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都是麻烦,司马腾又着实不是什么善断之人。大军虽然一路回撤,但是他始终未曾定下决心。每天都焦心无比,就连嘴上都生出了不少口疮,只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回并州算了。
正在此时,突然传回白陉解围的消息,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那信使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赶忙把所知之事一一禀明。听说上党乃是成都王派人夺取,还从匈奴借兵,他恨不得生吞了司马颖那个蠢货!而听说解了上党之危的,竟然是那个自己并不放在眼里的梁丰,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思索片刻,司马腾终于道:“派一支前锋沿着白陉返回,仔细打探上党情形。若是安然无恙,大军立刻返回并州!”
不能再耽搁了。大兄已经失了洛阳,若是他再失却并州,这次出兵可就亏了老本。邺城那边,就交给王浚吧。反正王浚跟司马颖有仇,又借了鲜卑强兵,攻不下邺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只要邺城城破,一切就有转圜余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哼,他倒要看看,司马颖那个蠢货能占据天子到几时!
有了主帅命令,大军立刻拔营,向着白陉方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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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绕过了滏口陉,进入并州腹地。为首乃是一个身材魁梧,两鬓花白的武夫。虽然衣着简素,又上了年纪,但是此人身上,有一种让人为之侧目的威风之气。就像年迈的猛虎,哪怕齿松爪钝,也让人分毫不敢轻视。
此人,姓刘名渊,字元海,从邺城而来。在几日之前,他还是成都王麾下冠军将军。然而此刻,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封号,“北单于”。
半月之前,司马腾和王浚会师,率兵来袭。因为畏惧两人的大军,司马颖派人抢夺上党,引并州大军回防。这个计策十分有效,司马腾立刻撤兵,回转并州。但是对于另一支队伍,就没什么用处了。
王浚麾下的鲜卑骑兵悍勇无双,击溃了北中郎将王斌,又打得刚刚获得荡阴大捷的石超狼狈逃窜,邺城人人皆危。见此情形,刘渊立刻站了出来,向司马颖许诺,自己可以统领匈奴五部,从上党出兵,解邺城之危。
若是放在平时,司马颖可能还有会有些疑虑。但是此刻,他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王浚能用鲜卑,他又为何不能用匈奴?!刘渊在他帐下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可比其他人要可靠多了。再加上严籍成功夺关的消息,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司马颖立刻答应了刘渊的请求。封他为北单于,命他前往并州,统领匈奴大军,来邺城解围。
接了成都王的命令,刘渊自然可以带着儿子刘聪和数名部将,返回并州。
然而此刻,他正勒马停在道边,看着远方的城池,似有沉思。
片刻之后,三骑飞驰而来。一个身长八尺,猿臂蜂腰的男子一马当先,大声道:“阿父,壶关有变!城下立起了京观,皆是人头,足有百余!”
骑在马上的中年男子神色淡然:“果不其然。”
通过滏口陉之时,他便发现了关隘情形不对。守备森严,岗哨林立,绝不似平日景象。因此他甚至都没去叫关,而是带着一队人马绕了两三天的原路,才进入了并州。并未前往郡城,他先派儿子前去壶关打探消息。
一探之下,果然不出所料。壶关生变,业已失守。几日之前,传来的信报还说严籍夺下了潞城,怎么几天之后,就风云变色?更有那百余人头的京观。难不成前来助严籍夺城的精骑,皆以阵亡?
事有蹊跷,然而那中年男子并无探寻的意思,一扯缰绳:“先去九原。”
九原乃是北部匈奴所在,也是北部都尉刘宣的治所。听到这声吩咐,众人齐齐称是,策马跟在了那男子身后。
只是和司马颖所想不同,在这些人心中,面前的尊者只有一个称号:“匈奴大单于”!
入猛虎归山,这队不怎么起眼的队伍,消失在了漫漫山道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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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天色已晚,你该歇息了。”站在书房之中,奕延面色有些焦虑,看着依旧伏在案前的男子。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自从夺下郡城之后,主公日日都要劳心文牍,处置郡府中的各项事宜。这些东西,本该由主簿或是主记室代劳,可惜严籍杀伐太重,郡府为之一空,只能由主公亲自处置。原本他还以为,攻下郡城之后,就能回府。谁料会在这里滞留如此长时间。
梁峰放下手中毛笔,轻轻转动了一下脖颈:“如今可以是秋收,不管不行啊。”
秋收怎么说都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之前太守府生乱,已经耽误了不少事情,梁峰可没法容忍继续耽搁下去。除了下面县中诸事外,还要重新整顿后军,打通粮道,又是一件麻烦事情。亏得令狐况还算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才使得后军得以正常运转。
如今太守府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他需要处理的事情也不算那么多了,除了另一件事。目光扫过桌上一封书信,梁峰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信,是从梁府寄来,由段钦亲笔所书。上面写的东西,却不是能让别人瞧见的。
如今犹豫了两日,是该做个决断了。
长身而起,梁峰对奕延道:“伯远,你觉得潞城如何?”
奕延愣了一下,思索片刻便道:“城虽大,防守却不严密。不过壶关在侧,只要有强兵镇守,足保平安。”
壶关可不是白陉那些小关可以比拟的,只要有可靠之人镇守,除非发生内乱或是被人诈开城门,否则就算是他,想要攻占也要付出不少代价。有壶关拱卫,郡城自然能安然无恙。
“是啊,只要有雄关在侧,上党,乃至并、司、翼三州便可保全。”梁峰长叹一声,“如此咽喉要塞,怎能拱手送于他人?”
“主公可是有什么打算?”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奕延不由问道。
梁峰微微一笑:“是该出府,另选一条路子了。”
三日后,潞城城门大开,迎回了并州真正的主人。
第121章 出仕
离开并州这一个多月, 对于司马腾而言, 可谓度日如年。讨逆之功化作乌有, 联军攻邺也半途而废,就连后路都被人抄了。亏得粮道恢复,大军才得以饱腹, 否则真要饿着肚子赶回并州。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司马腾怒火中烧,恨不得把所有坏事的庸官碌吏捉拿严惩。然而当太守府正门大开,那个身着玄色衣衫, 面有病容的俊美男子迎出门时。满腹的怒火, 突然就失去了爆发的方向。干巴巴说了几句场面话, 司马腾就跟着梁峰走进了太守府。
太守府还是那座府邸,但是前来迎接的官吏, 少了大半。看着那些畏首畏尾, 战战兢兢的官吏, 再看看一旁正襟端坐, 纹丝不乱的玉人。司马腾干咳一声,开口道:“未曾想这次解救上党之危的,竟会是子熙。不知子熙怎会突然来到上党?”
“之前太守府突然来人征辟。此事太过蹊跷,我便将计就计,前来郡府,果真识破了严贼伎俩。”梁峰答的简略,既无夸大,也无详述,轻描淡写说出了事情缘由。就像他办得不是一件足以拯救上党,以及大军命脉的要务,而是什么不足一提的微末小事。
司马腾不由语塞。这是邀功的态度吗?自然不是。这人就如初见时一样,并无骄躁之姿,也无阿谀之态。高雅清俊,处变不惊,一派名士风范。不过他立的,又确确实实是大功一件。不赏不足以安军心。
沉默片刻,司马腾才堆出些笑容:“要是当初子熙应辟将军府掾,怕是无人可解此次危局了。如此大功,还当论功行赏才是。我会向朝廷禀报,为你加官进爵,赠邑食户。”
他并没有说任何实际的官位,只是笼统一提。梁峰面上没有任何欣喜之情,反而拱手一揖:“此次前来上党,别无他求。只是上党地危,不容为外人探也。然匈奴势大,跋扈无状,若有谋逆之心,则并州危矣!还望东赢公慎之又慎,莫要轻忽。”
什么?他是因为警惕匈奴五部,方才前来潞城的?司马腾不由道:“子熙不是识得刘都尉吗?”
这话的潜台词清楚明白。你不是崇信佛法,跟刘宣交往过密,还托他扬名吗?怎么现在突然攻击起了匈奴五部?
梁峰肃然摇首:“小子不才,经书、瓷器不过为了换些皮料过冬。从去岁开始,市面上就罕少能见到皮货贩售,五部所出减少七成以上。非但如此,就连粮草也无有外销。加之这次上党之乱,匈奴足足派出五百精骑,实在不是吉兆。若是邺城大败,刘元海回到本族,怕是祸事将起!”
这番话,可大大出乎了司马腾的预料。然而只是看着对方那副认真表情,他就知道,这恐怕并非虚言。若是匈奴五部造反,那么并州可就首当其冲,直面兵锋了。
脸色变了又变,司马腾终于道:“子熙所虑甚是,我这就着人前往晋阳。”
有了这句话,梁峰方才做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又承上了几封文件。有近日来的郡务,有加强关防的文书,还有剿灭乱党的表功录。一样样都清楚明白,可见处理这些事务的人,何其认真。
交出这些东西之后,梁峰又取出太守印信,递在了司马腾面前:“此物也当交予东赢公。”
司马腾面色复杂的看向那印信。若是换其他人夺了此印,怕是要费尽心思攀上高位,哪能这样轻飘飘的交还给他?
梁峰也不管对方的心情,禀报完一切后,便从容施礼,退了出去。
手指在案上叩了半晌,司马腾才命人招来同样立了大功的令狐况。面对这样的世家功臣,司马腾的态度就自如多了,笑着赞道:“不愧是将门虎子,若无令狐都尉夺城斩敌,大军怕是无法安然归来。此功当赏!”
辛苦这么久,等得便是它了。令狐况赶忙行礼称谢。五百首级加上夺回壶关、整顿后军的功劳,足以让令狐况连升数级,又因其在军中颇有人望,司马腾便做决定,擢升他为折冲将军,同时任命他统领数千兵马,镇守上党。
令狐况的叔父也不过是个四品将军,这次直接擢升他为五品,又掌上党兵马,可算是极为优待。如此奖赏,足以让令狐况感激涕零。
谁料令狐况并未领命,反而禀道:“此次多亏梁掾谋计,壶关方能一鼓而定。卑职愧不敢当。”
“什么?”这次司马腾是真的惊讶了,连忙让对方仔细禀来。
令狐况也不隐瞒,前前后后把策反壶关,诱敌深入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后又道:“若无梁掾,上党恐已落入敌手。如今却治平安定,实乃梁掾之功。”
又是那个梁子熙!司马腾压下胸中翻腾的想法,笑着道:“梁郎自然当赏,但是你的功劳也不可埋没。上党可是并州咽喉,自当由你这样良将方能镇守。”
若是令狐况贪功瞒报,司马腾可能还会有些存疑。但是如今他把梁丰的功劳一一说了出来,足见其诚实果敢,这样的将领,才是最让人放心的。而且令狐一族都在并州,有了这重关系,让他镇守上党,才是最佳人选。
令狐况听到这样的褒奖,不由激动的满脸通红:“末将定不负宁北将军所托!”
司马腾颔首,突然问道:“若是更换上党太守,你看谁人合适?”
这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但是令狐况并没考虑那么多,立刻答道:“非梁掾莫属!”
这回答也太快了些。然而梁丰实在不是一个值得谄媚之人,甚至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似想要谋官,而是相反,为了救人平乱。这样一个人,用的好了,足以安定一方。用不好,却也是个麻烦。到底是用,还是不用,司马腾一时半会还真无法决断。
因此当令狐况告退之后,司马腾又招来心腹,仔细打探起太守府中其他官吏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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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东赢公今日召见了不少太守府官吏,是否会对主公不利?”
对方在打探梁峰的虚实,同样,梁峰这边也安插了不少眼线。此事事关重要,奕延那会放过。
“无妨,让他打探去吧。”梁峰笑笑,并不在意。
他在上党这些日子,着实办了不少事情,瞒是万万瞒不住的。就算强硬的瞒了下去,也只会让人心生疑窦,怀疑他弄权意图不轨。还不如任其自然,随便对方打听。现在太守府上下可是精挑细选过的,多大数留任的官员屁股都不怎么干净,想来这些人也不会傻到诬陷他谋求什么官职。
见梁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奕延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东赢公似乎对主公心存戒备,主公为何还要投他?”
“投他?不,我现在谋的,可不是将军府下的差事,而是朝廷官职。上党一郡,不能再落入庸人手里了。”
这也是之前段钦来信是提到的事情。固然有了两陉,有了附近数县,但是梁峰一无官职,二无兵权。没有利益冲突时,勉强还能掌控。一旦出现真正的危机,一个梁府,远不足以让那些人唯命是从。这样,便出现了权利断层,极容易引发问题。加之那块弹丸之地,无法构成真正的战略纵深,左右都不是长远之计。
而这次入主潞城,就完全不同了。只要谋得上党太守一职,整个上党便在他的掌控之下。上党虽然是兵家必争之地,但是同样,也是天下雄关,极难克复。有了这块硬骨头,短时间之内,他能够让所有垂涎上党之人,都铩羽而归。同样,这里也将成为一道屏障,足以使他羽翼丰满,积聚力量。
上党,他志在必得!
至于司马腾信任不信任他,其实已经是次要问题。大敌当前,一个神智清醒之人,会用庸碌不堪的心腹把守关隘,还是会用一个刚正不阿,并不贪恋权势的能臣守卫门户?这根本不是一个值得犹豫的问题。
也正因此,梁峰才会做出一副全盘放弃的孤高姿态,以退为进。但凡他流露出一点点眷恋权势的样子,司马腾便会心存疑虑,不敢用他!
如今,就只等那位并州之主,做出决断了。
看到主公如此神采奕奕的样子,奕延闭上了嘴巴。这其实跟他预想的并不一致,但是这次,他却没有心生郁愤,而是默默接受了现实。区区梁府,对于主公而言,还是太过狭小。
在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迹之后,所有妄念,所有渴盼,便成了镜花水月,遥不可及。奕延偷偷压下了一切。这卑微不堪的心思,绝对不能让主公察觉。他不是严籍,更不想面对主公厌弃的目光。
于是,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若是主公想要振翅,自己唯有跟随在他身边,化作一阵好风,助他扶摇九天。
就像任何一个忠于自家主公的臣僚一般。
奕延垂下了眼帘,再次把一切情绪,掩盖在了那张冰凉的面孔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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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个梁丰,确实有几分安民之能。”
听完部下的汇报,就连司马腾都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梁丰,换个人,恐怕无法迅速把乱党摧残过的上党重新统和起来。这样的本事,已经算得上能臣了。不愧是政绩天下第一的能成梁习之后,看来还是有几分肖似其祖。
这样一个人,是绝对能予以重任的。但是并非心腹之人,可堪大用吗?司马腾确实有些犯起嘀咕。他又如何不知,这个梁子熙对自己并无投效之意。没了这种从属关系,万一用他,不听号令该如何是好?可是不用的话,上党如今还是个烂摊子,换一个人,能像梁丰一样,快速进入状态,整治好一郡之地吗?
司马腾自问手中没有如此的贤良,而这次江太守闹出的乱子,更是让他对这些心腹极不放心。这里可不是其他郡县,而是上党啊!谁敢把自己的咽喉要害,交给一个蠢人?
司马腾确实不是个善断之人,然而很快,一条消息斩断了他的犹豫之心。
“你说什么?刘渊回到了九原,五部大军集结,意图谋反?!”听到信使传来的消息,司马腾只觉的心肺都快气炸了。司马颖那个竖子怎敢如此?!!
不行,他必须尽快返回晋阳,主持大局才行!
压下心底慌乱,司马腾大声命令道:“快请梁子熙!”
不大会儿功夫,梁峰便来到了正堂,司马腾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立刻道:“子熙,刘渊回到了并州!”
果不其然。梁峰眉峰微微一挑:“还请东赢公速速返回晋阳!”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分迟疑,更无丝毫焦虑,似乎大山崩于面前,也不会出现丝毫慌乱。这样的人,才是可以托付的良臣!
一瞬间,司马腾便下定了决心:“我明日便会启程,不过上党乱局,还未彻底消弭。若是匈奴贼子派兵再来侵扰,足能坏了晋阳大事。因此,此物,还请子熙收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