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前日里才住进这座小院的, 小院不大, 满共就只三间屋子,一进院门的空地上又一处水井,井边有处单独的灶房,在灶房对面便是主屋,主屋分为里外间, 宋知蕙夜里睡在里间,她原是想着在外间支一张床给王良, 王良却不愿意, 硬是要挤在主屋旁边的那巴掌大的小屋里。
那小屋只是搁下一张床铺,便几乎什么也放不进去了。
他说只是将就三两月就离开,睡哪里都一样。
宋知蕙劝说不过,索性便不再去提。
她寻着香味来到灶房外。
前两日刚来的时候, 王良身上还有干粮, 两人为了隐藏踪迹,尽可能会减少外出,将就着吃了几顿, 却没想今日王良会亲自下厨。
“昨日送完郎中,我也不敢冒然走远,只在山下村里简单买了点东西。”王良看到宋知蕙拉开门, 笑着就与她道,“待过段时日我对周遭更熟一些,再买好东西给你做着吃。”
“兄长不必麻烦,我在吃食上不讲究的。”宋知蕙说得是实话,从汝南到幽州那一路上,她什么东西都吃过。
“兄长可知,有一次我饿极了与人抢那野菌子吃,吃完后一连昏沉了两日,大晚上能看见彩虹,白日里却是满天繁星。”回想起那一幕,宋知蕙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她站在灶房门外,背后是晨起山间的日光。柔和的光线穿过薄雾,为她蒙上了一层金色薄纱,那细碎的金芒在她因笑而轻颤的发间闪烁。
王良微怔,但很快便收回目光。
他剑眉虽蹙,唇角却也是带着几分温笑,“山野间的菌子可不能随意食用,运气好便你所说那般,运气若差,毒发身亡也是常见。”
宋知蕙点头道:“只那一次,往后便是再饿,我也不敢吃了。”
说罢,她上前去接王良舀好的肉粥,王良却是赶忙让她退后,“你那右手还未痊愈,要是再将左手烫了,可如何是好?”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只好作罢,跟在王良身后回了主屋。
主屋正中是一张四方松木小桌,两把椅子,两人对面而坐,桌上只有鸡肉粥和一碟荠菜。
这山鸡是王良昨日去山下买的,荠菜则是他回来时遇见了一个大娘,那大娘来山里摘野菜,看见他时,笑盈盈上前攀谈,非要送他一把。
这些王良也当做趣事说给宋知蕙听。
宋知蕙喝粥倒是不受影响,用左手夹菜却是有几分困难,有时候好不容易夹起来,还没有放入碗中,便掉在了桌上,但她未见急恼,很是耐心地慢慢练习。
王良也不催促,故意放慢用膳的速度在陪她,且宋知蕙没有开口求助,他便不会刻意去帮忙,他知道她是在锻炼,毕竟他要走的,待他走了之后,很多事都得她自己来做。
许久未曾吃到热乎的饭菜,尤其这粥中的鸡肉,入口软烂,一尝便知是王良熬了许久的。
王良问她,“味道如何,可吃的习惯?”
宋知蕙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兄长今晨是何时起来的?”
王良知道她要说什么了,“煮粥不麻烦,且我每日晨起都要练功,顺手的事罢了。”
宋知蕙也懂了,在做饭这件事上,他约摸是不会听她的了。
“兄长手艺很好。”她说完,又舀了一碗。
见她比前几日胃口好了不少,王良也不知为何,莫名生出几分成就感。
一连多日便是如此,王良白日里多数时间都在灶房,一日三餐由他来做不说,熬药的事也落在他身上。
清洗伤口和涂药是宋知蕙自己来做的,这个过程难免还是有些困难,但她不开口,王良是绝对不会上手去帮。
到了月底,王良每日会抽空出去一趟,买些新鲜食材回来,同时也为了尽快熟悉四周环境。
这日他从外面回来,看到宋知蕙坐在院中,已是打了水在单手洗衣,又是蹙了眉头,三两步赶到身前,语气虽温,但明显带了几分责备,“不是说过了,这些重活我来做?”
“这……这不是衣物……这……”宋知蕙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且抬着手臂刻意挡着那盆中衣物。
王良垂眸看了一眼,立即移开视线,脸颊似也忽然升了温度,他不在说话,转身回了屋子。
当天傍晚两人用晚膳时,宋知蕙唇色便有些发白,额上似也在隐隐冒汗,她吃了几口,便会忽然停下,将手搁在小腹处,片刻后才似忍着痛疼般,继续吃饭。
“可要去寻郎中来?”王良关切道。
宋知蕙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只是……是那……”
支支吾吾半晌未见言明,王良愈发担忧起来,起身便要穿衣下山,宋知蕙见此,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说开,“是我来月事了。”
王良动作顿住,愣了片刻,才恍然意识到此为何事,他未将手中衣衫挂起,而是站在那里疑惑问她,“我不知经此事时,这般腹痛可是寻常?”
若非寻常,这一趟还是要跑的。
宋知蕙又是疼得吸了两口气,才缓缓道:“腹痛为表现之一,有人会痛,有人则不会。”
“那可有何缓解之策?”王良继续问道。
宋知蕙看了眼外间天色,摇头道:“多喝些热水,早点休息便是。”
王良自幼也未曾养在娘亲身边,随着父亲四处游学,身边也没有女眷,便对此事一窍不通,只是简单知道女子每月会经此事。
见宋知蕙这般说,他便松了口气,搁下衣服推门而出,去了灶房烧热水给她。
宋知蕙的目光落在了王良那还未吃完的半碗饭上。
这一夜宋知蕙几乎未曾入睡,她原本自幼便体弱,月事来时便比寻常女子更疼一些,后来入了春宝阁,一碗绝嗣汤喝得她月事彻底不准,有时候大半年未见来,有时候一个月会来上两回,若那段时日赵凌来得频繁,刘妈妈还会端药给她,生怕她因此事扫了赵凌兴致,硬是又将月事给压了回去。
如此反复三载,她月事不准不说,且每次来时,要么只一丝鲜红,要么便如同血崩。
今日便是血崩,她腹痛不说,还会不住害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才合眼,待醒来后已是晌午,她坐起身时眼前黑了一片,扶着墙走出里间,外间方桌上已是搁了饭菜,还有一壶温水,和一张字条。
是王良晨起做了早膳后,便下了山,让她醒来后莫要等他,快些吃饭和热水,他去去就归。
王良赶在午膳之前回了小院,手中拎着几服药,皆是对女子月事有助的药材。
宋知蕙坐在院里晒日光,春末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也能有几分缓和。
看见王良回来,她准备起身,王良朝她抬手道:“郎中说了,已静养为主,你坐着莫要来回走动。”
“你去看郎中了?”宋知蕙讶然。
“嗯。”王良搁下手中东西,拎起一包药走进灶房,房门未关,一面煎药,一面与她道,“日后若再有此事,不必瞒我。”
宋知蕙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王良却是扭头朝她看来,缓声道:“既是有这缓解腹痛的药方,你便与我直说,不必去想其他,这三月我与你在一起,本就是为了照顾你,你若总忧心这个,忧心那个……便是我这做兄长的没有尽责。”
这一瞬间,宋知蕙想起了杨昭,是她那双生的兄长。
若他还在世,可也会这样?
宋知蕙忍住鼻中酸意,起身去屋中喝水,又进里间躺了片刻,迷迷瞪瞪醒来后,听到院中有声音,便起身再次出来,是王良正在洗衣。
“药好了,我在灶台上温着,你去喝便是。”王良道。
宋知蕙头脑发胀,应了一声后,进了灶房,一碗汤药入腹,也不知可是心理作用,很快便觉得身子起了暖意,小腹的疼痛似也有所缓解。
她出灶房时,余光扫见王良手中衣裙,这才恍然想起一事,忙上前道:“兄长不要洗了,这裙子我是打算过两日自己清洗的。”
王良正在拧水,坦然道:“已经洗完了。”
说罢,他还抬眼看向宋知蕙,“可还有要洗的衣服?拿出来我顺手便帮你洗了。”
见她站着不动,王良起身一面搭衣,一面用那稀松平常地语气道:“你可觉得月事为不吉之事?”
似没想到王良会这样询问,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觉得。”
她自知道女子都会来月信一事开始,便不这样觉得,但书中会这样写,身边女子也皆这般认为。
王良不由点头应道:“是啊,此为人之常情,怎会是不吉之意,女子本就不易,再加上月事一来,体虚腹痛,合该好生休息才是,安能再动水洗衣?”
说罢,他搭好衣裳,拿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朝宋知蕙道:“刀剑所染的血污可洗,月事的血污为何不可?”
宋知蕙没有说话,默了片刻后,她朝王良笑了,“是,兄长说得极是。”
转眼便至一年中暑气最浓之时,便是在山间,到了正午也会发闷,尤其是那小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棵树都没有,那日头将地面晒得都会烫手。
每日一到此时,王良便会带着她外出,两人不会走远,就在小院附近的竹林里,王良会教她如何使用匕首来防身。
宋知蕙如今右手伤势已是渐渐好转,除了刮风下雨时还会隐隐作痛,平日里不用力抓握的话,已是不会再疼,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去用,先是从左手练起。
王良只是手臂微抬,那匕首便能将竹子直接插穿。
相比之下,宋知蕙最初连瞄准都是问题,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准心度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力气不够,连扎数下也只能勉强将那竹子扎开一道浅浅缝隙。
王良用手压在她的手腕上,在一旁提醒她道:“不要去用腕力,要用臂力,甚至还可以用你整个左肩,乃至身体上的力度。”
说着,他将动作放慢,指着每一处发力的肌肉处,与宋知蕙细细演示,“身体的力道自然要比腕力重,若能瞄准要害之处,必会一击毙命。”
话落,竹身微晃,匕首瞬间深嵌其中。
宋知蕙学着他那般使力,虽说还是未能见效,但使力的方式对了,王良赞许地点头道:“如此练下去,半年后必见成效。”
这是王良第一次说她方式对了,她脸上瞬间便露出喜色,照着方才那模样又练许久,练到额上满是汗水,这才收了匕首,拿出帕子擦汗。
“招式不在复杂,直中要害才是关键。”王良递去水囊,又与她讲解道,“男子要害在下身,不必在意招数是否君子,反正能逼你出手之人,定然不是君子。”
宋知蕙笑着点头,“好,我记住了。”
眼看日头快要落山,两人便开始往回走。
路上,宋知蕙问王良日后有何打算,王良说待过几日离开后,打算去陇西。
“陇西虽归大东管辖,但其地势复杂,又有羌族部落聚集此处,朝廷实际控制远不如中原这般严密。”
王良说着,见宋知蕙敛了笑意,垂眼望着脚尖,便知她又在愧疚,她总是觉得,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耽误了他的前程。
王良无奈地笑了笑,“与你无关,其实早在老师出事的时候,我便已是不想再为那所谓的朝廷尽力……”
或许最初的他也有过宏图大志,想要辅佐君王为国尽力,可当他一次又一次看到忠良之士被诬陷迫害,清正之人遭排挤打压,还有诸多尔虞我诈,权谋斗争,让他已是无比厌倦,若与他们共事,才是真正让他良心受谴。
“我在陇西认识些人,那里有羌族势力还能庇护一二,若你在江陵不安,可随我一道过去。”王良说可以先将她送去枹罕,“那里地势复杂,人烟稀少,只有少数羌族部落居住在此地,最是适合隐蔽行踪,只是……”
他脚步微顿,看着宋知蕙道,“若去了那里,不论是语言还是生活习俗,皆要重新学过。”
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新开始。
宋知蕙不怕这个,她也抬眼看向王良,“那你呢?”
“我去临洮,那边许能有我施展的余地。”王良抬眼看向远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这两地所离不算远,若到时有何事,你我也能相护照应一番。”
宋知蕙的确是有些心动,可到底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计划,一时没敢直接应下,只道:“容我想想。”
“不急。”王良提步朝前走去,“我不是还有几日才走么,不管你有何打算,到时与我再说也不迟。”
宋知蕙笑着“嗯”了一声,提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的面容上,两人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悦。
他让她先回屋休息,他来将院里搭的衣衫收了,她笑着说不累,与他一起便是。
他取下绳子上那条灰蓝色衣裙,递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却听倏地一声,眼前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