即展翅而飞,朝那天空而去。
宋知蕙缓缓收回眸光,拂去泪痕,提笔写了封回信。
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晏翊得知杨家待宋知蕙还算重视,便也出手大方,所送聘礼相当可观。
这日,府内来了两位绣娘候在前厅,是特地来为宋知蕙与晏翊量身做喜服的。
一位年纪轻些,一位年纪稍长,是个约摸四十左右的妇人。
那妇人满脸堆笑,拿着几本册子弯身递到宋知蕙身前,先让她挑选款式,宋知蕙不是犹豫不决之人,很快就已选定。
量衣时,晏翊不允人与他靠近,直接让刘福将他尺寸给了那妇人,那妇人也不敢多言,连连点头。
但这女子喜服繁琐,必得仔细丈量。
隔着一道屏风,晏翊坐在一边喝茶,另一边宋知蕙脱了外衣,由那妇人开始量身。
量至手臂时,妇人拉开手中线绳,让她将手掌也撑开,可就在她扬声与外面那绣娘报尺寸时,宋知蕙忽觉手心落下一物,抬眼看去,是一块细长布条,上面似还写了字。
宋知蕙立即握拳,朝这妇人看去。
妇人朝她弯唇笑了笑,未见任何异样,继续垂眼认真量身。
片刻之后,宋知蕙穿好衣裳绕过屏风而出,晏翊已是搁了茶盏,一双冷眸落在那一直认真书记的绣娘身上,待她收了笔,与那妇人开始收拾东西打算退下时,久未开口的晏翊,忽然沉冷着声道:“你二人,上前来。”
两人皆是一愣,一旁端坐的宋知蕙也是心头蓦地一紧。
两位绣娘互看一眼,笑着朝前迈了两步,那妇人先开了口,“王爷还有何吩咐?”
晏翊道:“将手摊开。”
两人缓缓抬起手,将掌心露在晏翊面前。
晏翊垂眸朝那布满茧子的掌中看去,那眸光中的压迫与审视,让年轻的这个很快便支撑不住,心虚地出声解释,“民女这手中厚茧,是多年裁衣所致。”
话落的瞬间,一道银光从空中闪过。
鲜血顿时飞溅而出,两人皆是朝后趔趄,那双手紧紧捂在脖颈处,却依旧未能将血止住,很快,这二人便应声倒地。
晏翊拿出帕子,一面擦着匕首,一面朝外唤人,刘福闻声而入,看到屋中场景,后脊立即渗出一层冷汗。
“去将此店关了,不必留活口。”
晏翊明显已是愠怒,原以为山阳郡内至少安稳,却没曾想连他府中都能进人。
“将今日当值者一并处之。”他将手中沾血的帕子重重砸在地上,“这山阳郡守也别做了。”
提步便要外出,晏翊蓦地又顿了脚步,回头看向宋知蕙,“方才量衣时她可待你有何异样?”
宋知蕙此刻脸色已是苍白,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晏翊不知去做何事,直到夜里都未曾回来,宋知蕙则一早就被侍从送回了安泰轩。
此刻屋内无人,她留了一盏灯在榻边,落下帐后,借着那微弱光亮,终是将那布条拿出。
这布条上只写了一行字:前程似锦,万事如愿。
这是宋知蕙在幽州与王良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对他的祝词。
第五十七章 我只是想了解你
晏翊是在寅时前后回来的。
宋知蕙还没有睡, 那布条已让她佯装去炭盆旁暖手的时候,丢入了火中,她不确定晏翊可还给她身边安插了暗卫, 只得万事都小心行事。
听到晏翊进屋的声音,宋知蕙便掀开帘子直接迎了出去。
晏翊周身都染着寒气, 抬手没让宋知蕙上前, 脱了大氅与外衫, 站在那炭盆前暖了片刻, 才与她一道进了里间。
“怎么还未睡?”晏翊坐在桌旁,倒了杯水。
宋知蕙又跟着上前,在灯光下打量着他,“忧心王爷,睡不踏实。”
似是不相信一般, 晏翊听到后下意识便是一声轻嗤,可旋即看到宋知蕙微垂的眉眼, 心里便莫名生出一股异样, 开口时遂缓了几分语气,“孤无事,不过就是捉了几条虫子罢了。”
宋知蕙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但那眉眼间的愁色还未彻底散去。
晏翊搁下杯盏, 抬手便又揽住了她的腰身, 将她按在身前,“又吓到了?”
今日前厅晏翊一刀将两个全部割喉,那场面的确不算好看。
宋知蕙“嗯”了一声, 朝他怀中靠去。
晏翊喜欢摸她的头发,那一头墨发就在身后披散着,冰凉又顺滑, 他五指伸进发丝中,一面把玩着,一面低道:“莫怕,往后府内不会再如此了。”
宋知蕙点了点头,细眉又缓缓蹙起,带着几分好奇道:“那两个绣娘看着慈眉善目,与妾介绍起喜服事也说得头头是道……妾也一直没有觉出他们有何异样,王爷又是怎么发现的?”
晏翊将她横腰抱起朝床榻走去,那目光冷峻而深邃,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习武之人的步伐姿态,还有眼神皆与常人不同,尤其是掌心的茧子,惯用的兵器不同,茧子走向都会不同,她们身为绣娘,又怎会生得一手使刀的老茧?”
宋知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上了床榻后,便挪去了里侧。
晏翊回府后已是去过池房,将那身血腥清理之后,才回的寝屋,他脱去鞋靴,上了床榻后,又将宋知蕙揽入怀中,那温暖又柔软的身子朝他靠来时,心头那股冷冽莫名变得安定几分。
他将手探入被中,合着眼一点一点又去各种探触,自他知道能与宋知蕙相触之后,便总喜欢如此。
“王爷可有好好审问过,到底是何人派来的?”宋知蕙也没闲着,一面关心询问,一面用那指尖在他腰腹上一道道明显的沟壑处缓缓划过。
晏翊未曾睁眼,但那呼吸已是随着她指尖的滑动,逐渐粗重起来,“普天下想杀孤的那般多,孤何必去费那个工夫?”
只要有人要杀,他便先将他们杀之,至于到底背后是何人,无关紧要。
此话一出,宋知蕙的指尖却是倏然顿住。
今日在前厅时,晏翊便与刘福说过不留活口,宋知蕙以为他亲自外出,兴许还有变故,可如今听他这般回答,那便是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
那绣娘给她的布条,必定出自王良之手,而王良与那裁衣铺之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此时此刻,他究竟是生是死?可是已经倒在了晏翊的刀下?
黑暗中,晏翊睁开了眼,大掌覆在她逐渐冰冷的手上,用那微哑又低沉的嗓音问她,“为何慌神?”
宋知蕙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定了定神道:“是……是在忧心王爷安危……”
晏翊带着她的手,慢慢朝下而去,“是怕孤死了,没人能护你,还是……”
冰凉与炙热触碰的瞬间,晏翊再度合上了眼,那大掌将她的手包裹得更加紧实,“还是怕孤死前,将你也一并带走?”
这样的话宋知蕙似是已经听习惯了,并未让她生出太多惧意,她缓缓撑坐起身。
幽暗中,她望向晏翊,这张脸在男子中绝对称得上俊美,可有哪个人敢如她此刻般这样细细打量,寻常人怕是只看一眼,便会被他的冷然的气场吓到不敢直视。
“王爷。”宋知蕙早已不惧这般看他,她轻缓了一声,并没有回答,而是一手任由他握着搢动,一手慢慢抬起,在他那透着寒意的眉宇间轻轻抚过,“我想与你说说话,可还有精力?”
这句话里,没有妾的自称,也没有称他王爷,而是只用了你我。
晏翊未见愠怒,随着两人手中的炙热逐渐臌隆,他喉结滚动,沉哑着声道:“说。”
“我记得最初见面的时候,你就猜出我与阿兄是双生子的事,那时我就想,眼前这个人可当真聪慧,竟这般快便能识破我的身份来。”
晏翊低笑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宋知蕙会用这般轻松的语气说话,从前的她不管情绪如何,那语调皆会向下压些,透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缓。
而此刻,她眉眼间淡然又轻快的笑意,才是属于她这般年岁的女子该有的模样。
“我当时就拼命的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的人物,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放了我,不要伤我性命。”
“想想那些恍若隔世,如今你我同榻而眠,而我手中……”
宋知蕙说至此,用那掌心轻轻覆在了他的脸颊上,拇指则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晏翊的下唇上。
她拇指指腹在他唇瓣上一遍又一遍轻抚而过。
“仲辉。”宋知蕙知道这是他的字,但却是头一次这般唤他,在这两字而出的瞬间,掌中那炙热似是跳动了一下。
“如今可还想跑?”晏翊忽然出声,那嗓音明显变得更加沙哑,手中动作也倏然停住。
“这便是我今日想说的。”宋知蕙将手从他脸颊处移开,偏着头少见的露出几分俏皮模样,将那原本就未曾系住的丝绸衣领拨开,学着他那次在书房的样子,用两指夹起那小点,“我从汝南一路跟着流民去幽州,说起来只是一句话,我却走了数百万步……”
她手法只会比他更好,只短短几句话的工夫,便让晏翊的气息彻底凌乱,且此刻她愉悦又松弛的模样,仿若在幽暗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光亮,让人莫名移不开眼。
“如果不是娘亲,在替我挡了那一剑时,在我耳旁说得最后一句话,我定是撑不住的……”
她长出一口气,朝晏翊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