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惊雁失魂落魄,也不知听进了还没没听进,他目光追着严朔,愈发迷茫。
十九岁的少年,还未能熟练掩饰情绪,种种举动全落在严朔眼里,在某个阴暗的角度,严朔笑的有些玩味。
严朔出现,整个山崖心知肚明地转了氛围。
有长安卫在,修真界内部再大的事,也要搁一搁。
纵横捭阖两界的长安使,比任何阴谋都要阴险。
凤鸣尊冀唐抱紧姚棠,雁门尊秦烨收了剑,走到崖边尹家双姝默不作声。
杭澈与贺嫣对望一眼,各自沉默。
众人默契地不看严朔,无视他的存在。
看着严朔的,只有解惊雁一人。
严朔对众人的冷淡不以为意,他对自己的不受欢迎浑无所觉似的,轻飘飘道:“你们四大仙家集会,怎弄出了人命?”
无人应他,只有冀唐飞快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怕严朔跟他抢姚棠尸体。
严朔眼尖看到了,冷笑道:“凤鸣尊,长安令虽能取皇疆之内所有物,但夺人妻之事,严某不屑于做。”
冀唐未及放松,便听严朔陡然阴了声音,道:“诸位,你们可知凤鸣尊怀里抱的那一位是何人?”
似有重大内情,众人纷纷举目看向严朔。
严朔像是十分享受众人注目,他冷笑几声,才道:“姚棠,冀门第十一代主母,师从——连——墓——岛。”
他十分技巧地避开“娄朗”的名讳,但只要一说连墓岛,众人已知姚棠和娄朗有关系。
扯上娄朗事情便大了,众人惊异万分。
严朔得意地道:“凤鸣尊,你妻子除了瞒着你偷养噬魂妖,偷练……笑天君说叫什么来着,哦‘噬魂术’,还瞒了你她的经历。”
他一面说,一面吩咐属下剖解噬魂妖尸体,捡现成的五颗丹元。
噬魂妖骨骼复杂,剖解较为费时,而严朔也不着急走,他轻飘飘地扯出内幕:“姚棠,十岁丧父,十一岁丧母,十二岁得神秘世外高人授业,这一段,她与你说的可是这样?”
冀唐:“是。”
严朔:“她跳过了几年不讲,再告诉你的便是她十六岁行走江湖,风餐露宿等语罢?”
冀唐:“你怎知?”
严朔:“我知道的多着呢,连她不肯和你说的中间那四年我都知道。她费尽千辛万苦,差点丧命,得了机缘登上连墓岛。彼时,正值连墓岛不拘出身对外讲道,她一个小姑娘,长得颇有几分灵动,那位……咳咳……据说是最爱看美人的,便留了她在岛上习术。”
冀唐怒斥:“严朔,你莫坏我夫人名节!”
严朔:“我只说她在岛上习术,怎生坏她名节?她是否完璧,凤鸣尊还能不知?”
冀唐神色稍霁。
严朔:“还有一样,诸位大概想不到,姚棠在连墓岛那几年,曾与恶贯满盈的方状元有所往来。”
方状元三个字一出,众人皆是皱眉,齐刷刷憎恶神色,纷纷忘向冀夫人的尸体,目露寒光。
严朔:“所以,她的噬魂术从何习得,还用说么?凤鸣尊,我劝你不必伤心难过,如此蛇蝎女子今日一死,于你们冀家实为大幸。否则,她不知要如何为害冀家。”
“她这几十年可有与你生一儿半女?她不肯为你生育,你还要自欺欺人么。”
“对了,还有一事,看你可怜,一并告诉你。她在那岛上用的名是姚仙儿,说起来也是个人物,算是那位做恶滔天的方状元的同门师妹,据说他们有些私交,方状元一向独来独往,也不知姚仙儿和方状元是什么关系,才从方状元学了那一手噬魂术。”
“这些,凤鸣尊恐怕皆不知吧,哈哈哈,几十年夫妻,你被枕边人诓得好苦,本官都替你寒碜,可怜的男人!”
严朔这一番说辞讽刺恶毒至极,冀唐听得面色铁青,紧紧抠着手中姚棠的尸体,好似要把那尸体碎尸万段似的。
严朔嗤笑道:“凤鸣尊,事已至此,你手里那具是冀夫人还是姚仙儿?”
冀唐扭曲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在剧烈的挣扎,半晌,他时间掌握的很好,尹家女仙子露出担忧神情时,他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深情痛苦地道:“她生死都是我冀家的人,我不管她是姚仙儿还是姚棠,她是冀夫人。”
真是深情啊,尹家好几个女仙子动容的低下头,感动哭了。
雁门尊动容地道:“冀兄,你这是何必呢。”
严朔嘲讽道:“凤鸣尊真是难得好男人啊,为一个女人身败名裂,本官都要看不下去了。”
说完冷身撤开,明目张胆“捡”了五只噬魂妖内丹的长安卫跟着严朔撤退。
长安卫一撤,众人皆意识到不该停留在此看冀家家事。
而冀家子弟也开始请各位散场。
清醒过来的贺嫣冷眼看着冀唐种种表态,心中不屑。
他直觉自己一定漏了什么细节,心中隐有某个判断,然而,空口白牙、口说无凭,此时已经错失取证时机,没有证据去揭露冀唐了。
方才他和杭澈注意力皆不在场中;而秦家一向与冀家交好,不会怀疑也不可能轻易揭露冀唐;剩下的尹家——想到尹家,贺嫣心中领情。
尹家在冀夫人证据败露时公证说法,很有担当。
在杭家笑天君承认修招魂术时没有无理声讨,而是在是非不明时率先离场。这率先离场便高明了,一是不表态,不表态既是不支持也不反对;二是率先离场等于尹家提前中止了四家聚会,别家便无法借三家联合之名声讨杭家。
这背后细密的心思以及对涿玉君那几句话无条件的信任,贺嫣望天,“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不染凡尘的涿玉君什么时候惹的桃花?”
双姝的克制情意和慎断明辨,如斯巾帼可比某些须眉强太多了。
有些“须眉”干了指鹿为马的勾当,绝对不会甘心蛰伏不出,“马脚”日后肯定是要露出来的,贺嫣冷笑,看你演到何时。
贺嫣沉吟片刻,一偏头,落入杭澈沉静的目光。
杭澈轻轻道:“我们回家。”
贺嫣点头。
忽然一怔,没头没脑地道:“你今天当众出剑了?”
杭澈一愣,答:“嗯。”
贺嫣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道:“回去罚你面壁。”
杭澈:“……”
先是缓缓睁圆了眼,而后耳朵尖先红了一点,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整个耳廓染成粉红,像他的织墨那样,无孔不入洇到脸颊。
一交睫的功夫,脸颊上浮起两片浅浅的绯红。
杭澈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了,难得尴尬地一偏头。
贺嫣离得近,看到此景,终于笑了。
像是从未见过比这更有趣的事,他眼睛眨眨,涌出笑意,好笑地去拉杭澈。
杭澈别扭转开,不让他看。
杭家六子原本跟上来准备出发,见家主主母如此,尴尬得硬绑绑戳在原地,半晌醒悟过来看了不该看的事,惊恐退后,心中叫苦:“又要去‘劝学堂’领罚了!”
“看到这样的涿玉君,会不会被灭口……天呐!”
六子齐齐压下脑袋,数地上的小石子。
解惊雁呆呆地瞧着小师哥和小师兄,像在羡慕什么,又像在思索什么。
待出发之时,贺嫣见解惊雁还杵在原地不动,问:“怎不走?”
解惊雁站在原地,迷茫地望着贺嫣:“小师兄?”
小师兄,我该怎么办?我讨厌他,看到他就厌恶;可是当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时,我又会很难受。
他们师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贺嫣又有两世为人的情商,他察觉了解惊雁有些跑偏的情绪,凝视着自己的小师弟,道:“我若让你不要去找他,你肯听么?”
解惊雁懊恼:“小师兄,他每一次都在做坏事,我见不得他做坏事。不彻底教训他,我是不会甘心的。”
贺嫣:“你记住,无论在外面吃了什么亏,无良谷都在你身后,记得回来。”
解惊雁再迷茫,骨子里无良谷的铮铮傲骨改变不了,他立眉道:“无良谷门人,怎可能吃亏!小师兄,你放心。”
一场大戏终于落幕,对面山头那抹沉默的身影一直冷肃观望全程,那人分明没有任何言语,耸立的身影却透着股深沉的悲愤。
这边崖上的人渐渐散尽,冀唐抱着姚棠的尸体领先冀家子弟回金鼎宫。
从那姿势与子弟仪仗来看,冀唐确实给了死后的姚棠足够的主母待遇。
对面山头那抹黑影一直盯着冀唐的背景消失,沉默良久。
最后无奈而苦闷地低吼一句:“长姐,你在哪里?”
那人是楼兰君秦烽。
秦烽望着那片散场的空崖,站了很久。
为渡小和尚就守在秦烽身后不远处,他靠着树干,望一眼西山将圆的明月,捧了捧肚子。
虽然很饿,但他忍住了,没有去吵楼兰君。
楼兰君一路跟着的那个驯养噬魂妖的女人,有那么几次,他以为楼兰君差点就要对那女人下杀手,却每每停下,楼兰君似乎在等什么。等对面山崖上那个结局,看那个女人死在那个一身金光闪闪的大人物怀里?
为渡小和尚从楼兰君的神态就判断得出,那不是楼兰君想要的结果,虽然那个女人最后死了,但那种死法不是楼兰君想要的。
他甚至隐隐知道,楼兰君真正要找的,并不只是那位女子,也猜或许就是那位金光闪闪的大人物。
可楼兰君为何不直接杀过去呢?
“不得杀生”“怨怨相报何时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佛语在为渡的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识相地闭嘴了。
第38章 三十八 惊严劫
御剑路上,贺嫣仍有些怔怔的。
他有些恍惚,目光无距,无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月将落,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身后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星光寥落。
杭澈一直低头看着他,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也没看到什么。
贺嫣双眼木然地望着前方,盘腿坐着,腰背僵硬地挺直,少了一些平日舒展的漫不经心。
杭澈默不作声地站在贺嫣身后,流霜飞的平稳而安静。
杭家六子得了涿玉君命令,疾飞先行。
安静的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