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却响起声音:“这位大侠,还请教名号,日后此恩必报。”
古骜边走边道:“无名无号,一个行路人而已。”
“身上带着短剑,你也是游侠吗?”
“我不是游侠。”
走到外面,那满身灰黑的小子亦未为面前的景象所震惊:“大侠,你功夫这么好?”
古骜心中抑郁,适才他默数过,地上的尸体一共一百一十三人;若不是自己无能,没有管教好典不识,此事不至于闹到如此田地。这时古骜见少年相问,便沉默不语。
“大侠,你要去哪里?让我跟着你罢?”身后的声音不绝于耳。
古骜皱眉:“你没地方可去吗?”
“至少得出了这个县,这儿的人都认识我,大侠,您行行好吧!”
第76章
说话间,古骜已赶上了虞家部曲与典不识两人,行至于适才拴马之处,两人忙扶着典不识上了马车往内里靠了,古骜又嘱咐道:“把伤处按好了”,典不识点了点头。
那虞家部曲坐上马车御者的位置,古骜则跨上了马,而适才一直跟在古骜身后的少年也凑近了过来,指着典不识骑的马道:“大侠,这匹马你们也没用,不如让给我罢?”
古骜没理会那少年,只对虞家部曲道:“我们走!”
“是。”
“大侠,大侠!”身后传来呼喝。
那少年疑惑地看着古骜一行渐行渐远,心道:“我还以为他们是我姐姐派来救我的,可看着好似又不像……罢了罢了,我也赶紧离开此处才是。”
在路上驰了一段,古骜眼前两条岔路,那虞家部曲在旁道:“巨鹿郡挨着汉中郡,巨鹿郡中的商铺离此还有二十余里,不过若是去汉中,有道关隘就在不远处,汉中守军有驻军,倒还离这里更近些。”
古骜道:“那就取道汉中。”
“是。”
不久,一马一车便驶临汉中,所谓“依山筑城,断塞关隘”,古骜仰头而望,只见那关隘崔嵬峥嵘,上书三个大字——“栈阁关”。
那虞家部曲拿出一只哨子古怪地吹了三声,守在关隘口的士兵立即将门缓缓地打开,古骜等一行人,便如此直入了关内。
身后守关之门闭上,那虞家部曲道:“大人,这里就是汉中郡了,军营里都是兄弟,大人有什么吩咐尽说。”
古骜道:“找个军医给他看伤。”
“是。”
那虞家部曲召来几个兵甲,如是如是吩咐了一番,便搀着典不识进了一处布置好的干净大帐,不一会儿军医也来了,古骜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那虞家部曲上前一步,对古骜道:“在下不得不离开片刻,今日之事,还得呈报少主。”
“你去罢。”
古骜挑帘,看着帐内,见军医用刀划开典不识的血衣、撒上止血粉的样子,一时间有些焦躁……收回手落下帘子,古骜不由得在帐外来回踱步起来……
其实他又如何不知,今日之祸,全是自己没有管教好典不识所致。以师生之礼度之,教不学,师之过;以一路行来之江湖礼度之,自己是典不识的大哥,该当有约束小弟之责。
人贵有不贰过,典不识两次滥杀都是自己失责,古骜已经在同样的错误上,连续两次折戟。
典不识此举,不是首犯。第一次典不识误杀‘黄二’的时候,古骜自忖苦心孤诣地劝过他,推心置腹地开导过他,那时古骜以为任何人都能以‘教化之力’化之,看来是自己浅薄了。
再深入而想,田榕当年也不是被自己所劝动;而是出了“议政堂”那件事,摧毁了田榕所坚信的浮华,他才从此真正回到自己身边。
对于典不识,古骜经此一役,方晓自己错得离谱。古骜也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如今,自己这般不能驭下,却想要胸中志向有所伸展,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典不识与自己还有少年时的情谊,还有师恩,这样的典不识自己都管不了,管不住,以后若真统流民之军,如何能军令如山,又如何能说一不二?还谈何救天下于水火?
原来自己鄙陋如斯,从前却从未发觉,古骜忽然觉得,胸口被耻辱的感觉灼烧得疼痛了起来……
——他从未像今日这样发觉自己的无能。
他从小在田家庄长大,那时候的他,只知道在孩童的众口悠悠下反抗;而来到山云书院,他不过是学会了如何与贵族相处,但驭下之术……他竟却从未真正涉足。
古骜也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本在陈村少年中说一不二,并非自己酷刑驭下,乃是因为陈伯等村中老一辈,早为他将村中少年训斥得极为听话服从。再加上自己在他们面前素有威仪,这才没出过乱子。
那时候典不识之所以十分听话,亦不过是因为背了养弟妹的重担在肩头,日积月累,令他不得不磨了些性子,融入陈村。
古骜皱着眉在外踱步,他渐渐意识到……不仅仅是典不识,也包括如今在山云书院中进学的二十四位陈姓青年,自己必须换一种方式,将他们统御起来,方能为己所用……
否则出了陈村,来到这片陌生的广阔天地中,他们就会变成第二个典不识。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而去,这时那军医满头是汗地出了帐,对古骜道:“大人,血止住了,静养几日再观。”
古骜点了点头,这时那虞家部曲也赶了回来,一道送走了军医。
古骜问道:“这里可有关押军士之牢?”
那虞家部曲微微一愣:“有是有……”
古骜道:“让人把他关进去,等我想好怎么发落再说。”
“是。”那虞家部曲招来几个兵卫入帐。
不一会儿,帐内就传出典不识的大喝声:“你们做什么?我要见我大哥!”
古骜皱眉走到帐前,挑帘而入,对典不识道:“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到牢里去想一想,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典不识一怔,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古骜,古骜对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兵甲沉声道:“还不快绑起来,带过去?”
“大哥!为什么!”典不识倒是不挣扎了,只是睁着赤红的眼睛望着古骜。
古骜道:“我过两日来看你,到时候会告诉你。”古骜现在还没有完全想好如何发落典不识,但他心中已大体有数了。
“大哥!”典不识叫道。
古骜叹了口气,挑帘而出,帐外月明星稀,一轮明月当空,他却无暇欣赏。
当夜,古骜宿在军营中。那天晚上,古骜想了很多,关于过去的那些情谊,如今的这些无能为力,还有今后究竟会如何……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那虞家部曲来报古骜道:“大人,我家少主如今恰在汉中与吕太守一处,昨信已送至,少主传令说,他不日便来拜会大人。”
古骜点了点头:“有劳他了。”
到了中膳时分,一匹赤驹直驰入军营,身后跟着十人之纵,那驾赤驹之白衣人翻身下马,快步疾行至古骜帐前。
古骜正在想事,听见外面声响,抬眼一看,微微一怔。
只见微光从他身后射入,俊雅清朗,一如初见。
“虞公子……”古骜起身相迎道。
虞君樊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了古骜片刻,眉目中微微透出些担忧:“古兄……”
“坐。”
虞君樊与古骜一道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虞家暗部传报的竹筒,递给古骜道:“昨日之事,我已叫人细查了……巨鹿郡一直吏治不清,贪墨成风,上行下效。庶农生活向来艰辛,原本送女为富家妾,得了富家送礼,讨个生活,在巨鹿之乡间早已蔚然成风。”
古骜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虞君樊叹了口气,道:“……可惜这次王姓人家,却收了两家之礼。”
“何为两家之礼?”古骜问道。
“据我所知,那常去村中买粮的外乡年轻人也给王家送了礼,亦想纳王氏为妾。可王家却硬是把女儿送去了里正家。王家女儿当夜不从,还打伤了里正,于是里正家答应给得送礼也没有给……”
“原来是这样……”
虞君樊叹了口气,倒是宽慰道:“不过那里正鱼肉乡里已久,古兄此番,倒也不算是错杀了好人。”
古骜看了虞君樊一眼,沉默不语。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少主,昨日您让我们探查的那村子,如今已经被巨鹿守军团团围住,远观而望,里面有冲天火光,可能是焚村了。”
古骜闻言,沉声道:“……可就是我昨日行经之处?”
虞君樊点了点头:“是。”
古骜站起身,对虞君樊作礼道:“虞公子,既然此事是因我而起,我不能坐视,容我暂离片刻。”
虞君樊亦站起身道:“我与你一道去。”
古骜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带着典不识去便是。”
“那我写封信给你带上,我的面子,巨鹿太守还得顾一顾。”
“多谢。”
古骜来到大营,令人提出了被五花大绑的典不识,典不识一脸愤愤,见古骜面色漠然,不由得心下委曲已极。
古骜令人将典不识推上马车,自己也一道坐了进去,典不识道:“大哥,你这是要带着我到哪里去?”
古骜道:“你昨日不是问我,你究竟错在何处?我今日就让你看看,你错在何处。”
“……”典不识不语。
一路快马加鞭,等到古骜与典不识到了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之前的村落旁再也看不见巨鹿的守军,而只能望见茅屋燃尽后的黑烟。
车驾再一次停住,古骜拖着典不识出了马车,那跟在车旁的虞家部曲,此时亦翻身下马,三人定定地朝远处已经被烧成灰烬的村庄看了一会儿,那虞家部曲这才缓缓地道:“大人,我们来晚了。”
古骜沉默地往前了几步……
典不识从身后传来声音,也第一次出现了惊惧:“这儿……这儿就是……”
古骜转过身来,厉声道:“不错,这儿就是我们昨日行经之村!”
“可……可……”典不识道看着那片焦土,张口结舌,眼中渐渐赤红。
“可你是想伸张正义?”古骜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典不识所想,怒道:“你又要说大明天王……大明天王也会像你这般不懂事么?大明天王能劫天下之富,济四海之贫,乃是因为他有军队,有朝廷,有典章,我们有么?事到如今,你竟还如此莽撞,害人害己!你昨日竟还问我,为何要绑你?如今你知不知错?”
“老子去跟他们拼了!”典不识被五花大绑着,却抬起两腿便朝那村庄之处冲了过去,几个兵甲立即纵身扑上,将典不识牢牢压于地。
古骜走了过去,在典不识的额前来回踱步:“拼?拼了有什么用?死了的人,能再回来么?你将他们害死的事,能一笔勾销么?”
典不识抬头看着古骜,眼中血丝尽现。
“我嘱咐了你多少次!听我号令,不要轻举妄动,你呢?”古骜蹲下身子,一把抬起了典不识的下巴,让典不识的目光对准了那村中,“若不是你莽撞杀人,我们还能帮他们……可如今呢?”
典不识从未曾动情的虎目中,这时刹时涌出了热泪:“……我错了……大哥……我错了……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给他们偿命……”
“……你的一条命,能抵人家几条命?”古骜冰冷而缓慢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怎么发落你,我日后会有忖度……你现在这条命,已不是你自己的了。”
说罢,古骜摆了摆手:“把他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