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披着画皮的狐妖吗?”解惊雁戒备地望着严朔,提剑。
第二次被“送归“指着眉心,严朔仍不躲闪。
他的神情没有了夜幕下的刁钻,竟然有些迷茫和哀伤:“解公子,我割你一块袍角,后来被你撕走一大块,那一笔算扯平;算起来你们三次交锋,我只多取了你一撮头发,而你先后却抢了我三回长安令。圣上有旨,有违长安令者格杀勿论,算起来,你欠我三条命。”
解惊雁目光顿时冷冽:“那是你们的圣上。”
严朔似乎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他好笑地挑眉,斜着眼瞧人时有一股刻意的明媚:“你现在站的土地,是我们圣上的。而你说那只是我们的圣上?”
这个道理不是解惊雁和严朔两个人就能掰扯明白的,解惊雁不愿多做纠缠:“你从未见过比你更无耻之人,今天必要跟你把帐算清楚。”
严朔摊手:“你要我的头发么?连本带利,两缕够不够?”
说着,他便已高高地举起手,邪笑着抽了发簪,解下冠冕。
他的后面无路可退,只有一条愤怒的长河,他手指一挑,把那顶代表乌纱权位的冠冕抛进河里,水流湍急,水花瞬间淹没了冠冕,他却浑不在意,手起剑落,两缕发丝断在手上。
手指一绕,第三缕头发已经掐在手上,他妖谲地道:“解公子还想要几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孝之始也。”这道理连解惊雁都懂。
自割头发以求避战?这世间竟有如此违悖纲常之人!不讲人伦,不顾体面,不知廉耻!
解惊雁也不知是惊还是气,他手中送归平生第一次颤抖,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狠狠地看严朔:“你疯——”
他话未落音,严朔已经把第三楼头发断在手中。
严朔举着那三缕头发,送到解惊雁眼前,眼里是无视纲常的癫狂:“除了这些,你还要什么?”
解惊雁十九年的人生经验,面对这种匪夷所思之人,根本无法接受,他出离愤怒,气得颤抖,无意识地吼出方才没完的话:“你是疯子!”
严朔脸上却转换至哀伤无辜的神情:“那么你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呢,解公子?”
接着他阴柔而轻慢地笑起来,“现在,算扯平了罢,我可以取回我的长安令了么?”
明知那很可能虚伪的拿腔装调,却又是被种浸淫彻骨的虚伪晃得眩晕,解惊雁脑海里一根弦抽着直疼,他更握紧了送归,说不清自己想要怎样,想一剑劈了这披了画皮的妖魅,又想撕掉那层虚伪的画皮。
“你或许不知,长安令在,长安使在。长安令丢,我严朔也要没命。解公子,你三次挑走的不是一块废铁,是我严某人的项上人头啊。”
说完竟温柔地笑了,伸手去掰开解惊雁未握剑的手,把三缕头发塞进去,末了凑近解惊雁耳侧,刻意放长了气息吐气道:“本官严朔,表字世桓,你要找我算账,可得把我连名带字都给记全了。”
解惊雁一言不发地看着严朔拔出地上那枚长安令,他将手中的送归攥的死紧,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严朔在艳阳下越走越远。
说是三缕头发,其实已盈盈半拳。
解惊雁握拳,心底蹿起莫名难耐的愤怒与迷茫。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狡变之人?”
“他到底是人是妖!”
第30章 三十 披香使
贺嫣见解惊雁久不归,担心小师弟又吃亏,一路寻来。
半路遇到魂不守舍的解惊雁。
贺嫣一眼就知不好,忙问:“这次又怎么了?”
他身后的杭澈身形一顿,了然退后百步,袍底江崖海水纹一晃隐去了,留他们师兄弟单独说话。
解惊雁迷茫地望着贺嫣,张张嘴,一肚子的话到嘴边……
他是无良谷的小师弟,前面有几根粗大腿顶着天,从来无需他操心什么。
师父师姐师兄表面管教他欺压他,实际上从小到大没让他受半点委屈,既没在他童年埋下阴影,也没惯出他一身公子病,无良谷把他养的很好,他一点也不“无良”。
甚至,他比同龄少年还要纯良,他疾恶如仇,是非分明,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好少年。
他每年都跟师姐师兄出谷游历,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而那个严朔却跳出了他所有认知。
阴险狡诈、虚伪诡变、邪恶古怪……用再多不好的词来形容都不够,偏偏那个人还满嘴占理,偏偏他还反驳不了。
他大可像从前那样把事情和小师兄吐露一番,可是今次他却不愿说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原因,只知那张脸那般癫狂的严朔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愿让其他人看到。
他归结为姓严的实在是太讨厌,讨厌到提到名字都会脏了嘴。
“世桓?为世之华表,他也配?”
“我是不是该除魔卫道?”
贺嫣哄了半天,也没从小师弟嘴里撬出只言片语,隐隐不安。
低着脑袋长吁短叹,江崖海水纹的袍角静静立在他三步之外,贺嫣莫名寻到一丝安宁,长吁一声道:“小师弟有自己的心事了,不肯告诉我,拿我当外人。”
江崖海水纹的袍角停住,脚尖转身他:“他不小了。”
贺嫣懊烦:“他才十九。”
稳稳地声音接道:“凡间十九岁的男子,有的都娶亲生子了。”
贺嫣心中一动,总觉得杭澈此话意有所指,问:“你是看出什么了么?”
杭澈道:“我和严朔有过几次交锋,他素来睚眦必报,以他心胸,容忍不了小师弟三次截长安令而不报复,定是另有所图。”
贺嫣思索,道:“他图小师弟什么?”
杭澈沉吟,无法下定论。
若此时的解惊雁肯告诉贺嫣,贺嫣或许还能猜出一二,然而,局中人不肯说,局外人知之甚少,亦无法厘清。
大抵只有严朔自己才知道是用的什么心。
连绵几座红叶香山,御剑不过几个起跃。
他们从半空中看到第二座山头,蜿蜒下山的石子路上,一片奔跑的白衣僧袍追着前方飞快的黑裳蜿延而下。
是方才先行一步的小和尚和秦烽。
贺嫣了悟一笑:“楼兰君看起来不待见小和尚的很,实则不然。否则他直接御剑,小和尚不会御剑定然追他不上。楼兰君行色勿勿显然有事在身,却没扔下小和尚不管,萍水相逢,能照顾至此,很有侠者风范呐。”
杭澈默默听了,“嗯”了一声。
贺嫣有些意外:杭澈竟不再敌对秦烽,乱吃飞醋的毛病改了?吃了什么药?
解惊雁不知远远飞到何处,独自苦恼去了。
杭家六子原本跟杭澈跟的挺近,跟了一段,落后一点再落后一点,拉出老长一段距离,才觉得感受不到涿玉君身上的冷气,个个心中叫苦。
因在冀家境内,他们飞得很慢,流霜稳当,小风吹着,很是惬意。
贺嫣又问:“秦烽去的方向往冀家,方才问他去哪,他却不答。秦烽身为冀家辅君,理当也受到邀请前往,大可光明正大地去,反倒像有难言之隐一般。我看他一身风霜像常年闯荡在外似的,身边连子弟都没有,没有半点一家辅君的待遇,他是不是与家主有隙?”
杭澈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杭澈肯应,说明秦烽的话题还能继续。
贺嫣总觉得秦烽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对秦烽莫名好奇,接着又问:“我在谷里看高手榜时,发现他公开的排名是刻意落后一位排在他兄长后面的,如今看他这副形容,难道他们兄弟有隙?”
杭澈默了默,道:“楼兰君与雁门尊是堂兄弟。”
雁门尊父亲便是当年被围困在连墓岛中的四尊之一。
贺嫣又问:“雁门尊没有同胞兄弟?”
杭澈:“嗯。”
贺嫣顿了顿,没头没脑地想到什么,问:“姐妹呢?”
杭澈道:“无。”
贺嫣又问:“那秦烽有没有姐妹?”
杭澈道:“秦烽之上曾有一位胞姐,早丧。”
贺嫣“哦”了一声。
总觉少了一点什么。
幽云冀家,是修真界中渊源最深的领袖世家,千年岁月浪淘沙,冀家十余代矗立不倒。
冀家以“奉天济世”为家训,口气很大,实力确实也不小,千余年来,从无仙家能与其匹比。
能有此荣光与威势,概因冀家曾出过一任披香使。
披香使?那个千夫所指的娄朗和冀家有什么关系?
并不,披香使不是一个人。
冀家的那位披香使不是娄朗,而是娄朗之前的一代披香使。
凡执天授披香令者,为披香使。
除了披香使本人,从无人知披香令长什么样,有什么作用,又是靠什么传承。
甚至有人猜测,披香使之间其实并无传承,披香令择主全凭天命。
仙史有载的几代披香使,邻近两代之间有的相隔百年,有的相隔久远,譬如最近的两代披香使,连墓岛的娄朗与冀家的金鼎尊冀铖便是相隔千余年。
每一代披香使皆是横空出世,他们有的开创一个时代,有的终结一个时代。
前者如冀铖,后者如娄朗。
千余年前,冀铖开山立冀家,开创修真界世家沿袭的局面。
千余年后,娄朗打破纲常,立威连墓岛,斩四大仙家威势,坏了“披香使”和“天子”互不见面的规矩,揭开了修真界凌驾于凡界之上的飘渺面纱。
娄朗死后,四大仙家重挫,两界互相渗透,乱相丛生。如今盘桓修真界与凡界的官修队伍长安卫、天子所颁长安令以及纵横捭阖的长安使便是娄朗身后留的恶果。
并非无人怀疑过冀铖与娄朗相隔的千余年间曾有过别的披香使,然而那枚玄之又玄的披香令到底是什么东西,至今是迷,若披香使本人不说,外人根本无从考证谁是披香使。
却是如何封的披香使?
没有人知道。
如冀铖,如娄朗那样的人物,从天而降似的,某一天某一刻,天纵奇才横空出世。
一出世便让世人措手不及,望尘莫及。
但反过来,人人却都知道,谁不是披香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