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想问,只可惜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呢。光是惩治这几个出头鸟,也难解气。”秦尚宫眯着眼睛道。
猫的身上常有这种神态,是捕猎前的准备,大猫自然也一样。崔景煜当初和清澜说起他当初猎一只老虎的经历,在密林里跟随它整整一天,如何看着它捕猎,看着它狼吞虎咽吃下一头鹿,在它餍足放松警惕的时候出手,射杀这丛林之王,她听着都觉得心惊。
正如凌波所说,长公主殿下久不上战场,生疏日久,未免忘记了轻重,这样的事就动用秦尚宫这样嗜杀的猎手,不是好选择。
听她语气,不止对魏夫人不满,连魏侯爷也算上了。
如果说苏女官还算得上谋士,那秦女官,应该就是长公主殿下的“爪牙”了,爪牙自然只知道杀人,但要做丛林之王的人,还得有颗大度的心才行。
所以清澜只朝着长公主殿下谏言。
“殿下,魏夫人不来,是因为她忠。不是她不敢,而是她知道自己不只是镇北军女眷的首领,也是魏侯爷的妻子,魏侯爷身上担负的是军国大事,无论如何,不能把魏侯爷牵扯进去。”她平静地朝长公主殿下陈述道:“魏侯爷不出面,也是因为他的忠心,听说魏侯爷今日仍如常参加陈家宴席,不曾处罚这些将领,殿下不妨想想,按照军法,将军嫖妓也该罚,但他却不罚。因为他在等殿下处置,由殿下裁夺。他们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忠心,现在的问题是,殿下是否愿意体谅他和魏夫人苦心?”
秦女官立刻就冷笑了。
“你果然给魏家当说客。”
清澜垂下了眼睛,她甚至有点自嘲地笑了。
“秦尚宫太高看我了。”她似乎并未被挑衅到,道:“也太高看魏家了。”
长公主的神色终于微动。
一个人如何听得进另一个人的话呢?全然陌生,如何相信,一定是发现对方的某些判断,和自己的一模一样。长公主也一样看不起魏家,尤其是魏夫人,上位者不怕恶人,只怕蠢人,因为蠢人蠢起来,比恶人的破坏性更大。在她看来,杨林城女眷这次,更多的是犯了蠢,卢文茵才是做了恶。
清澜的话,也是要试探长公主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听说你和魏夫人有过冲突。”长公主淡淡开口:“她当着卢文茵的面辱你。你不记恨?今日还替她说话?”
满京人都知道,魏家和卢文茵以前关系好的时候,魏夫人没少充当卢文茵的武器,远的不说,上次在崔家就是一次,虽然最后站出来说了公道话,到底也是伤了叶家的。
长公主这样问,怕的是周瑜与黄盖的故事,但长公主殿下也知道,魏夫人的谋略,如何做周瑜?连做黄盖只怕都难。清澜那句高看了魏家,与她对魏家的判断是对得上的。魏家,并不是表面恭顺、实则处心积虑阳奉阴违的臣子,那种臣子多出在文臣清流之中。武将一般要跋扈也是明着跋扈。
宫廷中出来的人,见识过最险恶的人心,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但清澜答得出乎长公主殿下意料的坦荡。
“殿下让人去过鹿鸣寺吗?”她这样问。
“自然去过。”
“那殿下应该知道魏夫人为何辱我。”清澜平静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魏夫人对清澜并不宽厚,她却处处为魏家担保,这个点说不清,她的话在长公主面前就始终带着疑影。
但早在长公主问她寺庙的时候,她就已经坦诚以待。京郊的那间小寺庙里,她供了四年的长生香,写的是崔景煜的名字。有了这个线索,以长公主的手段,不难查出她和崔景煜的过往,桐花宴也好,曾经的定亲也好,乃至于今时今日的尴尬处境……
她一开始就知道长公主要用她,所以交出软肋,是臣对君的臣服。就像此刻,她安静跪在长公主面前,神色坦荡而平静,面容宁静如玉,所有的试探、猜测甚至激将法都失去了意义。
早在长公主问她之前,她就已经给出答案。这样坦诚,反而显得长公主殿下失了气度。
所以长公主殿下才会道:“起来吧。靖容,去给叶小姐倒杯茶来。”
女官亲自倒茶,是难得的荣耀。但前倨后恭,先打后哄,也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
苏女官敬重她,所以愿意倒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秦女官不满,先出声,道:“说来说去,不过都是要殿下管魏家的事罢了,干政可不是什么好事,难道能为了送几个小妾的事,去把当朝尚书大人治了不成?”
清澜笑了。
“殿下顾忌陈大人,但陈大人是否顾忌殿下呢?”
她一句话问得秦女官脸色都冷下来,长公主殿下却仍然只是悠闲喝茶,身后琉璃窗的光照在她脸上,是倾城的美貌,但贵气逼人,如同霜雪般凛然。
“干政自然不对,殿下的慎重也是理所应当,但花信宴是殿下主持,已经三令五申不许有肮脏事,陈家的人却这样放肆,不教训一下他们反而失了殿下的威严呢。”苏女官立刻道。
她之所以欣赏清澜,就是因为两人的见解极像。而秦女官则不同,在旁边冷冷道:“只怕叶小姐这话也有私心吧?”
“谏言的好坏,是由话中的正理决定的。秦尚宫事事论发心,难□□于末流了。”清澜语气淡,话却极锋利。
长公主笑了。
“那叶小姐有何正理,说来听听。”
清澜起身离座,跪下陈词,她这样的姿态,所有人都明白接下来的话一定重极了,连故作不屑的秦女官其实也凝神认真在听。
“殿下问起我和魏夫人的过往,其实我早已经看开了。军中之人爽直,因为战场容不下蝇营狗苟,彼此要将后背相托,所以经不起背叛,哪怕是误会的背叛也一样。魏夫人误会我,也有她的道理。她说赏罚分明,是带兵的方法,我劝殿下的道理,这也是第一层。”
“方才秦尚宫说,不过是送几个小妾的事,把这次的事看作小事。我觉得不然,小事,是对京中世家夫人而言,但杨林城女眷,是曾跟着镇北军出生入死的糟糠之妻,陈耀卿和卢文茵侮辱了她们,她们的丈夫也侮辱了她们,士可杀不可辱。殿下是花信宴的主事,赏罚要分明,满京城的夫人都仰赖殿下做主,镇北军的女眷也不例外,她们找殿下做主不是她们大胆,要是不找殿下做主,殿下才该担心呢。护不住自己士兵的将军,无法服众。这是第一层。”
“第二层,是如何对待魏家。北疆战事已了,看似魏家逃不过功高震主的结局,所以陈家也好,沈家也罢,都只想着拆解镇北军,给魏家使绊子,借此讨好官家。但殿下是经过事的人,自然知道,朝中派系总会变化,十年前得意的势力,十年后也许就什么都不是了。潮涨潮落,变化万千。但无论怎么变,有一条变不了,就是我大周永远需要有才干的忠臣。”
“魏侯爷是忠臣,是大周的栋梁,也是官家的肱骨重臣,束缚他,削弱他,算计他,削弱的是大周的力量。钻营算计永远是末技,就算一时得势,也不过镜花水月。这世上只有真正做事,做好事,做实事,做有益于江山百姓的大事的人,才能是最后的赢家。这从来是官家和魏元帅的事,不是其他人应该染指的,陈家不明白这道理,卢文茵也不明白。但殿下应当明白。”
这一番谏言,格局极大,道理也极正,不仅苏女官听得心潮澎湃,秦女官的神色都微动。
世人没说过谎话,都以为欺骗是极简单的事,不知道一个人想要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竭力模仿,模仿的不过也是术,不是道。一个人的本心如何,会体现在细节中,也会体现在气韵中,写字讲究气韵贯通。心中没有大丘壑和浩然正气的人,是说不出这样一番话的。
只是到底太正直了点,做文章是好的,用来政斗,未免太天真了点。
秦女官于是淡淡道:“那如果如传言所说,官家不明白呢?”
这话多放肆,虽然借了传言的名义,但判个妄议圣上都是轻的。但清澜从进入这暖阁时就猜到了长公主殿下不是要问责,而是要她来说些话的,在这些话里,大可以不必担心妄议圣上的罪名。
但清澜更清楚,长公主之所以召她,不是要她说别人都能说出的话,而是要说谁都说不出的话。
就像此刻,她平静反问:“秦尚宫说传言,其实我也听说了,传言也说,官家刻薄寡恩,但我大周国运昌隆,所以英国公之后有勇国公,勇国公之后有魏元帅,但魏元帅之后,不知有谁?”
长公主的神色都有瞬间的震动。
清澜前面那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喻之以义,诱之以利。但那不过是读圣贤书的人的基本功,整个下午,只有这一句,才是真正的谏言。
“我要劝殿下的,第三层的道理,是《春秋》说的,义战必胜。陈家行事不正,而魏侯爷行的是忠义,这其实也是殿下的家事,听闻殿下当年和官家一起受太傅教育,殿下应当要听到的话,由我来说给殿下听。官家应当要听到的话,不知谁来说给官家听?”
清澜的话说完,秦女官今日才第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横空出世的叶小姐起来。
读书的女子虽多,但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是大才。
今日长公主迟迟未断,忌惮的人甚至都不是什么陈大人,而是另有其人。叶清澜这番话已经点透了。
人人都知道了,卢文茵背后的人是平郡王妃,而平郡王妃,是中宫皇后的娘家侄女,不然她一个郡王妃,怎么敢指使卢文茵公然违反长公主的禁令,在花信宴上送起小妾来。
今年的花信宴若是平郡王妃主持,因为那是世家之间的事,和沈夫人主持没有区别。但官家指定了长公主,那是宫中内命妇的事了,因为愧疚也好,因为潜邸时的情意也好,太后薨逝之后,最尊贵的待遇和权力都被官家转交给了长公主,而本该是天下之母的,是中宫。
话不可点透,但长公主一定懂。甚至今日这一番谏言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不言之言。什么陈家,什么魏家,什么平郡王妃,都不是长公主的对手,都说帝王是家天下,这从来都是宫中的事,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是谁来管这个家?是小姑子还是嫂子。
但清澜也没想到长公主的回答。
“你说陈家的家风不正,但你叶家的家风正吗?”长公主殿下问道。
第75章 盟友
秦女官难得有机会,立刻冷笑着补充道:“你那个妹妹,也是很喜欢耍小聪明的。崔景煜的封侯宴上,她也没少算计陈家人吧?”
清澜脸上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掩饰好了。她总算明白,今日为什么长公主殿下要召凌波和她一起来了。
宫中用人,最讲究家世清白,尤其女官,因为手握着和前朝大人们一样的权力,所以更要慎重。长公主殿下不仅查过鹿鸣寺,还查过凌波。
她于是低头道:“凌波今日的性格,有她的缘故,而且也是为了保护家人,请殿下谅解。”
但秦女官显然却不打算轻轻放过。
“卢家姐妹不也是为了保护家人吗?”她总算在清澜如平湖般的脸上找到破绽,立刻乘胜追击。
清澜抿紧了唇。
方才谏言时也没见她这样紧张,连手也握紧了,到底是没经过真正的宫廷风雨,虽然聪明,到底年轻。谈正事自然纵横捭阖,但刀剑落到自己家人身上,才知道紧张。
真是有趣。
“但我家有我在,我会一直约束着凌波的。迄今为止,她做的事也都仍在我允许的范围。”她几乎是恳求地看着长公主殿下:“殿下,臣女能用自己的人品,为舍妹担保。”
宫中的人,是干得出用你的同时却惩罚你的家人的事的,赐死也是常有的事,大概还觉得在替你清除累赘呢。所以清澜根本不向秦女官说话,只恳请长公主殿下的宽容。
长公主殿下也看出了她的紧张,微微一笑。
她终究是有着山林之王的心。
“好。”长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说了大半天了,你也累了,靖容,吩咐留饭吧,备车驾,我要进宫一趟。”
清澜这才放松下来,仍跪在地上,等长公主殿下摆驾离开,才虚脱般坐在地上,偏偏秦女官还没走,见她这样,反而发出一声带着嘲讽的笑声。
清澜也懒得管她对自己的不满从何而来,横竖长公主要用自己,已成定局,一次谏言被采纳是幸运,两次就是必然了。说明长公主的见解和自己是有些相同的,就像官家倚重沈大人和陈大人,皇后娘娘倚重平郡王妃和卢文茵一样。
她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早明白这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君明臣直,就好像苏女官欣赏她,秦女官却不屑一顾一样,不过是见解刚好合上了而已,就好像前四年她在花信宴的不得志,平郡王妃不欣赏她,沈夫人虽然和她亲近,却不懂她的抱负。长公主出山之后,她的声音才有被听见的资格。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因为知道劝谏带来的荣耀不值一提,终归是依附于他人,不由自己控制。
但苏女官却对她很上心,上次清澜的谏言被采纳却无赏,她已经很不解了,这次又一样,长公主听了一番在她看来是比书上那些名臣也不差的谏言,却只是赏了一顿留饭而已,她顿时更加意难平了。算来算去,也只能算到叶凌波头上。
于是她一面送清澜出去,一面私下劝她道:“叶小姐,有句话我本不该说,但这世上,本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知道你心善,但也未必要被拖累。”
“哪里就是拖累呢?”清澜笑了:“凌波在家中起的作用,比我还大呢。”
“我知道你们姐妹感情深,看重家人是好事,但也要分对错。”苏女官仍然劝道。
“先不论凌波心地善良,不会犯什么大错,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就算她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是长姐,是我没有教好她。长公主殿下听我一次劝告尚且采纳,她和我朝夕相处,从一个小姑娘长到现在,怎么不算我的责任呢?她有错,也是我的错。”
苏女官自小进宫,显然对清澜这话无法理解。
“就因为她是你的妹妹?”
清澜笑了。
“因为我是她的姐姐。”
她反问苏女官:“人无完人,世上谁都有缺点,比凌波问题大的人有的是,我不曾纠正他们,为什么要苛待凌波呢?就算凌波有问题,我也该包容她,替她扛才对。书上说小人党而不群,小人也知道包庇自己的人,怎么君子反而不知道了?否则我们读这么多书,拥有这份力量干什么呢?”
苏女官自小进宫,和亲人缘淡,本来是预备劝清澜的,反而被清澜这番话说得怅然若失起来。
她也忘了,家人是什么感觉了,既被人无条件地保护着,怜爱着,同时也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家人,随时为她们遮风挡雨。后背相托,如同在寒冬中相拥取暖,想想也知道,一定是极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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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怪不得苏女官说清澜,凌波身上的内宅智慧,实在是足足的。把京中世家夫人的后院消息都了解得透透的就算了,到了公主府了,也仍然有她运转的空间。清澜跟苏女官一回来,先看见她带着个小女孩在玩,正是平安坊的二丫,听说长公主殿下已经正式收她为义女,改名叫窈娘。
“小郡主,你怎么在这里,早该去上课了。”苏女官立刻警惕起来,看一眼旁边,窈娘的奶妈丫鬟连忙上来,窈娘却不肯走,仍然拉着凌波的手,看在苏女官眼里,更是凌波用手段的证明了。
清澜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还当自家妹妹只是在内宅操纵点消息的水平呢。见苏女官紧张,于是笑着拆解开了两人,道:“郡主娘娘有礼了,殿下开恩,留我们姐妹在府上用饭,郡主喜欢舍妹,等上完课来,再来找她玩也是一样的。”
虽然没封,但公主的女儿封郡主是十有九稳的事,对人高抬一格也是世家小姐的礼仪。窈娘虽然当了未来的郡主娘娘,但心里还是认当初的账,一心听凌波的,清澜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但见凌波朝自己使个眼色,这才放开凌波的手,跟着奶妈和宫女去上课不提。
看在苏女官眼中,自然凌波又多一项操纵郡主的罪名。但她敬重清澜,还是认真预备晚膳,留两姐妹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