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又不想离开。
服软更是不可能的,他被打成这样也没求过饶,何况还是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况且就算服软也不知道如何服,他一时间也难住了,打马两步,就要往马车窗边走。
“小侯爷不可。”柳吉连忙张开手拦住了,他是伶俐小厮,一面阻止,一面满脸笑容,说话也有道理:“车里是闺阁小姐,哪能见小侯爷。”
魏禹山想说一句“今天中午早见过了”,又怕她更生气。何况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所以她中午是主动来找自己的吧?冒着名声不好的风险。
想到这,魏禹山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说的那些混账话,顿时更明白她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一定是生气了,才不让自己送的。
真该死。
见也不能见,只能隔着马车窗说话,魏禹山想象着她在车中生气的样子,顿时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他踌躇再踌躇,也想不到一句适合这时候说的话来,只能道:“雪更大了,我先送小姐回去吧,别着凉了。”
“告诉小侯爷。”她的声音冷冷地从马车内传来:“冻死了不用他管。”
要是下属,这样说话,只怕头都被魏禹山拧下来了。但她偏偏就这样说,魏禹山听了,竟然也一点不生气。
他怕她。
他忽然明白了这件事,也隐约知道了以前为什么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崔景煜,会因为一个叶字就红了耳朵。
雪确实是大了,这样大雪,又刮风,只怕马车要更冷。当初在长安街上崔景煜为什么要把他扔下马的缘故,他也无师自通了。
但他毕竟是魏禹山,虽然动了心,也自有他的脾气。不能勉强马车内的人,马车外的人就得遭殃,叶家的马车夫偏偏又认得他,被他一看,先矮三分。
“赶车。”他催促马车夫。
“不准。”马车内的阿措立刻命令道。
一个是无法无天的魏家小侯爷,一个是自家小姐惯得心尖尖一般的表小姐,马车夫也为难,连柳吉也露出苦笑来。
好在马车内除了阿措,还坐了一位。
“你们干什么嘛。”和阿措一个马车的燕燕顿时不干了,嚷道:“有话就说嘛,反正姐姐们也不在,我又不会告密。到底走不走啊,冻死我了!”
阿措毕竟年轻,不懂张弛有度的道理,还嫌燕燕不该打扰了她。她像个初次拿到弓箭的小孩,正迫不及待试试这新奇武器的威力,一心要驯服了魏禹山,哪里还会记得冷不冷。
反而魏禹山那边反应了过来。
他父亲只管打仗,母亲又久病,早早就如同成年人一般,不然也不会凡事都一意孤行了。所以竟比阿措还知道轻重点,见燕燕叫冷,索性道:“你们都下去。”
柳吉会意,带着马车夫退下去,士兵也退了下去,留出一段距离给他们说话。燕燕却道:“我才不下去,冻死了怎么办。”
魏禹山被她气笑了。
“叶燕燕,四年了,你还是一样没出息。”他终于说出一句四年前的魏禹山会说的话。
燕燕自然不认输。
“哼,你有出息,大半夜带着人把我们围在街上,想冻死我们是不是?怪不得魏叔叔打你呢,你阿娘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欺负我们?我们是你的仇人不是?”
她一番话说得魏禹山也无话可说,道:“我懒得和你多说。”
“你不和我说,和阿措说?”燕燕接话倒快:“她惹你了?她十天前才到我家呢!你凭什么把我们家的事也算在她头上?”
魏禹山其实也打听了,知道阿措姓虞,不姓叶,被燕燕这样一问,顿时无话可说了。
但他没想到阿措这样烈性。
“我是十天前来的没错,但谁欺负清澜姐姐和凌波姐姐就等于欺负我,她们的仇人,就等于我的仇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她仍然冷冷道:“燕燕你和他有话说,我没有。小侯爷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送,以后也不想再看见你。”
她一番话说得燕燕也无法缓和了,其实像和燕燕这样一来一回,以魏禹山的性格,也许就慢慢转圜了。一直以来,他身边的人也都是这样迁就他的性格的,连魏元帅也不例外。魏元帅这顿打虽然打得狠,他一句也不求饶,打完了,爬起来穿上了这身锦衣,这是官家庆功宴御赐的,他的意思也很简单——我是官家亲封的少将军,不只是你魏瀚海的儿子了,你打不了我!把个魏元帅气得宴席也没来,当然也是魏夫人看见他这倔劲,把魏元帅劝开了,免得这两父子较劲,真一顿把他打坏了。
但马车内那纤细美貌的少女,比他还倔,还固执,滴水成冰的寒冬,她的话却烈得像火,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无。
魏禹山握紧了缰绳,身下的黄骠马也不安地呼出白色的雾气。
“我和叶家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许久才说出这一句。
他这句话说出来,燕燕都惊讶,四年前,他们也是斗过嘴的玩伴,魏禹山的犟种脾气,她也有所领教。这在他,已经是难得的服软。
但阿措仍不收手。
“小侯爷不必向我解释,我也不需要小侯爷的解释。”她像叶凌波一样平静地昂着头,冷冷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是敌人,那就没必要开始。小侯爷也不必花费时间力气来送我们,以后花信宴上,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才算干净。”
没必要开始,正说明已经开始了。
魏禹山明白她的意思,胸口如同吞了个火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燕燕捣乱,把马车的窗打开一条缝,看他反应。阿措虽然说得狠绝,其实也忍不住去瞟他的表情。
天还没有黑,她在暗,他在明,外面雪光澄澈,映得他身上的锦袍华贵无比,更显得他面容清俊,一对长眉拧紧了,明明是青年未足的模样,却已经有了一身的杀气。
魏家是秦人,他是秦人的窄脸,下颌骨十分利落,咬紧时更加。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阿措都以为他要退让的时候,他抬起了手。
“何九,你把小姐们送回去吧。”
魏元帅的手令原来是一块黑色的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落到了那叫作何九的将官怀里。
魏禹山交代完了,打马而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燕燕倒不意外阿措会玩脱,也并不担忧,只是带着笑回头看阿措。
“二姐姐说了,魏禹山这人,是有点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燕燕告诉她。
阿措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更要高傲地昂起头。
“我管他属什么的。”她现在活脱脱是第二个凌波,连放狠话的习惯也一模一样:“花信宴可有二十四宴,咱们来日方长。”
第20章 公主
十二月十日,明华长公主奉旨,驾临山茶宴。
其实官家今年下旨让明华长公主主持花信宴,满京都早有耳闻,都在传她会在山茶宴亮相,不怪京中夫人如此紧张,实在是因为明华长公主的身份实在特殊。
明华长公主是先帝嫡出公主,身份尊贵自不必多说,当年官家做太子时,和她一起在先太后膝下长大,所以如同亲兄妹一般。但她身份特殊,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本朝除了沈碧微外祖父那一位勇老国公外,没有国公,恰恰是因为当年开国时封的几家国公都凋零了。其中功劳最高、威望最重的一家,开国名将英国公,凌烟阁上的武将第一名,就是明华长公主的夫家。
明华长公主下嫁英国公世子,是英国公府最为辉煌的时刻,不到十年,风流云散,满门抄斩,虽然留了世子孙一脉,算是先帝顾惜女儿和外孙,但民间众口悠悠,难免说起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故事。况且当初的抄家大案就是交给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办的,天家兄妹之间,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京中世家中也有秘辛传闻,说正因为这缘故,如今官家对这妹妹的心也极复杂,既有敬,也有愧,当年宫闱一同成长的兄妹之情仍在,又有对现况的无法面对,重重情绪之下,让明华长公主也成了京中一个特殊的人物,说尊贵,京中无数公主帝姬,谁也不及她尊贵。
官家当年登基,先追封了先太后娘娘,第二个封的就是明华长公主,那时候连皇后的封号都未定呢。此后历年番邦进贡,或是国祭大赏,宫中太后和官家之下就是她,多少奇珍异宝,流水般送进来。
当初西域诸国进贡一座宝石攒成的七宝佛塔,官家最宠爱的女儿文贞公主一眼就看中了,爱不释手,借着太后娘娘的口问官家来要,只说要了之后放在永寿宫陪伴太后娘娘礼佛,其实是预备文贞公主大婚以添妆的名义赐给她的。皇后嫡出的公主就只有这一位,自然也是爱若珍宝,也帮着要,相当于后宫最有权势的三位主子都开了口,仍然也没要到,官家仍然送到了明华长公主府上。而明华长公主只是深居简出,甚至都不礼佛。
自从英国公府抄了家之后,先帝就下旨召明华长公主回宫陪伴太后,公主却仍住在英国公府中。到了官家登基也拗不过她,只得修建公主府,赏赐给她,从此长公主更加深居简出,鲜少出现在人前。小辈中,连韩月绮这样的家世都无缘得见,只有沈碧微记得,小时候跟勇国公爷入朝赴宴,远远见过她一面,说是个极明艳的大美人,素衣简妆,仍然气度惊人。一言不发,如同花团锦簇中的一座冰山。
如今官家又兴出新花样,镇北军回京,规模十年难得一见的花信宴,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想操纵这一批年轻将官的婚姻,既不能放他们自由和世家联姻,以免做大,但又要用婚姻来笼络他们,最好能够用沈家这样的心腹忠臣,来将他们看住了,好好收服了,以后战事再起,也有下一代的年轻将领好用。
用沈碧微的话说,这就跟世家拿心腹丫鬟配出色的小厮一样道理,治天下如一府,用百官如家奴,帝王心术,不过如此。这话虽然有点无法无天,却也贴切。
但这样重要的工作,官家却仍然交给明华长公主,几乎让人疑心,他这安排究竟是为了用花信宴操纵镇北军将领的婚姻,还是为了让多年深居简出的长公主入世一趟?
京中多少老成的郡王妃、老太妃,多少立府居住的公主宗室命妇,花信宴的主事却是一位寡居多年的长公主,实在让人费解。
但再费解也要解,叶家是中游的世家,况且如今的“叶夫人”和清澜姐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所以她们并不琢磨这件事。但像韩月绮她们,已经把这事琢磨了又琢磨,连一个花信宴寻常的调换顺序,也被她们揣度,是不是长公主殿下要提前现身的意思。花信宴原本考察的是各家的小姐王孙,但长公主殿下屈尊驾临,那要上考场的就是举办这二十四宴的世家夫人们了,沈家在文臣中是一派首领,自然也不例外。
举办山茶宴的宗室是和平郡王同宗的汝阳王一支,如今没了王位,效力于户部,在那些连自己府里都治不好的宗室里,算是能干的了,不然也不会被临时拔上来举办山茶宴。京中世家都称之为汝阳赵,也都还尊敬他们家。虽然宴席和其他宗室家的一样,办得既繁琐,又不实惠,一席菜色竟有半席是中看不中吃的菜色,按他们的规矩,是“循例”,尽管难吃又贵,但按旧例是有的,就必须摆上来,否则就算不得一桌体面的宴席。
相比京中世家管家夫人们如今花样百出的席面,半年就过时的新鲜菜色,人人推陈出新,为了抢个好厨子能闹翻的劲头,这宴席实在一般。体面倒是体面的,毕竟都按的是宫中旧礼,六畜齐全,五谷丰登,击钟列鼎开席,传菜都用云板,夫人们也都穿的是赴正宴的大衣裳,也有不知轻重的,像何夫人那几个新贵,都穿了礼服,虽然当面没说得太过分,背地里却有夫人在取笑。何夫人自己也有些尴尬。
“看何清仪。”凌波在席上低声提醒清澜:“可惜了,她也是个聪明人。”
阿措立刻就去打量,果然看见何清仪虽然在小姐席上,却一直看着夫人席上的动静,见自己母亲被人打趣,眼睛微红,面前的粥饭也一动未动。
偏偏卢文茵还要卖弄才干,笑着去小姐桌上劝菜,说着“这可是我们庄子上送来的乌鸡,原本就是宫里赐下的,当初南洋进贡的,都是药材喂大的。要不是赵夫人和我们家夫人的交情,我可舍不得送呢……小姐们快尝尝,这鸡汤养身体是最好的。”
作为主人家的赵夫人也笑,道:“我就知道,你婆婆虽然答应得爽快,你是一定舍不得的。”
“听听,这不是扎人的心么?汤都炖好了,还问我舍不舍得呢。”卢文茵笑着拉赵夫人坐下,道:“赵夫人你也别忙了,我替你张罗,你坐下多少吃两口,不然我家夫人见了,又要说我不孝顺了。”
夫人们都笑了,都说些“果然赵夫人和陈夫人是手帕交,还是感情好”“赵夫人喝了这汤,可是吃人嘴短,不好再说陈少夫人的不是了”之类凑趣的话。卢文茵张罗了夫人们,又来劝小姐们,何清仪倒是隐忍,尽管卢文茵说出“也就是赵夫人你了,当初何夫人问我家要,我家夫人只送了一席的量”这样的话来,她也平静喝了汤,还道了谢,卢文茵立刻拿她作筏子,摸着她肩膀道:“清仪喜欢,我家还有呢,横竖剩的也不够办花信宴了,不如分送了。”
卢文茵如今手下有杨巧珍和孙敏文一众手下,又拿何家小试牛刀了一番,把何家死死拿捏了在手里,在小姐席上真是无人敢撄其锋芒。
也只有沈碧微了,她地位超脱,卢文茵菜劝到面前,她只一句,皱着眉头嫌弃道:“我闻不惯药味。”
卢文茵脸倒不僵,正笑着说些“这是因为贡鸡都是吃着药材长大的”之类的话,赵夫人立刻上来笑道:“碧微口味是灵敏些,当初宫里赐宴赏花,糕点里的桂花末从状元红换成了朱砂桂,多少贵人都没尝出来,就碧微吃了一口就知道了,皇后娘娘都纳罕呢,一问,果然是换了,真是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千金……”
凌波听了,只笑,看了眼伺候的林娘子,轻声教阿措:“瞧,正是我说的,只要你是贵人,骄纵点又如何,自有人替你描补。”
但韩月绮可不愿沈碧微传出骄纵名声,她是长嫂,沈夫人尊贵,不出声,她和卢文茵是同辈,于是上来笑道:“哪里就这样了?当初宫宴我也在,碧微还小,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皇后娘娘追问,她才说出来的,还请娘娘不要怪罪御膳房的宫人呢。娘娘都夸碧微仁善,口味灵敏倒是小事了。”
赵夫人和卢文茵过招是她们的事,要是拿沈碧微作筏子,她可不允许。
众人这才作罢,继续宴席,这样的一挡一拆,配合默契,更显出何清仪孤零零的可怜了。可惜何夫人也不擅长言辞,席间又被人取笑了两次,实在局促。
其实等到散了席,去暖阁饮茶赏花的时候,才是真正取笑的好时候。好在今日赵家运气不错,席刚散,众夫人刚洗了手,漱了口,饮了茶,正下去在隔壁耳房里各自补妆换衣裳的时候,只听得外面一迭声响起传令的云板,赵家的管家娘子飞奔进来报信,消息如同响雷般炸开:明华长公主殿下驾到,銮驾已经进了望月街了。
赵夫人连忙换衣裳,重新换过凤冠霞帔,诰命大妆,匆匆去外接驾。她是主人家,自然要礼服接驾,夫人们是做客,所以只穿各色大衣裳也并不失礼,何夫人的礼服虽然更恭敬,但显得太急切,多少有点揣测君心的意思了。
好在夫人们都是有诰命的,像年轻的,除却韩月绮几人有诰命外,其余也都是世家小姐出身,是见过大场面的,又有年长夫人领着,并不见慌乱。纷纷列队去二门处接驾,小姐们则是在内院等待传召,汝阳赵到底是王府旧邸,也排布得开。阿措是第一次见这样架势,只听见钟鼓声十分威严,远远传来,又有鼓乐声、挥鞭声、内侍喝令开道声,然后才远远看见开道的仪仗和銮驾,听说官家对这位妹妹又是敬又是愧,连銮驾也比照中宫礼仪,果然十分华贵。
“明华长公主殿下驾到,着外命妇三品赵淑人接驾。”传旨太监高声道。
夫人们都跪下去接驾,小姐们也都跪下。远远看见赵夫人起身,躬身上前,接过女官手中的手谕,又要跪下行礼,才听见女官不紧不慢地道:“免。”
金缕翠盖摇摇,宫娥手中的仪仗如雁翅般分开,才见女官搀扶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宫装妇人下了銮驾,将手交到赵夫人手中。
赵夫人的神色,像是捧着的不是手,而是一件无比矜贵脆弱的琉璃樽,连说话的语气也无比小心翼翼。
“殿下圣驾光临,敝府蓬荜生辉,臣妇惶恐,请殿下因陋就简,移驾正堂,接受臣妇众人朝拜。”
长公主殿下并未说话,只是看了女官一眼。
“准。”女官传令。
赵夫人这才扶着长公主殿下摆驾赵家正堂,长公主殿下端坐堂上,悬下珠帘,众命妇按品级依次拜过。女官这才传下公主口谕,召山茶宴上的各家小姐,进去朝拜。
沈碧微带领的小姐们是第一拨,阿措本来还意外,叶家姐妹怎么不在第一拨里,毕竟叶大人也官居从三品,她们又是嫡出小姐。等到凌波带笑拉起她的手,清澜走在前面,燕燕陪在她身侧,才明白过来,叶家姐妹是特意在第二拨里陪她的。
她心中感动,跟着叶家姐妹上去,阶上红毡崭新,上面压着金色的吉祥团花纹,看来赵家也是早有准备,不然正厅也不会布置得这样庄严,当中主座,是宫中女官铺设好的杏黄椅靠,上绣百鸟朝凤图案。
阿措跟随在凌波和清澜身后,和燕燕并排下拜,学着清澜的样子,将双手枕在额前,行叩拜大礼,这才听见女官淡漠的声音,道:“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