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辰的修长身影就停在一处画前,他垂眸端看,顾怀露听见他用清若溪水的嗓子,轻声说:“这幅《千里江山图》的临摹很精妙,搁在这里算是加分了。”
听他说话,也当真是一种享受。
“没想到你不仅懂珠宝,对山水画也有研究?”
“只懂这些有点名气的。”秦朝辰如实相告,声色带着浅浅的笑意,“这画气势雄伟,山河壮丽,疏密之间稳中求变,这位临摹画家的功力还算不错,神气俱足,柔中带骨。其实,鉴别珠宝玉器的真伪和古籍画作的真假,都是考验一个人的功底学识。”
他说着,与她继续参观其他画作,只嘴上忽然绕回来,问:“顾家和白源之间……似乎有一种知遇之恩的关系?”
顾怀露听他这样问也不意外,点头:“是啊,你也听说了?”
尽管秦朝辰早已知晓这段旧识的起因,但他并未说出口,假意知之甚浅,默默等她说下去。
“白源和我们家认识很久了。”她垂落目光,语气怀着对过往的几分思恋,“那时我还年幼,哥哥也没有继承‘嘉叶’……”
温柔的午后光束一寸寸拂过顾怀露的眼底,将点点星芒都化开。
秦朝辰心中的羽毛颤动,他缓缓地挪开了视线。
白源是被顾怀露的父亲签入公司,当时他已经半路辍学,在几个地方打零工,供年幼的弟弟上学,某日在一家餐厅端盘子的时候,遇到了物色新角的顾廷川,对方有点古怪,盯着他一双已满是冻疮乃至溃烂流脓的手,突然就问他要不要拍电影……这也让少年的人生际遇彻底扭转。
白源至今都常常会说,自己过去的二十几年仿佛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梦。
为了维持生计,也为了让弟弟过上一个安稳舒适的日子,他就顺着这部电影出道了。
当年也不像现在有很多捷径可走,在顾导的剧组拍戏很苦,夏天热出疹子,冬天还要泡冰水……
但他很敬业,谦逊懂事,待人诚善,大家都知道他是苦命孩子,双亲曾是安徽小山岗的一对手艺人,他幼年失怙,母亲还怀着白元昊,又拖着一个他,山穷水尽地乞讨着来到S市投奔亲戚,没多久也过世了。
顾廷川是电影界的一块金字招牌,有他领进圈子,几年下来白源的星途愈发顺畅,虽不能算天才童星,却与同样英俊扎眼的韩谦睿被许多女粉丝戏称为“少年双龙”。
只是没想到,一夕树大招风,一场酝酿许久的风暴,凋零了他心中所有的期望与光明。
是谁说过,这世上最令人痛心的事,莫过于让诚实的人说谎,让正直的人弯腰。
当时,顾廷川已不管家族事务,拍完电影就抽身陪老婆去海外度假了,顾怀泽仍在自家堂哥顾泰的领衔之下学习各种公司事务,而白源遭逢变故的时候,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遏制流言,等到回头再去处理,就算洗的再干净,也洗不去所有的流言蜚语。
白源被人举报在某个投资商举办的盛宴上与嫩模玩多P,各类自媒体还贴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照片,一时煞有其事,而他本人也被警方请去协助调查。
尽管电视、平面等主流的媒体立刻被“嘉叶”公关部斡旋控制,但根本阻止不了网民们的肆意抹黑,这对于白源来说都不是最龌蹉的——当他们调查出那些照片就是他身边一直最亲近的好兄弟所为,他才发现原来对方早就不再是自己的“手足”,而是披上了一件被污浊侵蚀的华袍。
白源被挚友背叛,被世间众人诬陷,那些多年来在身体里根深蒂固的善良与勇气,被现实击溃成齑粉。
过了几日,他思虑清明,终于写下亲笔信,宣布就此退出演艺圈,只想离开这个荒唐可笑的地方。
他看清了自己想要的不过是真正的平凡生活,假如活在聚光灯下,就永远避免不了别人的恶意和重伤。
顾怀露回忆到这里,神色间压着重重的阴影,秦朝辰也没有开口,只是陪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她。
“我对白源哥抱有一种非常敬重的感情,就算大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那几年他就已经像我的一个家人。他真的能对你掏心掏肺的好,或许……有些人觉得这种行为是蠢,但我生活的圈子里,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
故而,白源在她的眼中,代表着一段平凡而欣欣向荣的人生。
也代表了她心中一捧故土。
那些善良的人们,她只愿他们所有的所爱都能长久,而一切烦恼忧愁皆是捕风。
“我明白你的想法。”秦朝辰声音清凌,又有一些暖人的温度,“所以,你才会对白元昊如此宽容。”
说到这里,顾怀露的神色闪过一丝失望:“可惜,当年白源哥一身坦荡磊落,不愿被人说去半分,情愿就此退出演艺圈……可白元昊呢?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我一直都不敢让他哥哥知道真相。”
秦朝辰点了点头,“秦瑜涵绝不是善类,我也只能劝一句好自为之。”
顾怀露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看着他眨了眨眼:“我听说,秦总也做过不少‘善事’,你是不是前几年在巴黎一个私人拍卖会上得了一套珠宝,是清朝乾隆年间的稀世珍宝,加上佣金之后,花费也有几千万?”
因为是“私人”拍卖会,当时秦朝辰为了能去现场还托了一大圈关系,最终,总算拍得心头好,岂料还没人能品鉴一番,他转个身又捐给了国家博物馆,此举也令举办那个拍卖会的富商和那些竞争者们心头不快,对他心存芥蒂。
顾怀露说完,看到对方探究的神色,她急忙心虚解释:“不是我特意调查了你的事,是我身边的助理舒衣,她对你特别感兴趣,所以,我也是从她嘴里听来的……”
秦朝辰抿唇淡笑,沉默着向她看过来,那温润而泽的目光中有着打乱她呼吸节奏的迷人魅力。
“我对这些东西本来就不算执着,只能说是‘借花献佛’了。”他难得与她玩笑道,“在你的臆想中,是不是我家充满了珠光宝气?”
顾怀露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噗嗤一声笑出来。
“玉兰别院”里只有几桌客人,靠风口的地方窗明几净,一轮圆日当空,照亮不远处起伏的山川,眼前还有穿旗袍的女子当场奏着丝竹之声。
当她准备入座的时候,目光一转,突然就锁定了男人身后不远处的那面墙。
茶室里挂着一副复刻碑文,上面写道:“隔爱欲之长河,间生死之大海,无舟求度。”
由此可见,情之一字可真是折磨人。
顾怀露心里忽然想到,这就如同身边的白源与顾妍,说不清的惆怅总是会毫无预兆就熏熏然地升起来。
有些感情真的就如同水中捞月,不能琢磨,哪怕你做足了防备,满身盔甲,也不能幸免这场情劫,它会在你心底无声无息地肆虐,你再也走不开,躲不掉。
顾怀露看着碑文,唇边噙了盈盈的笑,眸底折进晶莹的碎光,衣袖处的薄料设计层层叠叠,一张脸面露桃-色,当真是一朵馥郁的富贵花。
秦朝辰一双眼眸直直地看着她,空气里像是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暗流,又像是夏季里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散发着满满的香气,沁人心鼻,撩拨着他的心底。
所爱隔长河,无舟则造舟。
而他们座位处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窗柩下方摆了一桌方方正正的围棋。
秦朝辰看见顾怀露眼中的神色,忽而微微一笑:“你会下围棋?”
她从小陪着顾爸爸、顾多多下过好几次,只是棋艺不精,不过,她也算天资聪慧,糊弄糊弄外行人还是足够了。
顾怀露挑了挑眉,“怎么,要不要和我下一盘?”
也是过了不久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真的不该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可爱,给我花花,不接受反驳~
你的好友秦六段上线——
☆、第十四章
男人眸底闪过一丝她并未发现的趣意,眉头轻皱:“我很久不碰了,不知道能不能下得了。”这话倒是丝毫听不出有什么作假。
秦朝辰说话间,已经姿态清冷地在桌子旁坐下,翻了翻茶水单,替两人点了一壶大红袍、一壶冻顶乌龙,他将棋盘整个搬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抓着黑白色的棋子,更显得气质非凡。
顾怀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有底气:“光是下棋没意思,不如……我们来赌一件事?”
他抬头看她,而她迅速低头看棋盘,长长的睫毛敷在眼睑上,秀色可餐。
“好,你想赌什么?”
顾怀露偷笑:“假如我赢了……我想看秦总这些年珍藏的宝物。”
秦朝辰内心几许波动,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早知道,那珠宝我就不捐了,留在家里先给你过目。”
顾怀露:“……”
暮色如同女人一双柔软的手,将星星点点的微光纷纷拾来,装饰了玉兰寺的各处佛堂厢房,从茶室的窗外看去,能见到楸树开出了樱粉的花朵,不远处起伏的山岳在暮光中,如同笼着一道金色的弧光。
不知不觉,周遭已经换做了一方天地。
等到两人的一局棋下完,已经到晚上的饭点了,顾怀露微微凝眉,盯着四四方方的棋盘看了半天,匆匆在心里复局过一遍之后,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她输不起,事实上她还赢了对方一目半,但是——
“你会下指导棋?”
坐在对面的秦朝辰,但笑不语,从窗户外照过来的半边树影,覆着他的侧脸,落满了清隽的气质。
所谓“指导棋”,通常是一些有资历的围棋职业选手才能做到的事情,简单说来,就是对方会在潜移默化间引导你,让你在该下的地方都下对了,就算错误的步骤也能在复盘的时候点拨明了。
难道秦家很看重小辈们的围棋造诣吗,她怎么从来也没听说啊,还是说……他算一个例外。
见顾怀露一脸诧异,秦朝辰默默收着眼前的黑白棋子,语气浅淡:“小时候学过几年围棋,下的不好。指导棋不是被你看出来了?”
……那也已经很厉害了,拆边、下拐全都是有模有样的。
顾怀露听他说到小时候,莫名在脑海中浮现小助理的那句“私生子”,心头多了一些恻隐,但不管怎么说,这男人教养得当,不管是不是大门大户出来的正牌公子,她觉得也没什么差别。
“我看你是真的太久没下,计算能力有点退步而已,扎实的围棋底子还在。”
秦朝辰眉间有着很自然的笑意:“你下的也不错,谢谢小顾总指教,你赢了。”
“是你让我才赢的,不算。”
顾怀露将耳边几缕发丝夹在耳后,抿了抿唇,愈发感到口干舌燥,这就端起冻顶乌龙喝了一口,内心总算定下来一些。
秦朝辰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只是很平淡地说:“不管是谁赢了都没关系,总之,改天带你去看‘珍宝’。”
顾怀露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纵容,微微睁大了眼睛,再看到对方眼中溢着的笑意,好像内心筑起的一座金字塔,有一个角开始塌陷了。
……
S市的光害有些严重,市中心基本看不到夜里的璀璨繁星,只有车子驶出冗长的灯河,离开闹市区一段距离,才能见到天边零星的几颗星子。
秦朝辰进了大屋,在秦家干了不少年数的尤姨迎上来,给他换了拖鞋,又拿他的外套去挂上,小声说:“瑜涵小姐也回来了,正在陪老爷子说话。”
秦朝辰脱下那双泛着幽暗光泽的手工皮鞋,淡淡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甚至连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在了尤姨的话中。
想来,他还没有机会告诉顾怀露,与顾家其乐融融、兄弟姐妹都相亲相爱的处境不同,秦家的几个小辈自幼就学会勾心斗角,在他回国之前,秦瑜涵在秦家的地位直线攀升,可自从他回归家族,轻而易举就取代了她二十几年来苦心经营的地位。
他并不蠢,自是知道秦瑜涵对他怀有强烈的敌意,更将他视作眼中钉。
可惜祖训说了分账不分家,她也只能暂且假装相安无事。
秦家百年之前的老祖先,就是做珠宝生意发家的,家庭观念很重,封-建礼教的残余也有不少,后来家大业大,才涉及了投资、物流、传媒、电商等多个领域。
秦朝辰的祖父也有一段坎坷的经历,当年他旅居国外,也是圈内一位知名的珠宝商和收藏家,到了建国初期,有建国元勋给他写信,号召他一同参与“社会主义建设”,秦老爷子举家返回新中国,一心一意护革命。
到了后来,秦老爷子也是嗅到风声,在那个最艰难的时期,先将许多无价之宝转移到国外,再带着娇妻幼儿去了香港,等到改革开放之后,重返故土,开创“朝阳”集团的新辉煌,一家人总算落叶归根。
秦家的一座公馆就坐落在市区以外的这块私人地域,门前一大片草坪修葺的整整齐齐,一派威望繁荣,室内装潢更是堂皇别致。
“难得休息日,朝辰该不会刚从公司回来吧?”
说话的正是秦瑜涵,她手里捧着一盅温汤,微微侧身坐在沙发上面,身旁是面带微笑的秦老爷子。
她接过爷爷手中的杯子往茶几上面一搁,起身站立的时候,显得身段窈窕,婀娜多姿,高鼻梁、深眼窝,漂亮立体的五官含着一丝霸道的凛冽,一身优雅淡色长裙,如初春的微风,吹面带寒。
“今天是和朋友出去喝茶,公司的事等周一再去做了。”秦朝辰揉了揉眉心,接过她递来的红茶,轻声说了句“谢谢”。
“晚饭吃过了吗?”秦瑜涵笑着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