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禹山没料到她这样戛然而止,本能地想跟上去,被老仆人老吴拉住了,老吴可不知道他心中盘桓的事,只知道劝道:“少爷快别到处跑了,进去跟我换衣服吧,元帅看到你穿这一身,又要生气了。宴席快开始了,少爷再不换衣服,真就来不及了。”
“宴席?”魏禹山反应了过来。
她是叶家的人,自然会出现在宴席上。
“说的就是宴席,少爷快别拖了,不管少爷怎么讨厌那什么叶家,都忍一忍吧,魏将军看到,又要生气了。”
老吴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还在发呆的魏禹山又推回了院落里,好在魏禹山被打断了一下,似乎也不像之前一样固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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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论叶家来做客,最开心的人,莫过于魏乐水了。
她本来还做好了和燕燕偷偷当好朋友的准备,没想到自家母亲跟哥哥不同,好像一点也不讨厌叶家,两人一下子就过了明路了,手牵着手跑出了后院,她开心地带燕燕去看她的房间,跟她分享自己从燕北带回来的各色东西。
看得出魏夫人搬来得匆忙,魏乐水房中,很多箱笼都没拆封。这处宅子本就有些破旧,好在魏乐水的箱笼摆设也都是边疆的粗糙风格,倒也相得益彰。
“给你看我的陶马,都是古战场挖出来的。”她讲解给燕燕听:“裴哥哥说这是因为前朝的士兵都埋骨在雁荡山下,士兵去了地下,没有马匹兵器打不过别人,但马匹珍贵,不能陪葬,所以拓跋将军就让工匠捏了许多陶马,给士兵陪葬。士兵感激他爱兵如子,后来就跟着他打回了中原,复了国。所以前朝从雁荡山大战后,又延续了一百年。”
燕燕果然十分喜欢,还拿出一只小木马来比,笑道:“哈哈,这可被比下去了。”
“你这小木马也挺好的,没有被比下去。”魏乐水连忙道,她性格极好,怕燕燕不开心,连忙把自己的陶马都搬出来道:“来,你喜欢哪几匹,我都送给你。”
“我不要,你肯定收集了很久的。”燕燕倒也不贪心。
“不要紧,我还有很多呢。”魏乐水道:“杨林城里很多小孩都会捡陶马回去,但捡回去都被扔了。我家里还好,不管我,我就偷偷攒了很多,这些是我最喜欢的,我们在杨林城的家里还有很多呢,你拿吧。”
燕燕这才选了一匹黄的,拿在手里,又问道:“那士兵只有马,没有兵器,到了地底下还是打不过敌人啊?”
“兵器也有的,但是都细,很多都碎了,我也没捡到两个完整的。”魏乐水道:“但我们家里就有校场,什么兵器都有,我就不爱捡兵器了,只爱捡马。”
“什么兵器都有?”燕燕一听,眼睛都亮了:“说书的十八般兵器都有吗?”
魏乐水笑了。
“十八般兵器是故事里的,其实打仗只有几种兵器,长兵器,短兵器,还有一类钝器,长兵器用枪,短兵器用剑,钝器用锤,我们镇北军最厉害的就这几样了。”
“还有弓箭呢?”燕燕知道得倒多。
“弓箭是火字营的厉害,但他们很早就不怎么听我爹的了,进京之后更加分开了。”魏乐水道:“裴哥哥就是火字营的,现在我们家办宴席,都不叫他了。”
燕燕可不管什么裴哥哥不裴哥哥,只道:“对了,我们去看看射箭呗,碧微姐姐常说最好的弓箭手都在军中,我还想见识见识呢。”
魏乐水面露难色。
“我娘让我哥不要和火字营的来往,我也要听话的……”
“那算了。”燕燕倒想得开:“没事,我们玩玩陶马就好了,来,给你看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她拿出柄小木剑来,道:“这是我让碧微姐姐给你削的,和我的是一对呢。”
魏乐水进京来第一次收到礼物,顿时更加愧疚了。燕燕倒不在意,已经跪在榻边,把两边的马摆开玩起来,魏乐水想了想,眼睛一亮。
“对了。”她眼睛亮亮地告诉燕燕:“虽然火字营我们去不了,但我们校场上也有箭垛,我们山字营有一支骑兵射箭也很厉害的……”
“真的?”燕燕也来了兴趣。
“真的。”魏乐水认真告诉她:“是崔哥哥手下有一支精兵,最厉害了,每次掠阵都是他们,万军中来去自由,这次斩将夺旗,就是他们的功劳。我哥说,可惜他们只有八百人,要是八千人,仗早就打完了。”
燕燕听得眼睛也亮了。
“好诶,那咱们去看看吧。”燕燕也连忙朝她炫耀道:“其实碧微姐姐射箭也可厉害了,下次我也带你去看看,看哪边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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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澜没想到宴席之前还会有这样的意外。
她陪着傅云蕊安排好了食单,有意让功,所以提前出了后院,免得人议论傅云蕊主持宴席还要人帮忙。正准备去找找凌波和阿措,没想到正看见魏夫人身边的方妈妈朝她走了过来,上来行礼道:“叶大小姐。”
“方妈妈好。”清澜知道她必定有事:“方妈妈有事?”
方妈妈眼中带笑。
“有位大人,请小姐去院门处一见。”
清澜有点惊讶,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是魏禹山。因为往事的缘故,魏禹山这个小侯爷处处对她充满敌意,其实她也并不意外,只是想到当初那对自己服服帖帖叫着“叶姐姐”的少年,常常觉得时过境迁罢了。
但如果是魏禹山,方妈妈怎么会称为“大人”。
她带着疑惑出了院门,她是二十四岁的小姐,虽然未嫁,但已经有了处理许多事的资格——横竖是世人眼中“嫁不出去”的,所以反而不必如寻常闺阁小姐那边严防死守了。
春鸣和杨娘子都是跟惯她的,也没什么,她示意杨娘子推开院门。
没想到会是崔景煜。
他并没有换赴宴的衣裳,想必是并不准备参加魏家的宴席的。而他出现在这的原因也很简单——燕燕正躲在崔景煜身后,见到她,连忙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来。魏乐水也是一副被逮到了的样子。
她当然并不慌,多少场面都见过了,当年为了分院居住的事,潘玉蓉闹到连族中长老都惊动了,不也过来了。此刻不过是四年前射出的箭落了地,他们是故事里在分岔路口凭射出的箭约定自己要走什么方向的人,分道扬镳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所以她只是温和行礼,问道:“侯爷好,舍妹又闯祸了?”
有一个瞬间,崔景煜似乎并不会回礼。
但他最终也回了一个京中子弟见到同辈小姐的礼,他是军功世家出身,礼节还是周全的。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行的也不过是这个礼罢了。
“算不上闯祸,不过是跟着乐水误入校场,刀剑无眼,叶小姐知道了就行了。”
他把燕燕推到清澜面前,燕燕这样的鬼灵精,终于也有一刻只能被乖乖推回来。
“多谢侯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道:“是我管教无方,打扰侯爷练兵了。”
“客气了。”
话到这里似乎就是尽头了,四年后的第一面,比两军对垒平静,又比故友生疏。是最安全又疏离的距离,就像他们的礼节,从最开始的同辈礼,到行礼时会意的一笑,到只是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就耳酣眼热,到桃花宴的繁花锦簇,桐花宴的把臂同游,四年过去了,南柯山的月色还那样皎洁吗?山鸟飞过的时候,一个夜晚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
然而终于也到今天。
清澜当然并不伤心,她只是像站在海滩上的人,等着潮水一层层涌上来,淹没自己。
然而她并未见过海,她也未曾见过塞北的山,她对这天下山水的印象都来自看的风物志上的描写。她是叶家的叶清澜,最合乎闺阁要求的世家小姐,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日后自然死也死在这京城。
但她也曾经想过要和人周游这天下山川,去见一见真正的海,和他一起看一场书上写的霞光万丈的日出。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挺直了腰,痛也没关系,一点点积攒力气,像抓住了悬崖边的树,一点点往上爬,最终也终于能说出话来。
“听闻封侯的旨意不日就要下来,忘了恭喜侯爷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能恭喜魏夫人,自然就能恭喜他,她是叶清澜,总归是礼节周全。
他于是便不说话了。
叶清澜用了许多力气,才终于能看一眼他的脸。
当然是瘦了,四年前鲜衣怒马的青年郎,天资卓绝,自信得几乎过于放肆了,以至于她一次次劝诫他收敛的崔景煜,终于也收敛起了锋芒,边塞的风沙磨去了他身上浮华的意气,最终呈现出金石般的质地。
当年跑马宴,那首李白的诗怎么念的来着?“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她那时候也那样年轻,为了最后一句“笑入胡姬酒肆中”,足足几天没有理过他。那时候总是这样,常觉得还有许多日子可以浪费,他要是不来道歉,就一个月不理他也是应当的。
他再也不会自称五陵年少,她也自然不再有资格为诗中的胡姬和他斗气。
但当初他为了争马球宴的赌花给她而摔出来的那个疤,还在旧地方吗?
好在魏乐水还小,当年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事,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十分期待地问道:“崔哥哥,你等会会来赴宴吧,我听说有烤羊呢。”
“我还要巡营,就不去了。”
他话音未落,燕燕已经拉着叶清澜的手大声问道。
“姐姐,刚才你帮魏夫人想食单的时候,不是说要做松瓤枣泥年糕吗?蒸好了没有,我等不及要吃了!”她嚷完还不够,还朝魏乐水道:“这个年糕全京城只有我姐姐会做,特别好吃,你等会吃了就知道了。”
她拉着魏乐水要往里面走,魏乐水还犹豫地看着崔景煜道:“崔哥哥……”
她显然还是想要崔景煜去赴宴的,眼神期待,又不像燕燕外向,能大声嚷出来。崔景煜像是也被打动了。
“那我巡完营后,就去坐一下吧。”他道,虽然仍然是扶着佩刀的冷漠模样,但唇边却似乎勾了一勾,又似乎只是别人的错觉。
第18章 羞辱
魏家的宴席,本来是极好的续红线的机会,可惜多出个卢文茵来,她今日跟班倒少,只带了一个卢婉扬,显然也是直奔崔景煜和魏禹山而来。
其实席上这道松瓤枣泥年糕不只是燕燕喜欢吃,连凌波也一眼认了出来。魏府的宴席还是杨林城的风格,虽然男女不同席,但并不像花信宴上的人家一样摆在内院和外院,而是摆在堂上堂下,只隔了一道竹帘,声音可闻。
所以点心盘一上来,凌波就笑了,故意问道:“傅姐姐,你几年没回京了,还记得这松瓤枣泥年糕的味道吗?”
傅云蕊只是笑道:“我连糕点都不记得几样了,何况是这么精细的东西。”
“这可是我姐姐最拿手的一道点心呢。可惜实在费心思,也有几年不做了。上次做还是四年前吧……”凌波只认真夸这点心,还递给阿措吃:“阿措,你也尝尝,当年姨母都夸呢。”
“我尝着怎么用料平常呢。”卢文茵不明就里,只是习惯性贬低道:“要说点心,还是用料要好。一年顶尖的干果就那么些,抢不到,一年的点心就次了,还好今年托魏侯爷的福,北地商路畅通,京中的干果今年还够用。”
“只是不知道现在采买还来得及吗?”傅云蕊一听就问道。
“现在采买只怕来不及了,但我家中今年预备花信宴,多囤了点,尹夫人既要,我回头打发个人送来就是了。”卢文茵笑着道。
“我倒还好,我待客少,只怕夫人不齐备……”傅云蕊坦诚道。
她们在里面把话聊开了,外间的魏禹山就坐不住了。
魏侯爷不在,他本就无法无天。加之身上的伤疼得心烦,再一见这松瓤枣泥年糕端上来,顿时更发脾气,索性一把推开了,道:“拿一边去,看着就烦。”
他倒没想推翻,但今日的点心碟子是京中世家的垒法,供的是礼节周全的公子哥们,用的高台盆,点心也垒得高高的,碰一碰就要倒,被他一堆,顿时直接翻了过去,年糕滚了一地,仆人们连忙都去捡。
赴宴的都是将官,都不拘小节。崔景煜倒是没说什么,倒是裴照笑了。
他本来是火字营的人,和山字营若即若离,今日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倒也宾至如归,看到这场景就笑了,道:“看来这一顿还是打轻了。”
顿时众人都笑了,魏禹山顿时更窘了,但他吃过裴照的亏,也不敢十分发飙,只能道:“你少幸灾乐祸,你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哦?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我怎么不知道?”裴照只是笑。
他人缘好,众人只当魏禹山喝醉了找他麻烦,都上来劝解,等到酒菜上来,也就岔开了。
今日的席面不寻常,丰盛不说,又照顾了将官们的口味,并不往精致里做,而是量足,又适合饮酒,羊肉白煮,切成手把的大块,一点作料不放,只一点粗盐,照样没一点膻味。蘸干碟,又用铁签子串了大块牛羊肉,肥瘦相间,抹了各色香料,烤得焦香四溢,用大木盘一盘盘盛上来。鸡鸭鱼肉则都是京中的做法,炖煮蒸炸,口味丰富,正好佐酒。等到酒过三巡,羊汤上来了。炖成奶白色,热气腾腾,洒了香葱芫荽,外面下了雪粒子,正好冲一冲寒气。
至于点心,鲜果干果,各色冷盘酱菜碟,更是样样精致,吃得外面的将官们个个酒酣耳热,红光满面,个个心满意足。道别的时候都顾不得礼节了,个个亲自来跟魏夫人道别,道:“到底夫人会办席面,这比咱们当初的庆功宴还丰盛!”
魏夫人也笑,把傅云蕊推出去,道:“不必谢我,这是阿蕊的功劳。”
众将官顿时起了哄,把个尹鸿煊推出来,道:“那要谢谢老尹了!”尹鸿煊有些尴尬,傅云蕊也窘道:“我只是顶个名号,真正出力是叶姐姐……”
她也记得当初叶清澜和崔景煜的故事,有意让她出来承受崔景煜的谢意,觉得两人见一面也就好了,但往后看,哪还有叶家姐妹的人,原来都躲在帘子后面,避让外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