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熟悉的输液瓶,我才知道自己不是睡着了,而是晕了过去,兰斯再见我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其他的,只叫我好好休息。
但好好休息只是一种希望,不久之后,我再次发病,打伤了医护人员,连带自己也受了些伤,用兰斯的话讲药物反噬的很严重。
我常吃的药物又多了几种,这也迫使我食欲愈发的下降,甚至常常呕吐。
但我宁可不吃饭,也会遵医嘱吃药,至少药物能让我保持清醒,而不是像上辈子在疯人院被隔离。
两天后,我坐在兰斯的诊疗室里,房间布置的很舒适,软绵绵的躺椅,舒缓的音乐,柔和的光线让人身心都能得到放松。
兰斯冷不丁的开口:“咱们今天来聊一聊你的同性恋人。”
我皱起眉:“我说过他不是我的恋人,兰斯无论从哪方面看,你都不像是个专业的心理医师。”
“你说的没错,我主攻方向的是药理学,我之所以身兼数职,也是你的功劳,罗伊说你总是走神,非常的不配合,他没办法对你进行心理治疗。”
我抬头看着他道:“我想这并不能怪我,我虽然听得懂英文,但英语不是我的母语,我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懂对方说什么,这样很累。”我现在很容易累,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但他们并不体谅我,说的最多还是要我自己克服,都是特么废话,如果我自己能克服,我何必到这里来!
“所以我咱们要聊一些,能引起你兴趣的事情,亲爱的石,你知道自己那天是为什么晕倒吗?这和你恋——或者说你的暗恋对象有关系吗?”
我感觉自己的脸腾地热了起来,终于明白兰斯当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我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说这个。”
“那你说一些你想说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随便什么,你可以用中文说,我不一定能完全听懂,你可以把我当做倾听者,也可以无视我的存在,无论什么治疗,都需要病人的配合。”
我闭上眼,脑中不自觉的浮现一些画面,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虽然隔着一世,每一个细节却都历久弥新。
那会儿刚办完外公的丧事,等到大学报道的时候,我已经晚了一个星期。
“草,又来个帅哥。”推开宿舍一个高亢的嗓门炸响,我转头看过去,余明杰裸着上身,挥着大爪子跟我打招呼,“哎,哥们,你这集赶得够晚了!”我微微的皱了皱眉头,“嗯”了一声,我那会儿臭毛病多,以貌取人算一个,见不得不修边幅的人。
当时想着和这么个人做室友,满心的不高兴,再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温扬。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黑色的运动T,坐在凳子上手里正摆动着篮球,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看着便知是个爱干净的主儿,我心情稍好,冲着他笑了一下。
接着我看见篮球从他指尖滑落到地上,冲着我的方向滚过来,我松开拉杆箱,弯身把球捡了起来。
第63章 一梦
第一次见面,我就对温扬比别人多了一丝好感,但当时我没想到,后来这丝若有若无的好感会慢慢的升华成另一种感情。
小时候母亲对我总是时冷时热,记忆中的外公总喜欢蹲在阳台上抽烟,那背影总是带着些愁苦和辛酸,而外婆偷偷的在房间里流眼泪,他们所有的情绪都被女儿的不幸牵住,能分到我身上的精力实在有限,而随着女儿的离去,也耗去了他们对人生的所有希望,相继的离开了我。
我潜意识中似乎知道这个家是不牢靠的,当我在外面受到伤害的时候,我不能从中汲取到安慰,因为他们的世界远比我更痛苦,我的身后从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的东西。
这也导致我的感情十分淡泊,而自尊心又非常的强,从小就总被人说怪,稍懂事儿一点的时候,我试图让自己“正常”一些,合群一些,但那些刻意的作为,往往不会持续太久,也没有改善我的境遇,最后我的结论是这么做是“不值得”的。
温扬是第一个让我发自内心的想要亲近的人,那是不刻意自然而然的让他一点一点进驻到我的内心,也一点一点的改变着我,是温扬使我觉得那些无聊无趣的东西变得感兴趣,我开始参加集体活动,愿意尝试和别人多一些交流,慢慢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
遇见温扬之后,我的人生才开始变得“正常”起来。
温扬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个爱恋对象那么简单,他是“家”,是亲人,是难过时可以疗伤的地方,是在我难受痛苦时唯一能想到的人,是我的救赎,也是我最不想失去的人。
“你想到什么了?”兰斯问道。
我点头后又摇摇头,看着他轻轻的开口:“兰斯,你觉得我真的能好吗?”
兰斯吁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到一旁的档案柜前,说,“石,我一共见过你发病三次,每次你都会叫一个人的名字,你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和“救我”,你这半个多月因为一直被药物压制,所以昨天的爆发是最厉害的一次,你当时痛苦的叫着他的名字,不停地要让他来救你,还要打电话给他。”
我脸“唰”的就白了,我真的给温扬打电话了?
兰斯从柜子里抽出一个档案夹,回过头对着惊慌的我耸耸肩道:“但结果是你拿到电话后,却把电话摔了。”
我松了口气,终于知道了手机坏掉的原因。
“你知道,你的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会放大你的情绪,让你经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为了压制你的狂躁,我们会想办法扼杀可以导致你情绪失控的诱因,当你觉得饭不合口味,或者是房间的摆设碍眼不合乎心意,因此你感到很生气,所以暴躁的发火,而我们能做的就是请一个中国厨师,做出合乎你口味的饭菜,重新布置你的房间,让你感觉到舒适,这样你的情绪就会得到平复,但是……这些小事儿,有的时候你自己或许就能克服。”
我沉下脸:“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配合你们和所谓的病魔做斗争,时刻控制自己的情绪,最后能不能治好全靠我自己,你是想说这个吗?”
兰斯吐了口气,耸了一下肩,边回到自己的位置边说:“这是我们美好的愿望,但事实是你并不能时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今天早上,你气恼的打翻了温蒂给你准备的牛奶,随即你又对她道歉,你解释说你厌恶牛奶,但如果我们换个情境,你最厌烦的那个人,站在你面前说了一些刻薄的语言,你很可能会冲动的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直接杀了他,石,我说的对吗?”
我抱着胸,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很恰当的比喻,希望你不要成为我厌烦的那个人。”
“石,你不要威胁我,我们在讨论病情。”兰斯无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憎恶、害怕和渴望的东西,当这种情感被无限的放大,就会完全被欲望所控制,丧失基本的理智,这是你的病最可怕的地方,所以我们要找出这些让你情绪失控的狂暴点,去攻克它,让你的情绪在可控的范围之内,这时候你控制情绪,战胜病症的胜算就大了很多,所以石,什么事情能让你失去控制?”
我脸色蓦地一凝,随即双手放到脑后,向后仰去:“兰斯我会越来越讨厌你的。”
“昨天你发病之后,我们打算在你精神虚弱的时候对你进行催眠治疗,暗示你忘记那些使你狂躁的“病源”,如果成功,等药物对你的影响慢慢消除,让这期间的精神损害降到最低,对你身体的伤害降到最低,对你今后生活的影响降到最低,这样你的病情就可以得到缓解,但是……”兰斯顿了一下,遗憾的说,“我们失败了,我们没有割裂灵魂的能力,石,那个人已经被你刻入了灵魂,你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想忘记他。”
“哦?原来我这么伟大!”我脸色一冷,说道,“但是这种治疗我觉得有必要征求我的同意,谁给你们的权利,你们还对我做过什么,窥探我的隐私,还是给过我什么暗示,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石,你冷静,我们不会害你,你知道我可以不告诉你这些的,但是我们之间要建立起信任,才有助于以后的治疗,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兰斯把手中的资料推到我面前,“你体检报告上的体重只有150磅!一个月减重10磅,看着不多,但是治疗是长期的,石,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的,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这里的情形吗?我们在和邪神战斗,我对上帝发誓,如果你不喜欢,以后我们一定会征求你的同意,就像这次我在征求你的同意,可不可以请你的那个朋友来辅助你的治疗,他或许能稳定你的情绪。”
我闭上眼,缓了缓呼吸,轻声道:“对不起,兰斯,无论我的病能不能治好,我不会去打扰他。”不能让他见到我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不能让他知道我对他怀有的龌蹉的心思,不能去破坏他得之不易的感情,更不能让他从此恶心厌恶我。
“为什么,为什么是打扰,你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
我抬头看着他,坚定的道:“我知道!”没人比我更知道,我每天都能梦见,那些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冷漠厌恶的眼神,让我彻底的湮灭在黑暗之中,一生都不得安宁。
“或许……”
“没有或许。”我打断兰斯:“兰斯如果你们真的尊重我,就不要做任何打扰温扬的事情,这是我们信任的前提,也是底线。”
兰斯看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需要你的保证!”
“我保证,我向上帝发誓。”
我兰斯达成了协议,开始了在美国治疗的日子。
我认识了王凯,他就是当时给我做催眠的中国籍的心理医师,据说在他们那个圈子很有名,请他来也是因为考虑到我母语的问题,他们不可谓不用心,只是通过他们脸上越陷越深的眉头,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可能越来越糟。
我常常莫名其妙的在床上醒来,无故的丢失一段记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发病时又做了哪些事儿。
三个月里我体重爆减,从来时的68公斤到后来的不足50公斤,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这让我想起自己曾经在公司联谊会上带着人做俯卧撑的时候,那时候我178的身高,70多公斤的标准体重,和温扬同住一个屋檐下,有让人羡慕的工作,有领导的赏识,受公司女孩子的喜欢……
只是不过小半年的时间,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都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不止身体,我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很多东西都难以记住。
现在我连正常的运动都进行不了,医护人员已经不再担心我的狂躁症发作,因为我已经没有做出伤害性举动的能力。
大多时间我都躺在床上发呆,有时候回忆着前世今生,但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不想,时间总在我一恍神中就过去了。
我的记忆混乱极了,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我根本没有重生,那只不过是我死前的幻觉而已,是我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梦而已。
“石,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反抗,你在等死吗?”
我听见有人在用蹩脚的中文在我耳边说话,很熟悉的声音,我一时有点想不起来,我最近总是这样,也不知是怎么了。
“他这个样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不如我们去联系那个人,据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想他应该愿意帮忙的。”
“石是不会同意的,我们要尊重病人的意愿,你也看到了,他这么决绝,你的催眠治疗没有任何作用,如果我们真的那么做,他或许会选择……”
我像是个在等死的绝症患者,既想早一天解脱,又有着对世间的不舍和留恋,但是我已经感觉自己的世界在慢慢变黑,慢慢变得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我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大学那段最快乐的时光,站在操场上,仰望碧空蓝天,看着远处的校舍和教室,我又重生了吗?老天听到了我的祈求了吗?
操场远处走来一个人,夏日的阳光白花花的刺眼,那人身姿优雅带着一身的阳光向我走过来,仿佛那些温暖的、美好的一切向我慢慢靠近,我望着他,嘴角不自觉的扬起,然后忍不住慢慢地微笑开。
温扬站在我面前,愣了一会儿,无奈的道:“傻笑什么,走啊,话剧最后一次彩排,你不是要盯场吗?方沁在到处找你。”
第64章 江宁
大学的时候我进了话剧社,算是被生拉硬拽进去的,社长原是看中我的皮相,想当然的认为就算演技不过关,平时客串个小白脸还是可以的,结果社团所有人都被我突破天际的“精湛”演技折服了,我现在还记得他们当时顶礼膜拜的表情。
对此我的官方解释是,再优秀的人也有其不擅长的领域,平常心就好,我总要给其他人留点活路。社长大人听了,一脚给我踹到了编剧策划那里打杂。
毕竟不是什么专业的影视学校,很多时候都是小打小闹的做些搞笑的短话剧,或是恶搞一些曲目哗众取宠,好在效果不错,话剧社在学校也算是小有名气,在学校的各种晚会和校庆上都是压轴曲目,人家都当小品看,图个一乐。
但在我们社长大人卸任前夕,他突然正经了一把,试图开拓他话剧事业的深度,弄了个阮玲玉的剧本,当时整个话剧社都差点跪了。
这话剧是不敢恶搞的。
剧本我们费了很多心思,借鉴了电影,早期的话剧,也做了很多删减改动,还有剧中戏,最后浓缩成一个80分钟的剧目,尽量缩短时长,那时候很担心看到一半人都走了。
当时面临的问题很多,除了剧本,道具、服装、人手都是问题,我们到处拉赞助,借演员,温扬就是那个时候被我拉进来的,鉴于他优秀的个人形象,还让他挑大梁演了蔡楚生这个男三号。
代价是我话剧上映前所谓的任调戏、任奴役、唯其命是从。
折腾了有两个多月,话剧终于定了日子,今晚是第一次开放表演,还请了一些校领导,动静是越闹越大,食堂门口还贴了海报,女主角选得好,摆的拿烟的姿势,还真的有那么一点民国女星风姿绰约的味道。
一代影星阮玲玉,她传奇的一生,得益于她苦难的人生,和她悲壮的情史,她一生遇到的三个男人,却都非良人。
张达民无赖,唐季珊花心,蔡楚生无情。
最后她被张达民勒索惹上官司,一心托付的唐季珊有了外遇不说,还要被他责难打骂。
人言可畏,不堪舆论诽谤的阮玲玉心力交瘁,再也承受不了流言蜚语的她向蔡楚生求救,求助于这个在她人生绝望的时候出现,给予她希望的男人。
“楚生带我走,我受不了了,带我离开这里。”
但蔡楚生的沉默让她失去了人生最后的希望,话剧最后一幕,阮玲玉选择吞食安眠药自杀。
礼堂里《葬心》的音乐响起——
音乐中穿插着阮玲玉的一句台词:楚生,带我走,求你!
……
礼堂里寂静一片,后来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带头鼓起掌,真有人是红着眼睛出去的。
我却因为被这个剧折磨的太痛苦,早就没什么感觉了,有种终于解脱了的轻松。
话剧的反响很好,主创们谢幕之后,大家一边卸妆一边兴奋的讨论。
“歌曲中间穿插旁白台词,效果果然好。”
“雅楠演的太好了,比平时还要给力,我在下面都看哭了。”
“知道吗,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咱们的温大系草被人瞪了,温扬那会儿都愣了,他在女孩子面前哪有过这样的待遇,还真是头一遭,哈哈。”
我从前台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儿,看惯了温扬受女孩子喜欢,脑补出刚才遭受无妄之灾的他,没忍住跟着乐。
“你还敢笑。”温扬没好气的道。
我眨了眨眼:“演个渣男而已,火气好大,都知温大系草爱惜羽毛,难道是觉得自毁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