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回想梦里的情景,心里总是耿耿于怀,索性趴到饕餮宽阔的胸膛上,把梦里的情景讲给他听,末了有些低落的问他:“主人,善恶到头真的终有报吗?”
饕餮轻轻嗤笑一声:“我的小狐狸,你觉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你见了李巧儿和蒋铁夫可怜,就觉得他们是善吗?那你可知道,荥阳郑氏也是累世公卿之家,家里出过许多贤明的大臣和造福一方的好官。他们在荥阳之时,颇有郡望,在百姓中间名声之好甚至超越了皇族。可惜一场大旱加上有心人的挑唆,当地的流民为了口粮就冲杀进他们家中。当时郑氏的男性成员都被郡守邀去府中,商谈如何放粮救灾。因为郡守扣下了朝廷发下来的粮食,要逼着郑氏一族答应开放自家府库捐粮。双方没有谈妥,郡守将郑氏的男人扣在府中三天三夜。等到郑氏一族回家之时,才发现家中被洗劫一空,郑氏的女主人们不堪受辱,纷纷自杀殉节。许多丫鬟和妾氏也被‘流民’奸污。而当地郡守名为围剿流民,实际上派兵围住了郑家。幸好宇文阀主派兵千里驰援,加上郑氏族人悍不畏死,涿郡又忽然爆发疫病,真正发生了流民暴&乱,郑氏才逃脱一劫。郑氏嫡脉在这场浩劫中死伤殆尽,于是暗中用一百两黄金,到京中买命。”
四郎立马发现了问题,奇道:“可是刘巧儿和阿宝都说自家只收到了十几两白银?难道威武镖局胆子这样大?连士族出的买命钱也敢贪污?”
饕餮摸摸他如水清凉的黑发,缓缓说道:“这样大的胆子,自然是有后台的。郑家何尝不知道这样的巫术有违天和,所以特意强调要自愿用命来换钱的人。还承诺事成之后会妥善安置这些替身的家人。他们哪里知道会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一口呢?那日郑二公子见了李巧儿,心中生疑,就派人去质问威武镖局为何没有妥善安置那些替身的家人。威武镖局心中有鬼自然要斩草除根,不过,这桩冤孽总归还是要算在郑家头上。”
四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这世上的事若真和戏里唱的那样黑白分明就好了。可是细究下去,又是人人都有可矜可怜之处,人人都行过可鄙可恨之事。他想了想就问:“既然是朝中有势力故意针对郑氏,为何郑家还要千里迢迢南下?”
饕餮道:“南下不过是个幌子,只是郑二公子带着一些家人过来完成对番僧的承诺而已。郑氏真正的势力已经转去了西北,投靠了拥兵自重的宇文阀。”
说完他亲了亲四郎的眼睛道:“凡人的死活我可管不着。天色尚早,再睡一会。这次我守着你,不会再做噩梦了。”四郎在饕餮温柔诱哄的低沉音调里很快就呼呼大睡过去。
饕餮殿下哄睡了自家小狐狸,猛地对着空中某处伸手一抓,再缩回来时掌中躺着一颗人心,因为刚从胸膛中挖出来,还在微微的搏动。
饕餮笑了笑,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就化成了血雾,连点气味都没有留下。
此时汴京城中一处祭坛里,做法的道士缓缓歪倒在地上。第二天被前来侍候的婢女发现时,他胸前破着一个大洞,心脏不翼而飞,早已是气绝身亡。
昨夜又落了一场大雪。早上一开门,人都被朔风刮得睁不开眼睛。因今年反常的冷,槐大便在门口安了个厚厚的挡风帘子。
快到腊月间了,四郎就开始做各式各样的糖果子糖糕,有味斋里弥漫着甜甜的香味。
如今锅里煮着玫瑰糖稀,正咕噜咕噜的冒泡,四郎用勺子搅一搅,牵出琥珀色的糖丝。淋一勺到刚炸好的糯米糕上,再把裹着玫瑰糖稀的炸糕在炒好的黑芝麻里面打个滚,一盘蓼花糕就做好了。
四郎自己夹了一个,外酥内蓬,带着玫瑰的甜香,咬一口下去,表面的糖层发出酥脆的轻响。
旁边的黑胡同看的直流口水。偷偷觑着四郎转身去搅拌糖稀的功夫,也顾不上烫,抓起一个就塞到自己嘴里。他虽然常常在大户人家的厨房里偷食,这样的蓼花糕还是第一次吃到,吃完了不仅伸舌头把嘴角边留下来的糖稀都舔了进去,还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
旁边华阳看他吃相难看,过来揪起他的耳朵就是一顿好打。把个黑胡同打的直跳脚。
华阳打完他才觉得消了点气,问他:“你又勾引哪家媳妇不成,惹来厉害道士被逐出城了?”
黑胡同哭丧着一张脸道:“娘啊,那都是我年幼无知时做下的荒唐事。后来我都改好了。我这次来可是正经事。”
华阳还能不知道他的尿性。他以前和一家未出嫁的闺女勾搭上,在人家里恶作剧,非逼着主人家嫁女儿给他,还把来收妖的道士胡子拔了衣服烧了,叫人大大的出丑。因为秉性太过顽劣,被道士一状告到城隍处,发了敕令将其驱逐出城。要说胡恪是总叫华阳操心被人骗,黑胡同这样贱兮兮的模样就是一瞅见就气的华阳想揍他。
无他,生来一副欠揍样。想起前事,华阳挑着眉笑了:“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历来只有你被人家告状的,如今也知道做正经事了?”
黑胡同看她笑了,就厚着脸皮猴了过去,边帮打儿子打累了的亲娘捶肩膀边说:“娘,我自从被那个忘恩负义的小&婊&子耍了一道后,在女色上就没有犯过了。后来我被一个臭大夫……咳咳,不是,是跟着一个名医做药童,做的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不久前遇见了表哥和饕餮殿下。如今我可是在帮着殿下做正事。”
华阳听他这么说,虽然还是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再骂他了。
四郎一边做糖果子,一边留心听他们娘两个说话。他其实还挺喜欢这个黑胡同表哥的。原本他也有一个十分大气的名字,叫玄墨。结果被他自己给改成了黑胡同,小时候常常给四郎带些人类的新奇小玩意回来,四郎和他关系极好。因为知道他喜欢甜食,这都是特意给他做的,只是华阳姑姑管他管的严,不许他多吃甜食,说他丢了玄狐一族的气派。
此时听着他们说话,知道华阳姑姑气消了些,赶忙端了新炸好的黄金糕过去:“黑表哥,帮我尝尝这道糖果子炸的酥不酥脆。”
黑胡同给四郎递了一个“好兄弟真上道”的赞许眼神,接过来抬手就打算往嘴里塞,想到自己老娘的教导,赶忙端端正正的放下盘子,用筷子夹起来斯斯文文的送到嘴里。
正在吃,饕餮殿下从外面回来了。
黑胡同放下手中的食盘,匆忙过去行了个大礼。
饕餮殿下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问道:“郑家怎么样了?”
黑胡同颇为气愤的说道:“郑家真是邪了门,自己家养着一群女子,专门用来生饿鬼。他家的郑二公子自从用了替身术后,不知哪个环节不对,有些反噬的征兆。后来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秘方,要用肥嫩的羊肉蒸熟后加入杏酪、五味子,一起服食,名为“含酥脔”。如今请了个鬼厨子到家里做菜,那鬼厨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讨郑二公子的欢心,偷偷把羊肉换成了药效更好的胎儿肉。也不知那郑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吃完后还夸赞香美异常。”
☆、36·含酥脔3
黑胡同正说得高兴呢,就看到他口里的鬼厨子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布袋走进厨房。唬的他一下跳到华阳背后,结结巴巴的说:“好大胆子!小爷没有找你麻烦……你还敢……还敢上门挑衅!”
那厨子进来把布袋放在灶台上,然后“咚”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跪在了饕餮面前。说道:“这段时间承蒙华阳姑姑收留。我家世代都是荥阳郑氏的家奴,为人家奴,最重要的就是忠心。在流民围攻郑家的时候,我一家老小都为主尽了忠……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我又醒了过来,跟着流民南下来到汴京,因为无处存身,徘徊在有味斋门口时被华阳姑姑捡了进来,让我这个孤魂野鬼有了个落脚处。本来我是真心打算此后便留在有味斋的。”
讲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唉,都是前世的冤孽啊。我前头在郑家有一个老相好。她是个寡妇,我是个鳏夫,两人都没有子女,早年间就好上了。主人家对奴仆中的这些事情,只要大礼上无妨,还是很宽厚的。前段时间她给我烧了些纸钱,说是多年前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我当时不肯娶她,才赌气说不是我的。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她又告诉我咱们的女儿被送进了绮年阁,还被选定要给饿鬼做姨娘!绮年阁那种地方……那种地方……那是我存留在世上唯一一点血脉啊。所以我私心里就希望能讨好了郑二少爷,把我的小女换出来。我只有这样小的心愿,求大仙们可怜可怜我这点慈父心肠吧。”说着伏趴在地上。
黑胡同听了这话,不依不饶道:“你女儿被选中给饿鬼做妻子,你把女儿换出来,就要再向饿鬼们献一个母体出去。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再说,你把羊肉换成婴儿肉讨主子欢心。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亏你做得出来!”
王厨子脸上老泪纵横道:“我的相好找了一个姑娘,都问清楚了,那姑娘自己愿意换我女儿出来。至于婴儿,也并不是真的婴儿,只是打胎打下来未成形的胎儿而已。虽然我是个鬼,却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郑家也不曾去偷盗别家的婴儿,都是绮年阁中姑娘打下来的胎儿。”
四郎听得有些恶心,可是看王厨子的样子,的确发自内心不觉得给郑公子吃胎儿治病有什么不妥。既然奴仆自己温顺的愿意作为羔羊被宰杀,四郎也不知道该不该多管闲事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些绮年阁里的姑娘,都知道他们打下来的胎儿被做成了含酥脔?那些孩子的父亲也不管这件事吗?”
王厨子并不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绮年阁里的姑娘都是养着招待客人的,当然,族里有些老爷也偶尔去一两次。生下来的孩子,别人家的一般都是打掉,自己族人的都是送往暗部。现在这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少爷病好之后,就不会再吃这些东西了。”
四郎听了默然不语,他听说吃人肉是会上瘾的。不知道这位吃胎儿的郑公子会不会上瘾。四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上次你做的那道羊肉羹,我看别人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就只有郑公子在吃,也是你做的手脚?”
王厨子点头:“回禀胡老板,那是切了我自己的肉做出来的,我在上面施了个障眼法,只有小主人看到才有食欲。”
旁听的黑胡同哼唧道:“虽然你也算是个忠仆,我还是觉得你很恶心。不行了不行了,凡人太可怕。我必须先出去吐一吐了。”说着他就纵身越过窗户,飞檐走壁火速跑远了。
四郎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宴会后,郑家就过来请王厨子去掌厨,还说什么郑公子多日不思饮食,唯有王厨子做的荤菜还能略微入口。对于这样的忠仆,四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王厨子砰砰砰的又磕了几个响头:“有味斋收留我的恩情,我王某人铭记在心。只是这件事一了结,锁魂使者估计也快到了,大仙们的恩情,我唯有来世再报。”说着恭恭敬敬地递给饕餮一个请柬。
又转过身子对着四郎说道:“过几日三少爷要做冥婚,主家那里烦请您去帮衬一桌冥席。我不在那里,外面的厨子终究不太明白其中的规矩。”
饕餮接过请柬,言简意赅地说道:“知道了,到时一定去。”
为自己的主人做完最后一件事,王厨子仿佛放下了最后一块石头,整个鬼都轻松了起来。
又把自己放在台子上那个血淋淋的布袋打开,四郎伸头一看,里面是一块外观酷似“肉”的东西。
那厨子抬头对四郎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说道:“我时间不多了,现在赶回郑家必定来不及,还借有味斋的厨房一用。”
四郎虽然不太明白王厨子的意思,但是现在灶台是空着的,就点头同意了。
只见王厨子小心翼翼的把肉上的血污冲洗掉,仔细把腺体都挤干净,然后把那块肉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包了起来,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敲。四郎知道,这样敲出来的肉比较有弹性,口感更好。因为敲肉泥很考验臂力,所以王厨子敲到最后,脸上横肉都憋出来了,额头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