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撇了撇嘴,赌气似的转过头去。不与他言语,楚珏今日的心情不佳,说话也没了往日的淡然,他哼哼一声,道:“从我这里挖过去的东西不少,没见你怎么用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美人有难你就用的勤快,丝毫不心疼不吝啬。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胡悦依然歪着头,楚珏最不喜欢得就是他这样闷不吭声,还不如和他拌嘴,呛声来的痛快。眉头一皱,继续说:“你就没什么想要说的?”
胡悦撅着嘴,他声音像是含在嘴里似的说:“一时没想起……就想着找酒喝了。”
楚珏眯着眼:“让为兄替你说说实情吧,你昨日放人进来,便知道此时其实是冲着你来的,随后你便直接问了缘由,想必没那么容易应付,随后寒气入体,但是你却又不能找这离火木。所以只能靠自己强撑着,虽然是熬了过去,但是却被那人触碰到了身体。这才使得寒气直接入体内。倒在地上一病不起,早上我过来就瞧见你趴地上要死不活的模样,给你喂了赤火丹,烧了离火木,否则现在你还能坐着和那宦官扯皮?”
胡悦白了他一眼,道:“楚兄都猜到了,干嘛还要问我。”
楚珏气不打一处来,本来还想着保持者风度,眸中火气一腾,他几步走到胡悦身边,捏起胡悦的下巴硬是把他脸朝向自己,他说:“虽然知道你无情寡欲,我可以由着你,但是我也有底线,我的底线是你所为之事我要能够掌握,在我眼皮底下随便你折腾。因为有我在,但是你要是跳出了这个圈子。你觉得我还能护你多久?”
胡悦终于收回了玩世不恭的神色,眼神一静,惨白的脸上再无表情,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看到一切,不在乎一切。没人能映入他的眼,进入他的心。
他开口,冷冷地说了四个字:“那又如何?”
楚珏伸手一用力,胡悦只觉得下巴吃疼。眉头微蹙,楚珏深深叹了口气,他放开了胡悦,转过身去,他自嘲道:“终是舍不得……”
说完转头看了一眼低头不语,也没有任何表情的人说:“日落之前我会回来,你别想着出去,好好养身体。”说完便甩袖而出。
胡悦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门说:“反正我又死不掉,干嘛那么紧张……”
胡悦盘腿而坐,闭眼凝神,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当他再睁眼的时候气色明显好了很多。他下床穿上衣裳,看了看门口的树叶有些皱眉道:“还真的生气了,都把我当囚犯了。”
随后又坐回了床边,翘着腿,手指点着床边,似有思索。
日薄西山,这云层更是厚了几分,看似今夜必有大雪。胡悦烫着一壶酒,对着一盘棋,一个人下起了珍龙棋局。
门被推开,寒风顿时灌入,胡悦头都不抬地说:“饭带来了吗?我一天没吃了。”
楚珏提着一个饭盒,把几碗精致小菜,一碗红豆红枣粥。一声不吭地坐在了胡悦的对面。胡悦依然眼睛看着棋盘,顺着手端起铜酒壶就给楚珏添上了酒。
楚珏抿着嘴端起酒一饮而尽,胡悦微微蹙眉,下子的手顿了顿,楚珏在边上看着,开口说:“此局当冲,虎口之处已然被围了。”
胡悦投子说:“冲也没用,势必被封,就算杀出血路,我也无力回天。这局我还是输了。”说完端起筷子就准备吃饭。
楚珏还在看棋局,手里抓了一把黑子,准备继续下这盘棋。胡悦也不关心,只管着自己扒饭吃菜。楚珏下得倒是入神,胡悦吃完收拾干净,他还在下。此时封琦也回来了。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气说:“我已经和管事儿的打过招呼了,今夜就在此过了。先生用过膳否?”
胡悦笑着说:“因为某人发脾气,把我关在屋子里一天,刚才吃过。可把我饿的……”
楚珏下棋的手为之一滞,眉毛一挑,也不搭话。
封琦何等眼力劲,早就瞧出两人的端倪,只笑不语,倒是楚珏下了最后一子说:“棋局已破,接下去该是下一件事了。”
胡悦嘴角微抽,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封琦来回看了两人,赶紧扯开话题说:“随后不知二位当如何处理?而……先皇陛下什么时候……”
胡悦站起身,他说:“今夜必下雪,下雪了他一定会来。”
三人端坐一方,气氛静默,都无言语,楚珏还是闷闷不乐,胡悦翘着腿琢磨着楚珏的棋局,封琦忐忑不安,又怕又急。
即将子时,天果真开始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落无声,但是风却出得紧,呼啸之间,竟是一番狂雪夜景。
胡悦看了看两人,起身把门打开。顿时狂风席卷,胡悦一袭白衣,一脸冷毅。他朝着天空看了几眼,随后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楚珏站在他的身后,叹息了一声,也跟着出门,而封琦也想要踏出去,但是无论怎么样都被狂风烂雪逼退,愣是半步也无法踏出屋子。
此时胡悦和楚珏已经站在了柴门边上。胡悦微微一笑,他道:“古有程门立雪,如今我们雪夜迎门,礼数算是周全了。”
楚珏扶手而立,但是在他两人半尺之内,风雪无法侵入分毫,两人的身上竟然都没有雪沫。连衣摆都没吹动一下,倒是身后的封琦,即使在屋子里都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最后只能拉着门框。
过了子时,风骤停,天地寂灭,再无一丝一毫的声息。二人依然站着,雪依然无法侵身,忽然远处恍惚间出现了一盏微弱的灯光,光亮细微,摇曳之间,朝着观情斋出飘来。
二人凝神,胡悦想要开门,但是却被楚珏按住了手,他摇了摇头示意时机未到。
片刻后,果真从柴门之外传来了昨日一模一样的敲门声,楚珏亲自开门,顿时本已经平息的风雪再次大作。胡悦和楚珏的衣袂也微微有了颤动。
门外站着得还是昨日那人,那人抬头一看看门得不是胡悦,而是楚珏,面露微微不悦之色。有些责怪之意瞟向站在一旁的胡悦,胡悦欠了欠身说:“陛下有请了。”
那人道:“你知道了?”
胡悦点了点头,他皱眉想了想:“那你还想要知道那个故事吗?”
胡悦还是点了点头,那人宽慰一笑,也不计较。再把目光放在了楚珏身上,他口气不似和胡悦说话,反而多了几分敬重之意,他道:“久见了。”
胡悦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楚珏竟然认识他。楚珏也是欠了身,拱手道:“久见了,既然来了,入内一谈吧。”
三人入内,封琦已经跪在了门口,不敢抬头。那人也不在意他。从他身边走过,随后端坐下来,胡悦还是给了那人一壶冷酒,那人也是想昨日那样大口大口的饮酒。
他说:“胡先生能替我画,但我并不想你画帝王之相,我想你替我画现在的模样。”
胡悦微微一笑,说:“可以。”
那人朝着跪趴在地上的封琦道:“来人,笔墨伺候。”
那人迅速从旁边捧出砚台笔墨,胡悦却摆手道:“陛下是想要画中有雪,还是画中没雪?”
那人一顿,随即便哈哈大笑说:“好,好,能画我的,非君莫属。要有雪,大雪!”
说完便大步往屋外走,胡悦手里拿着画笔,朝着楚珏看了一眼说:“楚兄可要看好了,弟我这样的画技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看到的。”
说完也走出了房门,门外风雪大作,早是看不得其他的景色,一切混沌无常,胡悦一身白衣,手持画笔,扶手而站,对面站着的人也是丝毫不畏风雪。胡悦朝着空中龙飞凤舞,点抹勾挑,一笔一画,之间,风虽身影,雪如墨笔,没有纸张,没有砚墨。只有一支笔在满是风雪的夜间挥舞。胡悦的神色也像是染上了这风雪的壮丽一般,眼神亮如晨曦。
那人站在一动不动,念道:“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胡悦续念道:“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词毕画成,一曲放翁夜游宫,胡悦和那人之间多了一层雪影,雪似是凝固一般,横在两人之间是一个人的摸样,那人看着胡悦,胡悦看着那人,中间画中人,惟妙惟肖。他开口道:“画完成了,陛下夙愿已了。”
那人看着他边上的楚珏说:“好一个心未死,楚珏这就是你看上的人,果真非凡。”
楚珏走向前来,他站在胡悦的身边,苦笑道:“的确不凡,所以不舍,也不死心。心不死自然便是未了情。”
那人眼中有所闪动,开口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胡悦朝着楚珏看去,楚珏微微皱眉,他说:“一言九鼎。”
那人点着胡悦所画的雪,瞬时雪如飞花,飘散于天地。顷刻间,那副画便消失在了乱雪之间。但是胡悦没有任何的惋惜或者异议,只是说道:“现在陛下可以说那则故事了吗?”
那人陷入沉思,他缓缓开口道:“因为我曾经在这夜雪之间找过一个人,这个人答应过我一件事。虽然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但是我依然记得他。他……与我有恩。我和他约定,赠他一副我的画像,哪怕以后我不再是我,但只要画像在,此情此义永世不移。”
他自笑道:“但帝王无情,无情才能做帝王。我赠他的画像不能是皇帝,而只能是我。所以我才请先生为我做画。赠予我那已经不知身在何处的故人。先生奇才,以雪寄画。聊我夙愿。”
楚珏微微一震,但随即表情又有些许不削,胡悦看着两人,他连忙问道:“那陛下为何现在才来找人做画?”
那人歪头答道:“现在……是何时?”
胡悦道:“这……”
那人继续说:“自我醒来,恍如一梦,我只知道四处寻人作画,苦寻不得,今劳先生妙笔,完成夙愿。”
忽然那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猛然抬头看了一眼楚珏,倒退好几步,随后摇头道:“原来是这样……我,早已不在这人世间了……”
他缓缓往后退去,最后朝着胡悦看了一眼,胡悦忽然想到什么,上前一步道:“陛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陛下你可知道关于云……”
但胡悦尚未问完,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风雪之间。只余下这飘散的雪花。胡悦捏着笔的手重了几分,似是懊恼未来得及问清缘由,而楚珏冷眼看着雪花飘散,两人就一前一后杵在风雪中。直到封琦跑了出来,他问道:“事情……解决了陛下他走了?”
楚珏最先缓过神,他说:“走了。此事也算了了。”
胡悦口气不爽地说:“他了了,我却没了,到底为何他会回魂,明明都死了几百年的人,如果没有人引魂我就不信他自己三尺黄土之下能够苏醒。但没想到最后居然他自个了然,知道自己是黄泉之人。”
封琦眨着眼睛,胡悦哎了一声道:“凡是回魂之人,只要知道自己乃是已死黄泉客,那自然会消失人间。除非……”
楚珏说道:“除非有人刻意留下他,或者让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之中便有人在设计,目的在你,还是在我呢?”
胡悦拍了拍袖子,搓着手说:“回屋里,我倒希望他是针对我,这样的话,我也好领教领教,这人到底有多厉害,到底想要在我身上探出个什么花样来。”
说完甩袖,进屋。楚珏心思比胡悦更加得沉,他摇了摇头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说完瞥了封琦一眼,封琦心虚地点了点头。熬了一夜,即将天白。
封琦急于回去复命,胡悦累了一宿,加上寒气侵体,脸色比昨日还要惨白,咳了一宿。楚珏守其左右,寸步不离。屋内燃着离火木,暖和得和屋外形成鲜明对比。
“咳咳,楚兄还在生气?”
“我不该气吗?”
“咳咳,不该,因为接下去的事情……你我二人可能得共同面对了。”
“你指的是那个云字?”
“不……是指那个操纵云字的人。”
再说封琦一路狂奔,跑至宣德楼南处,忽然停下了脚步,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人,负手而立,背朝着他。
封琦挑着衣角快速上前,他低着头说:“国师,已经办妥了。那人画了开国皇帝的画像。那句话也说给他听了。那太庙内的画像我也给放回去了,此事绝对神不知鬼不觉,皇帝更是不会知道。而有关系的人我也全数都灭口了。”
那个人嗯了一声,封琦却还没放松,更是焦急地追问道:“那……国师答应我的事儿?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否则……小的可是要诛九族的呀。”
那人哼笑一声,他说:“放心,不会诛九族。只会死你一人。”
说罢便抬步而走,封琦惊恐万分,他想要说什么,忽然从他的脸上出现了云朵的痕迹,云朵越来越多,最后互相连接,那些纹理开始龟裂,他疼痛地缩在地上,居然发不出一句惊叫声。只能在雪地里不停地滚。他的皮肤开始全部裂了开来,鲜血直流,整个人像是血人一样,渐渐地封琦不再动了。他保持着一个僵直的姿势,大雪覆盖了他的全身,看不清容貌。远远低就是一个人形的雪团子。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野狗跑了过来,它拱了一下封琦,封琦的身体就像是碎裂的木炭一样,散落在地上。野狗一声吠叫,撒腿就跑开了,尸块碎得像是小石块一样,远处看去仿佛是一个被踢翻了的雪人。
没有人会知道这么一个摊东西,在昨夜之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41章 回魂记(一)
三生石上住风流,何用冰人开口?——醒世恒言
“公子你多吃点……”
“咳咳……吃的够多了……”
“公子你看你咳嗽得如此厉害,怎么能不多吃呢?我问了潘楼东街巷的生药铺子的展柜子,他说《食治门》中专门说到了猪肾搭配蜀菽,以湿纸裹煨,对咳嗽有奇效。”
“红翘……里面是有那么些说明,但……你一下子端了那么多,我也吃不下啊。”
“哎,你瞧你这胃口,比个大姑娘还细着呢。你就不能少喝些酒嘛。这七日内不准你再喝酒了。我告诉英儿不准给你送烧酒了。”
“那,那你还是干脆拿猪腰子把我吃撑死算了……”
红翘挑着眉毛,半个身体扑在了胡悦的身上,胡悦的头扭到不能再扭,但无奈虹翘一手稳稳地端着一碗子羹汤,另一只玉葱白似的的手捏着一根勺子。但是动作却犹如塞肥鸭饲料似的,爽利且快准,一口一勺,绝不拖泥带水。
胡悦只能侧头喊道;“楚兄救我!楚兄!”
楚珏端着茶碗,吹皱了茶汤,抬眼看着胡悦一脸你快来救人的苦瓜脸。倒是笑了笑,他能不知道如若真的要推开对方,十个虹翘都没法近他的身。他细品一口茶,诚恳地对红翘说:“红翘姑娘说的极是,我也觉得贤弟喝得太多了,是该调理些许,身子还得好好养着。我以虹翘姑娘为样,这七日里也不给你送酒了。”
胡悦嘴里的肉还没下咽,听到楚珏那么一说,差点喷了出来,还没喷出来,被虹翘又是一勺子,直接噎在了喉咙里,吐又吐不出来,吞也吞不下去。红翘以为喂了急了,连忙用帕子给他擦嘴。皱着眉心疼道:“噎着了么?慢些吃。”
红翘放下灌了第四碗的药膳,看着胡悦翻着白眼,猛往自己胸口捶。楚珏瞧着不对劲,这才走了过来,往胡悦背脊处的敲了几下,胡悦这才把东西给囫囵吞下。胡悦被噎得一双凤眼通红,被呛得噎得眼中含泪,又不能真的哭出来,只得埋怨地往楚珏这儿瞟,这一瞟倒是勾去了楚珏冷淡双眸中的火,胡悦心里叫苦,却又不敢再瞧他。
胡悦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这一折腾的确够他受的。不敢在要求虹翘喂食,赶紧自己拿起碗,连忙自己给乖乖地吃了。红翘见他吃完了第四碗,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我给你去收拾收拾,厨房里还有一些煤炭,你留着。我给你带了一个手炉,大冬天的写字别冷着了自己。”说完便点着脚,提着裙子跑到了院子里烧水。
楚珏捏过了胡悦的手腕,他静静地等了片刻说:“寒气都差不多出来了。开了春自然会好。这些日子离火木还是不能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