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场戏叫一斛珠,凌波这一斛珍珠拿出来,梳头娘子都看愣了。耳环那比大拇指大的珍珠就不说了,最难是一串项链,又圆又大,颗颗均匀,宝光内蕴,放在妆台上,连妆台都照亮了。
清澜再傻也反应过来了:“你干什么准备这么贵的珍珠给我?”
“谁说给你的,我预备和月光衣一起穿的,现在衣裳穿不了了,珍珠也只好给你戴了。”凌波理直气壮得很:“快快快,快梳妆,不然来不及了,我自己还没梳呢。”
清澜读圣贤书,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反应却慢,虽然知道不对劲,却琢磨不过来,在催促下,只得由梳头娘子戴上了,梳头娘子插戴完头面,却朝凌波道:“二小姐,有点空。”
她们也看出来了,清澜虽是大小姐,家中贵重东西都是凌波管着的了。
“我说不是给你做的吧,我可着我的头发做的呢,我的头发比你细软,梳不了高髻,像你,梳出来这么一大把,头面都显小了呢。”凌波还抱怨道。
清澜只当她说的是真的,照镜子看了看,道:“那也没什么,空就空吧,不过元宵赏灯而已,太奢靡了也不好。”
“那怎么行。”凌波想了想,一指沈碧微:“对了,你不是还送了我个昭君套吗?快给清澜戴上,毛茸茸的,正好,头上就不空了。”
沈碧微看着凌波把清澜骗得团团转,叹为观止。
但凌波这番苦心经营,打扮出来的清澜,真是人人赞叹,梳头娘子都夸:“梳了这么多年的头,从来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小姐,简直是画上走出来的,戏中的美人也不过如此了,二月十九菩萨寿诞,小姐真该去扮观音才是呢。”
凌波怕她们夸得太多,清澜会过意来,连忙打断道:“行了行了,别夸了,不就是要赏钱吗?杨娘子快赏快赏。”
梳头娘子也觉得这人家奇怪,说姐妹感情好,这二小姐连夸大小姐也不让夸,说不好,那一斛珍珠首饰,说是把几间铺子穿在身上都不为过,这也舍得让出来。
清澜也真是有点笨笨的,也是凌波说的道理,漂亮的人,自己在镜中见惯了,是不觉得的。她打扮停当,一起身,别人都好,都是看过的,阿措是第一次见清澜这样盛妆,顿时眼睛都直了。凌波直朝她使眼色,不让夸,怕清澜会过意来。
到了门口,正撞上潘玉蓉也带着叶引璋出门,是精心打扮过的,本来也颇得意,正和叶大人说话,道:“我们家引璋这样的相貌,夫君还不好好给她筹谋呢……”
谁知道叶清澜正这时候带着几姐妹出门,她是姐姐,向来习惯开路,手上提着个兔儿灯,正举高给众人照路,旁边仆妇簇拥着,如同一轮明月落在了叶家的门口,潘玉蓉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叶大人也是见过世面的,看着自己这个大女儿,顿时心情都复杂起来。
叶清澜的才学,心性,乃至容貌人品,他都是清楚的。就算再禽兽心肠的父亲,想到她耽搁到如今二十四岁,都有片刻的愧疚……
但叶凌波哪里给他说话的机会。
“行了,都让一让吧。”她一个眼色,林娘子她们立刻上来把小姐们和叶大人潘玉蓉隔开,簇拥着她们,就汇入了街上元宵节走百病的人流之中。
元宵节走百病是京中盛事,南城又是官员世家府邸最集中的地方,这时候出门的人最多,夫人领着自家小姐,仆妇簇拥着自家主人,灯笼照得整条街亮如白昼,人流如织,但就算这样,叶家姐妹周围,也自动清出一段距离来。
走在后面的,不敢跟上来,走在前面的,回头看见叶清澜,也自动让路。神色有惊艳、有忌惮、有刮目相看,也有惋惜,有诧异,也有不少夫人,露出追忆的神色。
叶凌波在心里冷笑。
四年前花信宴公认的魁首,跟你们开玩笑的么?
世人庸碌势利,攀高踩低,二十四岁,明明是女子最大放光彩的花信年华,他们却以讹传讹,把叶清澜传成了无人愿娶的过时之人,就算有人靠近,也多半是当年连边都沾不上的货色,不是家中磨死过妻子的,就是品行极差之辈,传多了,更显得行情差了。
其实清澜一直是那个清澜,哪里变过呢?
想到这里,叶凌波心中就杀气四溢。
从崔景煜回京以来,她就一直在筹谋,但与其说是续上这段姻缘,不如说,她要让崔景煜,把这世道欠清澜的还给她。
清澜本就值得一段最好的姻缘,最好的结局。说是他崔景煜被退婚伤透了心,但清澜何尝不是为他拒绝了这世上所有的可能性呢?如果四年前退婚后立即再嫁,不也是多少王孙任由她挑吗?
四年后,清澜仍然未婚,甚至因为这成为了世人眼中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就够说明问题了。
偏偏崔景煜那混蛋,也是笨得出奇,和清澜两个人笨到一处去了,四年了,男未婚女未嫁,这还不够明显吗?偏偏脑子还都转不过弯来,还在这犟着呢,这样大好青春,神仙般的小姐,俊美的将军,正该轰轰烈烈成就一段好姻缘呢,偏他们浪费得起劲!
好在,她叶凌波不是吃素的。
这段红线,续得上也要续,续不上她也要续,她一定守着崔景煜和清澜两个笨人,守着他们讲开了过往,解开了心结,成就了姻缘,开开心心地成了亲,最好还生个犟牛般的小孩子,赶着她叫姨姨,那才叫幸福圆满呢。
第65章 青鸾
但凌波的主意虽好,到得却早了点。到了一看,就没几个生脸,全是去年花信宴就见过的王孙子弟们。韩月绮倒是到了,知道她们来,远远来接。
凌波立刻悄悄绕到她身边,低声问:“崔景煜呢?”
韩月绮自然也神神秘秘小声告诉她:“说是镇北军酉正才到呢。魏夫人魏元帅都会来,现在还早着呢。”
“元宵节还巡营呀。”凌波对镇北军摸得透透的。
元宵节走百病,其实都是在南城墙下的百禧街盘桓,百禧街不到半里,早被各色商贩挤满了,各色灯笼摊、吃食摊、茶水摊,还有专给燕燕她们这些小女孩玩的买瓷兔瓷鹅各色玩具的摊子,光是灯谜摊就有一长排,照得整条街白昼一样。
韩月绮还是厉害,早早包下最好位置的茶楼,就在南城楼下,正对着城门,是整条百禧街最热闹也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她带着家中仆妇下人几十个,大开所有门扇,楼上楼下摆下数十桌,灯火通明,高悬沈家灯笼,预备最好的点心热茶,只招待和她亲善的夫人小姐,何其热闹。
“咱们楼上等。”韩月绮带着她们上楼,倚着楼上的栏杆摆了几张小桌,俯瞰整个百禧街,来了什么人都看得见。叶家姐妹都坐下来,燕燕看见点心,开心地吃起来。
凌波见她这样,知道她是要接手的意思,跟她会心一笑。
“酉正还早得很呢。”她朝韩月绮道:“你陪着清澜,我去找个人。”
沈碧微防她像防贼:“我也去。”
“你别添乱了,我干正事呢。”叶凌波见她把脸一垮,笑了:“别气了,你不是一直想教我骑马吗?过两天马球宴,我就让你教我,不好吗?”
沈碧微这才开心点,但也知道她是为裴照在哄自己,立刻又昂着头露出傲慢神色。
“你去吧。你当我不知道你去找谁呢。”她威胁道:“别让我逮到了,把他花花肠子都捏出来呢。”
凌波因为她这句话,一直笑到了裴照家门口。
“小姐。”小柳儿忍不住提醒她。凌波反应过来,连忙收敛了笑容。
裴照那家伙,连小心眼这点也像极了沈碧微,要是笑着去找他,肯定劝不回来。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有点想笑,柳吉去通报,凌波趁机打量了一下周围,这地方离魏夫人的府邸倒近,年前镇北军遣散了大半,留下来的都是将领,都住在这一块。
裴照住的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小得很,不过寻常人家四五口人的样子,跟平头百姓也没区别,门口倒是种着棵柿子树,上面挂着几个经了冬的柿子,萧条得很。
凌波一看这景象又想骂他了,一样是将军,崔景煜现在什么宅院住着,裴照偏窝在这里,真是白瞎那一身的好功夫了。但今天是要顺毛捋的,再说他不争气,只怕又把裴照惹翻了。
柳吉进去通报了,迎着凌波进门。果然裴照这家伙就在家,也果然没穿好衣裳,像是刚练过武的样子,穿了身胡服中衣,浅白色,衬得面色如玉,冠也不戴,用发带简单束发,也好看得跟二郎神似的。看见凌波,招呼也不打一个,坐在院中的石鼓上,自顾自擦他的佩剑。
凌波按捺住想骂他的冲动,走到他旁边。小柳儿笑着打圆场,道:“裴将军,还是咱们家小姐好吧,知道外面元宵节热闹,特地来约你去逛元宵灯会呢,快起来换衣裳吧。”
裴照只当没听见,这人骄矜起来也是真气人,一句话不回,小柳儿顿时就红了脸。
凌波看他这样子就来气,走到他旁边,踢了一下他穿着胡靴的脚,道:“起来。”
“我腿断了,起不来。”裴照话也说得气人。
只可惜今天不是过年,不然真的要给他来一下。这人还有脸说别人,自己过节也是什么不吉利的话都敢说。
凌波懒得理他,叫小柳儿:“去,把他那身白色衣裳翻出来。”
柳吉机灵,早就翻了出来,这身妆花缎其实比那身绿色更贵重,但凡绸缎,都是色越浅越贵重,因为浅色藏不住瑕疵,所以除了朱色和紫色之外,浅色的妆花缎衣裳也难做。
仍然是花树流水翎羽纹,但这次不是孔雀,是鸾鸟,做衣裳的人常讲究呼应。先前他那件绿色的,织金绣的是白孔雀,这件白色,绣的却是青色鸾鸟。虽不及清澜的月光衣,也是把半个院子穿在身上了。
偏偏裴照这家伙还不肯穿,小柳儿在旁边捧着衣裳,见他一动不动,为难地看凌波。
凌波又踢他:“起来,把衣服换了,带你看灯去。”
“我不去。”裴照抱着手。
凌波嫌弃地“啧”了一声。
“你不去元宵节,在家干什么?看看你这地方,跟猪窝有什么区别。”
其实裴照这家里虽然简单,却也挺整洁的,凌波今天不知怎地,发挥也不如往日了。说他不动,仍然朝力争上游的方向劝道:“你快起来,换衣裳跟我去,元宵节可是大事,你们镇北军的将领都去了,魏侯爷和魏夫人也要去,听说长公主殿下都要来呢。”
“那我更不该去了。”裴照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我又上不得高台盘。”
凌波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性子,况且这还是向来对她总是笑眯眯的裴照,劝了两句,见他不听,顿时把眉毛竖起来了。
“我生气了。”她瞪着裴照道:“起来把衣裳换了,听到没有!”
裴照也知道她要被惹翻了,瞥了一眼衣服,像是要起身,又道:“这衣服我穿不了。”
“为什么穿不了?这就是给你做的。”
“我太高了,穿不了,留着给小矮子穿吧。”
凌波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什么高子矮子的,你别给我打哑谜。”凌波见他冥顽不灵,忍不住要动手:“你再不起来,我打你了。”
裴照不动,凌波只得把他掐了两下,只不见他动,还要再打,裴照忽然站起来,握住了她的手,平静地看着她。
“你干什么?”被裴照的眼睛一看,她莫名得有点慌,自己也觉得嚣张得太过,到底是个将军,要真生起气来,也不是好惹的。
但裴照却又松开了手,他眼中一丝笑意也无。凌波看着,觉得有些陌生,但她又清晰地知道,这仍然是裴照,甚至比几天前在山上来得更亲近,只是没有来由。
气氛一时有些僵,小柳儿不知看出了什么,忽然道:“小姐,咱们快回去吧,不然等会沈小姐要找过来了。”
“什么沈小姐?”裴照忽然接话道。
一整天踢也踢不动,这时候倒知道搭话了。
“沈家的沈碧微沈小姐呀,”小柳儿也一脸疑惑:“裴将军你前两天不是在山上还见过她吗?她和我们小姐最好了,从小一起长大呢,小姐谁都不怕,就是怕她。”
“谁怕她了。”凌波嫌弃地道。
但沈碧微对裴照莫名的敌意倒是真的,用她的话说,真让她找到这,不把裴照的花花肠子捏出来才怪呢。
大概凌波强自镇定的样子太好笑,裴照看了她一眼,脸上又露出一个笑容来了。
他像是听到了沈碧微那番威胁一般,笑着问凌波:“沈小姐这么厉害,那我等会去了元宵灯会,她欺负我怎么办呀?”
“你这么大个,皮糙肉厚的,谁能欺负得了你。”凌波嫌弃地道,见他松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催促道:“还笑,还不快把衣服换上,再拖下去,还看灯,扫大街都没你的份了。”
裴照这人也怪得很,生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生的,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好的,接过衣裳就要换,凌波吓了一跳,直骂他:“你要死啊,在这换,还不进去换了出来。”
她也是好骗,等到裴照笑起来,才意识到他是在逗自己,气得要踢他,裴照轻巧闪过,进去换了出来,顿时照得满室生春。
如果说清澜的端庄是明月的话,那裴照和阿措的这种好看,大概就是日光般耀眼了。偏偏好看的女子多,男子少,所以裴照的相貌更难得,也不知道今晚多少高门贵女都在等他出现呢。
“多谢小姐赐我衣裳穿。”他稍微好点,又开始欠揍,故意凑过来,对着凌波扮小厮。
“你还知道呢?”凌波也确实是容易得意:“今天也亏得是我了,换了别人,谁管你去不去元宵节,让你烂在这里好了。”
“是呀是呀。”小柳儿也狗腿地附和:“我们小姐对自己的人最好了,我们跟着我们小姐之后,都一年比一年好了。裴将军不要跟我们小姐斗气,要服她管,她不会害你的。”
裴照只笑眯眯:“这么厉害?那我以后不是归小姐管了?”
“你是我的人,自然归我管,就是小柳儿她们斗气,我也要开解她们,教育她们的。”凌波昂着脸道。
“原来我是你的人啊?”裴照朝她笑。
他最近常有这样的姿势,因为比凌波高,所以低下头来,却又是极耐心的姿势,看着她的眼睛笑,也许是桃花眼的缘故,总让人觉得十分温柔。
凌波不愿意接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