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灯火下,裴照在暮色里看向她,无奈地朝她笑。
她知道裴照不争,因为不屑,知道争来争去也不过是那样,还有什么臣子争得过英国公府呢?功比韩信,尚了皇后嫡出的公主,民间的传说里,都说太·祖凌烟阁大封群臣,封了英国公是一字并肩王。
但这样一人之下,说抄也就抄了。
这甚至怪不得官家,谁也没赢,连官家也没有赢。那天在猎场,裴照其实早就发现了,他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个疲倦而浮肿的中年人,被疑心和阴暗折磨成这个样子,权力场上,人人都是输家。
但凌波偏偏要争。
她不仅自己争,她还要替他争。
她要官家亲口听崔景煜讲述当初的事,冰封的鸣沙河,集齐了三河之水的龙头闸,裴照如何看破北戎的阴谋,如何将自己的五千士兵送在那里,好为崔景煜争取半天的时间。
跳下去在冰棱和河水中战斗的士兵,拿身体去堵闸口的士兵,被两块破碎的巨冰挤在中间,从嘴里大口吐血的士兵。刺骨的寒冷,血染红的江面,死去的士兵被巨冰和石块压在河滩上面,胡子和眉毛上都是冰,神色却异常安详,让官家听听这段故事。
也让官家知道,他赵家的江山是谁守住的。又是谁,爱兵如子却送掉自己全部的士兵,立下参天功劳,却因为他的忌惮和凉薄,甚至不能请功封侯,白身回京。以至于他带的王孙都不服他,才会引起这场熊祸。
她甚至不在乎争不争得回来,只是为长公主殿下打个样子。这对母子彼此错过太多年,她虽知道天家亲情淡薄,但有母亲,总是比没有母亲好。
但相比好解决的这两人,其实还有两个人,是真正的别扭到让人一点办法没有。凌波也是越挫越勇,宴席到一半,凌波瞅准崔景煜离席的机会,准备跟过去,谁知道绕过帐篷后面,直接被裴照堵在那里。
“叶小姐又揭我疮疤。”他今日饮了酒,装可怜尤其到位,桃花眼中带着水光,身形却是又高又大,把凌波拦在这里,笑着低头问:“叶小姐要怎么赔我?”
他身上熏香是宫中的销冬香,更添华贵。其实凌波也觉得心跳如鹿撞,偏偏要故作老成,凶道:“我看你是想挨打了。”
裴照只是笑眯眯,也是知道凌波不会打他。今日这一场惊吓,后怕还来不及呢。所以他只管伸手抱住了凌波,把头埋在她肩膀上,懒洋洋地说话。
“这蟒袍一点也不好看。”他总是嫌弃宫中东西,然后才用带着醉意的声音问她:“凌波什么时候穿红给我看?”
除了新娘子,还有什么好穿红呢?
凌波也只觉得心中酸软,其实经过今天那一场,她也后怕到现在。其实还有什么重要呢,除了此刻互相依偎的这个人,荣华富贵今生定,她也早已想要做他的新娘子。
但她毕竟是叶凌波。
“少胡说。”她指挥他:“去把崔景煜给我叫过来,今日海棠宴晚宴,女孩子都在花溪放灯,月下赏花,让他过来,我有话和他说。”
-
其实崔景煜也没想到凌波会这样直接。他原本以为她又在琢磨什么把他和清澜凑合到一起的主意,结果到了一看,她在花溪上一处水榭等他,侍女擎着灯,她正教燕燕和阿措如何叠花灯,见他来了,就把她们都支开了。
“国公府夫人又有什么故事要我讲?”他冷冷问道。
不怪他生气,叶家姐妹,一个两个,用起他毫不留手,一个让他带着戴玉权骑了一天马,魏禹山倒是因为戴玉权送了他一个好用的扳指,认真带了他一天,只打到两只松鸡。一个在席上就让他讲起故事来,都是有恃无恐,知道他不会拒绝。
但凌波这次回得平静,这处亭子三面环水,又有丫鬟把守,外人不进,内言不出,所以她索性直接开口,道:“我不是我娘亲生的。”
“什么?”崔景煜也愣了。
“我不是我娘亲生的,是她捡来的,只有我爹娘和一些老仆人知道,所以我娘去世之后,这就成了我的把柄。”她平静告诉崔景煜:“叶大人随时可以将我扫地出门,我什么都不是。但我娘在去世前把这秘密告诉了清澜,连同潘姨娘的卖身契一起。所以如果叶大人扫我出门,清澜就可以反制他们。但清澜因此不能出嫁,因为没有出嫁女回家主持正义的道理。”
崔景煜的神色一瞬间幽深起来,凌波知道他听懂了。
“所以清澜准备和你订亲,等几年后,我出嫁了,她再嫁,但没想到战争爆发,你可能死在战场上,她成了遗孀,要是被逼守节,也不再是叶家的在室女。所以她才跟你退婚。不见你,是怕自己反悔。她连自己也不信,是一心要为我牺牲。”
她平静讲完这四年错过的根源,看着崔景煜道:“怎么,你不信?”
“没有。”
“清澜不愿意和你解释,因为她也有她的骄傲,你认定她是临战脱逃,在你心中她是这样的人,士为知己者死,她觉得你也许从来没真正认识她,以至于没想过她也许有别的苦衷。”她讲出清澜的症结:“何况你回来时已经封侯,位高权重,她更不想做马前泼水攀高踩低的罪人,上赶着跟你解释,更像借口,而且还会暴露我的身份。所以她咬紧了牙关,一句话也不肯说。任凭你如何冷淡她,她都觉得是她应得的。”
崔景煜神色震动。
“我没有觉得她是罪人,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那一剑伤得他太深了,以至于他一直停留在那天,封侯拜相于他不过寻常事,四年战争也不过行尸走肉。有时候他都似乎忘了,他曾有过那样意气风发的时候,认定一个人,决心要娶她回家,搬山填海都觉得心甘情愿。
凌波看着他脸上神色,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猜对了。
她其实早就猜对了。
只是这世上的事,对了也未必能赢,赢了,也未必能在一起。
“其实她不想告诉你,我也是不准备告诉你的。清澜要坚守的东西,虽然我觉得没意义,但她要守,我就陪她……”她看着亭外的水面,花灯漂浮,如同一朵朵莲花开在水面,花名签多准,冥冥中看破清澜的命运,是最好的花,可惜并不开在春天,总是欠缺一点运气。
“但今天裴照的队伍遇险,我在人群里找他,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找到他,到他身边去,不管他有没有受伤,不管他还好不好,只要是他就好。”她问崔景煜:“景煜哥哥,你看,人在命运面前多么渺小,一场意外,随时就可以夺去所有的一切。我知道劝人珍惜好春光是极俗的话,但茫茫人海,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能有机会和他一起度过一辈子,多难得。还有什么比这个还重要呢?有个问题,我其实在桃花宴的时候就想问你了。”
她认真问崔景煜:“为什么一个人会那样爱一个人,她有危险的时候,甚至愿意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但两个人都好好的时候,却不能和她在一起?”
崔景煜回答了她。
夜色笼罩在他身上,水面有微光,只照出他的轮廓。但他仍然是她十五岁就认识的那个崔景煜,是挺拔英俊的哥哥,和她的姐姐是天生一对。十五岁暗淡无光的叶凌波悄悄看着这一切,以为这就是世上最好的故事。
但他说:“我想,他一定很爱她,但也同时很伤心。”
他没有勇气和她在一起了。百战百胜的崔景煜,唯一一次怯战,是在叶清澜面前。她上次伤得他太重了,他至今无法缓过来。他甚至连讲他们之间的故事,用的都是别人的名义。
他不愿意承认他是故事中的人,那个徒劳无望地追逐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的青年,那个被抛下的可怜虫,那个带着功劳回京的将军,或者韩月绮故事中的那个王子,带着满心怒火回来复仇,却惊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好在他不再是二十岁了。
他打过世上最难的仗,取得满朝最难的荣耀,二十四岁的侯爷,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他早已明白,该如何寻求一场胜利。
第125章 桐花
崔景煜在花溪的下游找到了叶清澜。
她正带着两个侍女,在花溪流出去的闸口清扫落叶,省得花灯聚集在这里,烧了起来,危及岸上的树丛。
她总是最可靠的姐姐,随时能想到最隐秘的危险,在两个妹妹的身后默默收拾残局。
落花铺满水面,闸口的平湖如同一片锦缎,她站在水边,用一只长长的笊篱打捞已经烧起来的花灯,将它们小心地放在岸边的石头上燃尽,火光映在她的裙角上,她整个人就像一幅仕女图。
“为什么不把花灯在水中按灭呢?”有声音问。
“花灯沉水,心愿就到不了神前,燃尽反而更好。”清澜头也不回地回答,反应过来后,手腕已经被抓住了。
崔景煜如同捕获一只珍贵的鹿,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身后的花树上,这原本是棵高大的桃树,被紫藤花缠绕,已经半枯了,但紫藤却在这棵树上茂盛生长,将树冠全部覆盖,开满了堆锦一般的紫色花穗,层层叠叠地垂下来,香气袭人。因为这一场捕获,树枝摇晃,花瓣如同雨一般落下来,落了他们一身。
崔景煜在花雨中看着她,眼神如同一头负伤的狼。
“我知道你当初退婚的理由了。”他这样告诉她,眼神几乎是凶狠的:“你骗了我,你跟韩月绮说是因为你不想嫁了,你骗了我四年!”
你害了我们四年,清澜几乎可以听见他这样说:你平白无故,糟蹋我们四年时光。你害得我们近在咫尺却一次次错过,你亲手造就一条冰河,将我们都困在河里,日夜煎熬。
但清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不想嫁了。”
崔景煜那一瞬间的神色几乎像要让她把这句话咽回去。
“为什么?”他立刻又冷笑:“因为我妨碍你为你妹妹牺牲一生了?”
四年前的崔景煜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他要什么,只管轰轰烈烈去追,填平山海也要得到,他未见识到命运的残酷,和心上人却往他心上捅刀子的痛苦。
多无耻,自己将他变成这样子,却又追思起四年前的他来。
但清澜仍然要说。
“你其实也猜到我是为妹妹不嫁的,只是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不是吗?”她平静说出来:“还是你真的以为,我是怕你战死才退的婚?是临阵变节的鼠辈?”
要是前者,这回京以来的种种,不过是一场赎罪的折磨。要是后者,说明他们从没真正认识过彼此。
但她是叶清澜,她说出这番话来,并不为指责谁,而只是为了阐述她的道理。
“所以这就是你不解释的原因?”崔景煜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冷笑道:“要么我是知道隐情,但不想和你在一起了。要么我就是以小人,误判了你的高风亮节,那我们更不该在一起。所以你就直接给我们的关系定了罪?”
深沉的夜色下,他轮廓英俊而锋利,像无法动摇的山峰。这是她亲手铸就的苦酒,自然也是她亲自来饮。
清澜也苦笑起来。
她靠在花树上,像被钉住的蝴蝶,鬓发上落下一缕发丝,上面沾着紫藤花。她连狼狈也狼狈得这么漂亮,像一首诗。
“我只是觉得没什么意义了,景煜。”她垂着眼睛,有种接受命运的平静:“从前种种,是我对不住你。但如果你还在乎我们,如果你对曾经的我们还有眷恋,不如体面分开。这一整个春天的折磨,该结束了。我想我们都回不去了,不如算了吧。”
崔景煜的眼神一瞬间就烧了起来。
“凭什么算了。”他仍然按她在树上,逼问她:“开始的时候是你要开始,结束也是你宣布结束,那这四年究竟算什么?”
叶清澜也终于说出那句话。
“算是我们年少无知的错误。”她说。
算我情难自制,所以明知自己身上背负着巨大的责任,没有随意爱人的权利,却仍然控制不住地被你吸引,在你的追逐中一日日沉沦,如同飞蛾扑火般扑向一场必须的命运。算我年少无知,以为可以挑战命运,在桐花盛开的季节里,悄悄许下一个承诺,如同藏住一个巨大的秘密,这秘密越长越大,终于将你我都拖垮。
崔景煜果然被激怒,但他被激怒也仍然不会选择伤害她,而是一拳打在树上,这紫藤花纷纷落下,恰好映衬这场告别。
他像一只困兽,被困在四年前的春天里,即使今天的两人已经面目全非,仍然舍不得放手。
“是我对不起你。”清澜于是道歉。
“我不要对不起。”崔景煜仍然逼视她。这是她爱过的青年,如今也仍然爱着他。
但她也只能做到这样而已。
她是叶清澜,向来最擅长委屈自己人。
“那你要什么呢,景煜。”她这样问他:“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总是记挂着自己的妹妹,总是不把你放在第一位,我已经牺牲你一次,就可以牺牲你第二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是不配喜欢人的。从四年前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其实就知道了。”
但她仍然苟且偷欢,以为可以躲过命运的惩罚,以为这世上有两全法,像个贪心的小孩,以为可以瞒得过大人的眼睛,偷偷摸下一块不属于她的糖来。
于是最终她被逼到悬崖边,毫不犹豫扔下他,甚至不愿意给他一个解释。她是这样懦弱而自私的人,从来不配也不值得一场全力以赴的爱。
“我不管这些。”他仍然执着向她求她给不起的东西,甚至握住她的脸:“我也不要这些。”
清澜闻见他身上的酒味,是凌波说过的,官家虽然年纪不小了,有时候却很促狭,明明是春狩的夜宴,偏用烈酒,还是浸了合欢花的,甜丝丝的,根本喝不出来,不知不觉就喝醉了。魏禹山只喝了几杯,第二天头疼得差点起不来。
“你喝醉了,景煜。”她甚至劝起他来:“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他不为所动,只是执着地看她眼睛,反问她:“走哪条路能回去桐花渡。”
她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他松开了手。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那眼泪落在他手背上,灼烧的感觉,像个经年的旧伤口。
他总是对她毫无办法,明明理亏的是她,哭的也是她,但她只要一落下眼泪来,他就变回那个二十岁的青年,手足无措地站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只要她不哭了,他做什么都可以。
而她也知道这点。
就像那天在桃花宴,只要待在他身边,她就觉得无比安全。因为她也知道,只要他在,他就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因为他是崔景煜,因为他无可救药地爱着自己。她从来没有一刻,怀疑过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