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隽感受到了古骜炙热的目光,抿了抿唇,偏过了头去,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走了。
目送着女子离开,古骜这才不动声色地将那钥匙踢到了那位虞家部曲的脚下。那虞家部曲也早注意到了适才的一幕,亦不动声色地再次走到角落坐了下来,将那钥匙不经意地收入掌中。
那虞家部曲心道:“大人请缨来出龙山,果然还是有些门道,否则怎么刚被囚禁,适才便有人前来,竟送了开门之匙?”
而古骜此时却亦心道:“如此佳人,令我晨间一睹飒爽英姿也就罢了,如今再观,竟又这般机智警敏……先告诉了我这是她弟弟报恩之举,江湖事江湖了,又告诉我等会儿守卫之人有隙,暗示我择机逃跑……适才她见我看她,那偏过头的样子,真是直撩我心……还有她适才抬起下巴的模样,亦十分有趣,我从未见过女子这般张扬跋扈。虽然不合世风,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极美……”
果然不过一会儿,那门外看守之人便渐渐散去了,虞家部曲见状立即割断了自己捆绑的绳索,又来到古骜身前,轻划几下便将古骜从束缚中解脱,又拿着钥匙开了栅栏之门,走了出去,举目一望,守卫之人全果都不在近处……只有远方有人逡巡,那虞家部曲带着古骜隐蔽起来,压低了声音对古骜道:“大人,那边就是马厩。”
古骜却回道:“我不打算出寨。”
虞家部曲闻言不禁睁大了眼睛,古骜轻声道:“找个地方,我们躲起来,就在寨子里,观察几日再说,能办得到么?”
那虞家部曲抽了口凉气,他想了片刻,这才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那得找两身衣服换上。”
古骜道:“好。”
那虞家部曲一路掩护着古骜,一路东躲西藏地,终于来到了一众流寇的聚集起居的棚舍外,寻着气味找至众人通常大便小解之处,在草中潜伏了下来……
不久,正有三个相伴而行的山匪朝这边走来,有两个到了地儿脱了裤子,一边尿着尿唱着歌,回过神来时已被暗器直中了喉管。而另一个刚擦了屁股从草丛中站起,就眼睁睁地看着适才两个同伴倒了下去,刚要大叫,却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拖入了草中。
那虞家部曲将寒刃抵在他的脖子上,古骜在一边低声道:“适才你也看见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古骜便依次问出了寨中掌事人几何,各部所辖,倒班巡夜等等一干。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古骜点了点头,虞家部曲从后面拖住他的颈项,微微一扭,那山匪便断了气。
古骜动手将那三人全部拖入深草,见后面有个小山崖,便将三人的尸都推了下去;古骜与那虞家部曲两人换上了从尸体上扒下的衣服,再用黑灰抹了脸,
两人互相检验了,觉得乍看之下并无不妥之处,这才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向之前那适才去过一次的寨中当家起居坐卧处走去。
两人在竹阶之下,不过等了片刻,果然就看见几位掌事之人,都匆匆地带着人马赶来了。那虞家部曲带着古骜从寨中后侧绕了过去,只听里面传来声音,来自一个陌生的男子:
“怎么就跑了呢!还不赶快派人去追?肯定就在山中,山中路远障迷,量他们也跑不远……唉……”
“三叔,您别急……”说话的是小当家梅昭。
那被称为‘三叔’的男子道:“小当家啊!我怎么能不急?老二做这个事,怎么不叫我们一道商量商量?朝廷的使节,是说斩就斩的么?斩来使就是开战呐……如今寨中存粮本就不够,若是连战连捷也就罢了;若守军围困几日,我们该如何好?”
话音一落,那‘二叔’嘶哑难听的声音亦传来:“哼,老三,大敌当前,你便如此怯懦?这有何难?守军攻来,我们不与其在山下交战,佯败引他们入山,这叫瓮中捉鳖!”
‘三叔’道:“二哥啊二哥,你就知道打打杀杀!我们与守军已七年没有打过仗了,为了一个使节,又要死那么多弟兄,你何必惩一时之快?你得先听听他说什么,吕老儿派他来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梅昭道:“三叔,这个我问过了,那使节说,他带来了吕太守的任命之书,想招安我们哩!也不知道真假。”
“这倒是蹊跷……”这时另一个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众人都停止了争执,这时那‘三叔’道:“老四,你平日智谋最多,你倒是说说,姓吕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四叔’悠悠地道:“二哥啊,我看这使节是真不该杀。”
“狗屁,你再说一遍?!”
“二叔,我们听四叔把话说完。”梅昭似乎有些不悦。
“招安一事,乍一听蹊跷,毕竟之前剿了咱们那么多次,怎么忽然又说要招安呢?二哥担心得有理,二哥不信,也有理。可是细细想来,吕老儿此时派使节来招安,倒也不无道理啊……”
“四叔为何如此说?愿闻其详……”
“……我听说,皇帝老儿……快要不行了。这吕谋忠能做太守,难道不就是靠的皇帝老儿垂青?你说他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太守,万一皇帝老儿死了,那世家可不得合起来打汉中?”
众人都道:“是呢!怕是要如此!”
“那吕老儿最缺什么?他缺兵!招安了咱们,能给他冲锋陷阵,给他的亲兵做替死鬼,他何乐而不为?”
“原来是这样……”梅昭的声音似乎若有所思。
那‘四叔’续道:“若是当时没杀那使节,倒是可以佯装答应下来,等上了战场,再倒戈向朝廷,我听说京城那位雍公子提倡世家掌军,我们若是倒戈,得的定是闲职,到时候诸位,便能在京城开府建户,成为京官,脱了这身匪皮了。”
“那我们现在究竟该如何办?”三叔急道。
四叔回答说:“人都已经跑了,现在自然是想办法捉回来要紧!”
“好,那便这样办!”
古骜和那虞家部曲躲在窗下,屏息凝神地静听。这时忽然又有脚步声近,破门而入,有人低语了几声,那‘二叔’忽然叫道:“好你个隽娘,我问你,人是不是你放走的?”
这时一个女声冷笑道:“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来?半年前我要出山去救当家,还不是你们说,女人能有什么能耐,不许去!如今却又非要诬说我神通广大,连二叔关着的人都能放走,这不是笑话么!”
“哎呀,隽娘,当初叔叔们都是为了你好 ,你怎么还嫉恨上了?”那三叔道。
“哼,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阿姐,你少说两句!”
一时间众人都陷入沉默了起来,这时小当家梅昭道:“那还请几位叔叔搜寻搜寻,看能不能把那使节活捉回来。”
“唉……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古骜用一个眼神示意了那虞家部曲,两人这才悄悄地离开了,来到僻静处,古骜低声道:“大当家一去,下面的人竟如此不和。此事再等几日,定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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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骜在此山寨之中,一潜伏就是十日。山中到处都是寻找自己的分队,可谓布下了天罗地网;倒使得山寨中守卫逡巡之人更加稀少了,正巧方便了古骜的活动。古骜原本已有了打算,可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让古骜彻底改变了计划。
这天山下忽然有个小头目拔腿飞奔上山,喊道:“报!报!山下来了个长了老虎头的汉子!立在山下,就喊开门!!”
“是何人?”大头目问道。
那小头目喘了口气,道:“不知是何人,只知他冬日里竟赤着上身,全身都是鞭痕!也没穿衣服,就围了个虎皮的小裙,背后背着双板斧!喊着要见咱们大哥!”
“要见大哥?可是大哥冬前已经去了啊!难道是从千里之外赶来吊唁大哥的?”
“这个倒不知道了,不过他那般穿着,定不是官兵就是了!看着像咱们自己人!”
“那肯定是来吊唁大哥的,说不定是来投奔咱们的,还不快请进来?!”
古骜在一旁路过听见,差点僵在了原地,这两人口中谈论的,可不就是典不识么!典不识之所以一直赤裸不穿衣服,是因为鞭伤太重,若穿了衣服,衣服贴在上面会凝成血块,倒是不好上药了,所以典不识养伤之时,一直都是赤裸着身躯。
至于那个虎皮围腰,也不知是他从哪里弄来的,没想到这一丝不挂加上虎皮之配,竟然让这些山贼以为典不识是“自己人”了,还说什么“投奔”?还有,那说要见“大哥”,分明是要见自己嘛!按时间来说,典不识身上伤该是没完全好,怎么就跑来了?思及此处,古骜忙几步赶了过去,笑道:“这位大爷,适才我听两位说,咱们寨子又要入新人,要不要小的去搭个手?”
“跟我一道来!”
古骜点了点头,带着那虞家部曲便跟上了小头目的脚步,那小头目来到山下寨隘前,令人开了门,指着古骜与那虞家部曲道:“你们俩去把他带进来!”
“是。”
寨门一开,古骜果然看见典不识正雄赳赳地挺胸凸肚着,立在一片苍茫冻土上,赤裸着上身,叉着腰,正傲视着关隘中林立刀枪。古骜这下总算知道,为何山上匪徒将他看做“自己人”了,只见典不识裸露在外的遒劲肌肉上,布满了蜿蜒的红色疤痕,有的尚且翻出新肉,倒是令他整个上身,如爬满了赤红的长蛇蜈蚣一般,再加上他腰上围住的一袭虎皮,背上背着的明晃晃两把大板斧,与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豹头虎目一搭——看在眼中,怎么都不像山下的良民,而像山匪的同道中人!
低着头快步走到典不识身边,古骜低声道:“三弟,是我,大哥。进去了以后相机行事,就说你是来给大当家吊唁的,投奔山寨,想谋个将职!”
第82章
典不识适才看着两个朝他走来的人,就觉得奇怪,怎么这两个人身上黑黢黢的,脸上也看不出眉目,可走路的姿态,却有两分神似古骜和那同路行来的虞家部曲。
这时听来人说了话,典不识一时间不禁睁大了眼睛,刚要开口,旁边那看不清面目,声音却和古骜一模一样的人就叮嘱道:“不要与我说话,我晚些会来找你。进去了以后,随机应变。”
典不识瞠目结舌地哽住了半晌,这才眨了眨眼,用眼神示意古骜自己知晓了。
然后典不识就被古骜押着进了山寨,那小头目亲自带着典不识上了山,在一处棚舍之内安顿了,还说,迟些就会将典不识引荐给几位掌事之人,典不识连忙满口答应下来。那小头目说罢,忽然转身将一吊钱扔给那一直伺候在旁的虞家部曲:“拿去给这位大兄弟沽个酒!”
“是。”那虞家部曲恭恭敬敬地接了,与古骜一道,转身去沽酒。
不一会儿,那虞家部曲就端着酒,同古骜一道进了安顿典不识的棚舍,见舍内终于只剩了典不识一人,古骜这才反身关上了门,走到了典不识身前。
典不识‘蹭’地站了起来,刚要开口,古骜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声道:“我们小声说话,怕外面听到。”
典不识点了点头。
古骜皱眉悄声问道:“三弟,让你在别馆好好养病,怎么跑这里来了?”
“大哥,我担心你,你出门了许久,十天半月,也没个音信……”
典不识闷闷地说着,伸手挠了挠头,还带着些委屈与畏怯看了古骜一眼。其实嘴上这样说,可典不识心中真正担心的,却并非是古骜的安危;因为在他心中,没有什么困难是古骜解决不了的,令他真正寝不遑安的忧虑之事,乃是古骜恨他滥杀,从此抛下了他,再也不要他了。
所以尽管伤还没有好全,尽管不过是刚刚能上马,尽管行路之间若是动作大些,还是扯着肉疼,可典不识却全不管不顾地追随古骜而来……一路上许多伤口裂开,又流出新血,翻出了刚长好的嫩肉,可典不识自忖皮糙肉厚,也顾不上那许多。如今终于见到古骜,典不识心下忐忑之余又有些担心惹恼了古骜,便一字一句地小心翼翼答着话。
古骜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问道:“你出来,大家知道么?”
典不识点了点头:“虞公子说我身上尚不能穿厚甲,外面又冷,就送了我一张虎皮护体。”
古骜点了点头,语中不乏关切道:“这么远的路……真难为你了。”
典不识听到这句话才放下心来,感到胸中一口热血弥漫到四肢百骸:“……大哥没厌弃了我就好。”
“爱之深,责之切。我自然是希望你好,才重责你,你改了,我们还是如之前一样。”
典不识红了眼眶,沉默了半晌,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问道:“大哥,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古骜将来龙去脉讲了一番,典不识连连点头,道:“我明白了。”古骜又细细嘱咐了典不识许多,还给典不识编了身世,教他如何应对那些掌事人的询问,典不识都一一答应了。
到了夜晚,外面都通明白亮起了火把,按说今晚本该有个山大王们的夜宴,几位山寨之中掌事之人会召集诸位大小头目一道吃个饭,典不识应该也会在那夜宴上被介绍给众山匪。可不知为什么,外面敲锣打鼓地半天,闹哄哄的,却并没有人来招典不识过去。
等了半晌,古骜终于感到有丝奇怪,便令虞家部曲出去打听片刻,过了一会儿,那虞家部曲满头大汗地匆匆地跑了回来,对古骜道:“大人,不好,出大事了!”
“怎么了?”古骜问道。
“那二当家趁着夜宴,率兵把小当家给围了;三当家四当家也在,说什么要小当家给个说法!”
“给什么说法?”
“那里面人太多,吵吵闹闹的,我不敢走近了,也听不太清……大约是说那小当家下山买粮之事……”
古骜微一思忖,便招呼典不识道:“带上家伙,我们走!”
一路上山寨四处都插满了火把,将那夜空映照得如白昼一般,人群渐渐密集起来,众山匪个个都操着兵器,引颈举刀地吆喝着,形容亢奋,既看不出谁是谁的人,亦看不出丝毫的军纪军威,只如一道道人墙般,死死地围住了最中心的地方。
古骜带着典不识在人群中穿梭,越往深走,火把越密集,照在一柄柄的刀刃上,耳边响着一道道震耳欲聋的呼声,一时间只感到群魔乱舞,火光冲天!
往人群最密集的中心处赶去,呼喝声越来越大,原来其中已经乱成了一团!刀枪出鞘,白刃血光——那二当家身旁的人喊道:“把寨子里的钱拿去买妾!到现在饿肚子的人多,吃饱的人少,你自己说,你究竟配不配做这首领!?”
古骜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小当家梅昭周围护卫之人早已受了伤,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一片片大块的血迹染红,在明焰霍霍之下,照出他眸中的光彩,也不知是水光,还是精光,只听他恨声怒道:“父亲死前,就是缺一个女人,我买一个冥婚与父,有什么不对?怎么如今倒翻出这等事来?!我未追究你们不施救之责,你们却倒追究起我的孝道来!岂有此理?!”
又有人道:“弟兄们,就是他放走了杀我手足的朝廷密使,连尸身在山下都找到了!还有什么可抵赖?!”
“你莫要血口喷人!”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古骜只见梅昭身侧原来站着一个血衣血面之人,正举着刀护卫着他,古骜适才没有发觉,如今一听声响,才知道原来她亦在此!只见她提刀怒道:“那人是朝廷的使节,有人说杀就杀,若真守军攻来,你们谁担得起?!”
古骜沉默地看了一阵,回头低声问跟在身后的典不识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你敢不敢?”
典不识从嘴中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漏出的目光,早被这一片血气染红,他嗤笑了一声:“如何不敢?”
古骜遥指那人群中的二当家:“立毙之,再把他身边的人全都制住,能不能做到?”
典不识嘿嘿勾唇,胸前狰狞的蜿蜒伤口随之而动,显得更为凶煞贲张,被火光照耀得明暗不清的脸上,这时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倒也不难。”
“好,那你去罢,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