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沉,他在不断的下沉。
虽然因为这是识海之中的湖泊,所以不会造成窒息。但湖水冰冷幽暗的感觉却不会消失,在重重压抑之下,顾子言依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幸好在到达他难以忍受的极限之前,顾子言抵达了这片接近于黑色的水域。
有些笨拙的在水中绕过纵横交错的锁链,他终于来到了那个白衣人影的面前。只是白衣人影整个被锁链所捆缚,顾子言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唤醒他。试着伸手摸了一下白衣人影身上的锁链,却又迅速收了回来。
锁链排斥着一切接近的东西,一旦触碰到便会遭受到针刺般的痛感。顾子言难以想象,若是被这些锁链缠身,又将会遭到怎样的痛楚。
“你想让他醒来?。”
顾子言警觉的转身,然后瞳孔微微放大——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团漆黑的雾。
“可惜,他没有那个机会了。原本昨天他可以将我再封印上几十年的,不过封印过程还没结束,他就匆匆离开了天枢山。他居然以为靠一只蛊虫,就能压制住我?”有些得意的说完这番话,那团雾在顾子言面前晃了两圈,就像是在认真打量他一般。
打量完毕,黑雾突然窜到顾子言脸前一寸处,笑了起来:“说起来,要不是你引起了那柄断剑共鸣,让他再次看到了那柄剑,我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契机出去。”
顾子言皱起了眉,一是因为那黑雾突然靠近,而是因为他没搞明白后面那句话。
他知道墨敛是提前离开了天枢山,也知道墨敛是因为自己的才突然赶回,但他想不到这件事是发生在墨敛封印心魔的过程中。至于那只蛊虫,确实也是墨敛自愿种上的。那是为了补救突然被中断的封印过程,暂时压制的法子,但是很明显那只蛊虫没能撑到预期的时间,就被心魔杀死了。
但是为什么墨敛看到赤霄红莲的断剑,会引发心魔?所以说,墨敛的心魔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知道吗?”黑雾整个晃了晃,语气中带着戏谑的笑意。
如果他是个人的话,必定是很欠揍的那种,顾子言一边想一边下意识伸手将那团黑雾推开。这么一团黑漆漆,又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的玩意儿,顾子言一点也不想跟他靠的那么近。
按理来说,心魔这种东西并没有实体,顾子言也就是那么随手一推,没指望能把心魔推走。所以当他看见,那团黑雾一瞬间被他推出老远,在深色的湖水中带起一道水花来时,深深的震惊了。
这什么情况?难道系统又给自己加了什么新BUFF吗?比如说专门打心魔的那种?
黑雾也惊了,然而他既没有身体也做不出表情,只能从那他乱窜的频率和变了调的声音看出,他真的真的很震惊:“怎么肯能,那个人都死了一百年了,其它东西根本不可能碰到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噫?”顾子言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被推开老远的黑雾。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将手伸向了刚从远处滚回来的那团黑雾。
“可恶……你离我远点!”黑雾像是哆嗦了一下,连周身飘浮的黑烟都缩回了中间,一溜烟直接消失在了顾子言的视线里。
其实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顾子言,站在原地有点发懵。
只是还没等他发愣多久,顾子言就发现,身边的水域突然间变得浑浊起来。像是被倒入了泥土般,深色的湖水中开始看不清楚东西,这种浑浊慢慢朝着他靠近,似乎想要把他吞噬其中。
什么都看不清了,在水下那种独特的压迫感也渐渐消失,仿佛身处在了另一个地方。
忽然间,顾子言耳边开始变得嘈杂起来,无数声音七嘴八舌的在说话,逼得他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好吵、好烦,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给我闭嘴,不要再说了!
异样的情绪从脑海中翻腾而起,那些聒噪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他的抗拒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几乎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发出来的,一句一句刺得他头疼欲裂。
“苍炎魔尊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你听说了吗?据说苍炎死得极惨,被以前的仇人扒皮拆骨,连个囫囵尸身都没留下……”
……
“哎,你看那是墨敛吧!当年一战将苍炎魔尊败于剑下的墨敛啊。”
“有墨敛在,实乃仙道之大幸!何惧那些魔道小人!”
“就是就是,先前那苍冥教魔尊吹嘘得何等厉害,结果在剑仙手下连三招都过不了。”
称赞,无数人口中说出的无数次称赞,在耳朵里乱成一团,有种情绪像是沉重的巨石落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即使拼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也无法将这些声音完全隔绝。
那是令所有人都骄傲不已的事情。
对他来说却像是一把钝刀,一次一次将心底那个想掩藏的地方慢慢划开,磨得鲜血淋漓。而且不能阻挡,无法出口,只能沉默地听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将这伤疤当做无上荣耀传下去。
顾子言感觉自己被困在了这种情绪中,比溺水更要难受,他甚至听到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息声。
这不是他的感受,却在此刻让他压抑得近乎崩溃。
忽然有一股极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飘来,勾着顾子言的意识,让他难受至极的脑袋恢复了一些清明。
不行,不能再这样沉下去了,顾子言在看不清任何东西的黑暗中,将食指手指放入了口中,用牙齿用力一咬。刺痛感和血液一道涌出,温暖异常的腥甜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将意识慢慢从喧哗之中归拢。
终于像是沉到了最底端,那种不断坠落的感觉消失不见,但顾子言却一点都不敢放松。因为他眼前出现的,并不是原本那片深色的水域,而是另外一个明显不应该出现的场景。
这是安澜城外,准确来说是一百年前的安澜城外。
顾子言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他已经在脚下那片溪谷的崖顶看见了自己——百年前的自己,那个白发黑衣,手执赤霄红莲的苍炎魔尊。
很奇怪,这个视角很奇怪。顾子言觉得自己的位置应该是在半空中,俯视着下面的一切,但是他为什么看到了当年在场的所有人,却惟独没有看到这场约战的另一个主角呢。
墨敛哪去了?
眼前的景象在变换,顾子言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视角,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以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再次上演。等到他来到曾经的自己面前时,顾子言明白了:他现在所用的是墨敛的视角,所以他才始终找不到墨敛在哪。
说实话,这种从对面看自己的感觉很微妙。
“让我走……求你。”
看着自己从前的那张脸,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子言莫名觉得有点羞耻。毕竟他当时……也确实是厚着脸皮才能将这种恳求说出,原本站在墨敛的立场上,放他走才是小概率事件。
这时候顾子言才明白,墨敛那个心魔的源头,居然是自己?!
他也没有想到,当初情急之下的逃生对策,居然会给墨敛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难道是因为自己当年死得太惨烈,所以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虽然这么说,但顾子言心里也清楚,这件事不过是一切的起源。就像是一个小裂缝,如果没人管它的话,过上一段时间也就被尘土填上了。但事实是,从顾子言刚刚听到的那些喧闹声音中来看,这裂缝不仅没填上,而且还被越挖越深,最后竟然成了一道万丈深渊。
哎……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虽然他死时确实是抱有仇恨,但他真的是从来都没有怨过墨敛。也不知道墨敛是怎么在漫长的时间里,硬生生把这事搞成了一个死结。
“不管怎么说,这心魔都是因我而起,总得想办法帮他解开才是。要不然墨敛就跟装了个定时炸弹一样,万一哪天突然炸了,我不仅落不着什么好处,反而还有性命之忧。”顾子言这么一想,也就懒得深究其中原因。虽然现在他肯定没办法将墨敛的心魔完全消除,但总得想办法暂时把心魔逼退,让墨敛醒过来才行。
集中精神,顾子言看着眼前的情形,不断思考着这个场景中到底有什么破绽。
其它剧情跟顾子言曾经经历过的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在墨敛将“他”放走之后,整个画面突然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原点。剧情倒转,从头开始,顾子言深切的感受到自己背后一凉。
一遍、两边、三遍……等到第十遍的时候,顾子言终于确认,这是个死循环。
顾子言心底有种绝望的念头升起来,几乎想就此放弃。但就在此时,他又闻到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这香的味道他描述不出来,若非要形容的话,他只能说这是一道冰冷的香气。
和被冰雪簇拥的感觉一样。
当墨敛手中那把冰雪凝结的剑刃,第十一次贯穿了苍炎魔尊的身体时,顾子言突然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既然这是个不断重复的循环,那就得找出一个薄弱的点来将其破坏,所以他在“苍炎魔尊”说出恳求的三个字之前,果断开口了:“他的死跟你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浑身都沾染上血迹的“苍炎魔尊”突然愣了愣,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是奇怪:“你在说什么?”
他当然会感到奇怪,因为顾子言的这句话原,是说给墨敛听的。
整个世界突然波动了一下,像是石子被投入了湖面般,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而顾子言眼前轮回了十几次的画面,也随着这种奇怪的波动被扭曲、变形,最终全部散开消失了。
顾子言叹了口气,因为这次他依旧没能回到一开始的湖泊中去,看来墨敛的这个心魔还真的是相当顽固啊。
眼前重新变成了一片黑暗,安澜城、溪谷、围观人群全部都消失了,唯一还站在顾子言面前的,是“苍炎魔尊”——不,应该说是变幻成这个样子的心魔。
“苍炎魔尊”的这副样子,比刚才场景中的要可怖的多。一双幽深的眼眸只剩下空洞的眼眶,血从眼角落下来,滴到残破不堪的躯体之上,和鲜血淋漓的残躯混为一体。
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也不知道喉咙受过怎样的伤害:“你说跟他没关系?哈哈哈哈哈,要不是他那一剑,我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
顾子言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当年死的挺惨,但是没想到这么惨。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有些受不了。逼着自己把视线转回去,顾子言勉强道:“别装了,你只是心魔而已。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不管有没有那一剑,苍炎都会死。”
“苍炎魔尊”愣了一愣,下一刻他出现在顾子言面前,用染满温热血液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以为这么说,就能为他开拓吗?不可能的,就是因为他我才会落到这种地步……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无可反驳!”
慢慢窒息的过程非常难受,但是顾子言知道这心魔根本不可能真正掐死自己。心魔只能通过无比真实的环境同化人的感受,从情绪上影响人,从而使人相信自己的死亡,才能将人真正杀死。
极度窒息的感觉持续了很久,顾子言的感官告诉他,他与死亡不过一线之隔。
就是那一线的距离,他硬是用意识扛了过来。那双带着血液的手终于放弃了,顾子言重新开始呼吸的那一刻,他伸手反扣住了“苍炎魔尊”的肩膀:“他不是不能反驳,只是你的意念变得太强,让他没办法看透而已。”
被顾子言所触碰的部位,散开一缕缕黑色的烟雾。
“苍炎魔尊”身上的伤口血迹瞬间全部都消失了,虽然还是顶着顾子言以前的那张脸,但起码看上去不那么渗人了。虽然身躯在一点点消失,几乎要变回一团黑雾的摸样,但他却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原来是你,我就说怎么还会有人能伤到我,原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有趣极了,你说是不是?”心魔终于完完全全回复成了一团黑雾,他一溜烟从顾子言手下钻出,伴着那狷狂笑声的回音,消失了。
而顾子言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一开始那片湖泊中,面前依旧是那个被锁链捆缚其中的白衣身影。
让他感到稍许安慰的是,现在捆缚着白衣身影的锁链明显少了许多,至少已经能看到那张冷清出尘的脸庞了。不枉顾子言在心魔里摸爬滚打一圈,差点没把自己给累死。
这次再碰到那些锁链的时候,虽然刺痛感还在,但是已经在他能忍受的范围之内了。看着墨敛那张静静闭着眼睛的脸,顾子言突然有点气不过,鬼使神差的伸手在他脸颊上拍了一下。
没想到这一拍之下,墨敛居然皱了皱眉头,睁开了那双冷清的眼睛。
吓得顾子言还没来得及收回手,眼前突然一晃,什么湖水锁链全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墨敛那简洁的房间。
现在,顾子言唯一一个想法是,墨敛应该不会记得被打了脸吧……
第29章 淡定的掉马
顾子言翻身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规规矩矩躺在床上,他意识被代入心魔幻境之前,可不是在这的。
抬眼一样,原本应该只有他与墨敛二人的房间里,此时多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背影。那是个须发皆白的中年修士,他静静坐在房中的书桌前,桌上不知何时点上一根熏香,已经快烧到了最底端。
这熏香的香气极淡,闻上去是一种无法描述出来的味道。香气似有似无的飘进鼻间,一缕一缕的似乎能勾住人的魂魄,让意识变得清明且安定。
是失魂引,顾子言很快就想起这道香的名字。
这香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有引魂安神之效,方才顾子言在心魔幻境之中闻到的,就是它的味道。
抬头看了顾子言一眼,中年修士淡淡一笑,挥手将那熏香熄灭了,然后道:“还好,你在时限之前出来了。要是这柱香烧完还没醒,我大概只能在千寒峰上找个地方把你埋了。”
“师父。”墨敛清冷的声音传来,这两个字竟是对着中年修士所说的。
顾子言这才惊觉,墨敛竟是比他先醒来,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坐在中年修士的对面。他身上湿透的水迹早已消失不见,白衣也不复之前的散乱,已然恢复了平常那副冷清又不容靠近的模样。
二人重剑的桌案上摆着一盘棋,也不知道是下了多久,棋盘上几乎已经摆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好好好我不吓唬他。第一次收徒弟,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护短了。”中年修士一边笑,一边伸手捏了一枚黑子,落在桌上的棋盘中央,“喏,我赢了。”
墨敛收回刚才落在顾子言身上的目光,看着大势已定的棋盘,他沉默半晌才道:“是我输了。”
“也真是奇怪,用的剑术你学得青出于蓝,这棋艺却是半点没学到。”中年修士伸手将面前的残局抹去,目光突然落到了顾子言身上。
那目光若有实质,看得顾子言心里有点发毛。
“不准备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吗?苍炎。”
当那个名字从中年修士口中说出之后,顾子言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然后就淡定了下来。凭他刚才在心魔环境中的所作所为,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更何况这个中年修士,是本应该已经飞升上界的清垣祖师。
不过……他应该已经成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