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汝阳王抵达京中。
丞相率文武百官于广御门外三十里前迎接王驾。
李谕没想到人会来那么多。他虽然确定这件事情已经满朝皆知,但他没想到,萧从简能做得这么不含蓄。
萧从简骑马至汝阳王车前,下马行礼。李谕打开车门,从车上俯视他。
这一年来,他几乎快忘记萧从简长什么样了,只留下一个轮廓,一个印象。此刻李谕再一次看见萧从简,只是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上次他是为什么会对萧从简一见钟情了。
“你好,丞相。”李谕说。
萧从简抬起头。李谕心想,他是在笑吗?还是只是翘了翘嘴角,如果不是在笑,这表情可太规范了。他若是导演,一定会让这个表情出现在IMAX上,叫观众好好琢磨一番。
“殿下,一路辛苦了。”萧从简向准皇帝致意。
他们之间突然如此祥和起来——鉴于上次分别的时候一点也不愉快。李谕真是好奇,萧从简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说不定萧从简也在好奇他在想什么。
他是个好演员,也能分辨别人的演技。但他猜不透萧从简,看不出萧从简真与假的边界在那里。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时候并不重要。一个汝阳王和一个皇帝的性质完全不同,因为这至尊的虚名,萧从简与他的关系陡然变化。
李谕知道他必须小心。他认为萧从简承受不起一年之内死掉两个皇帝的后果,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汝阳王的车驾在百官的注视中缓缓驶过广御门,直奔皇宫而去。
皇帝已在弥留之际,李谕到东华宫之后在病榻边坐了很久,皇帝才醒过来一次。
“陛下,汝阳王到了。”内侍在他耳边轻声重复几遍。皇帝点点头,他张了张嘴,并没有声音发出来,李谕觉得那唇形是在唤:“三哥。”
他半跪在皇帝床边,握住皇帝的手:“陛下,我在。”
皇帝轻声说:“我想和三哥……去骑马……打猎……”
李谕也放轻了声音,说:“好,好。我也想。”
皇帝摇摇头,又说:“三哥,怨不怨我?”
李谕当然说不怨。他温和说:“陛下,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皇帝紧紧拽住李谕的手:“其实……父皇一向喜欢云淑妃和……三哥较多……父皇……更喜欢三哥……”
李谕心道,汝阳王哪有你好,父皇是眼瞎吧。
“没有的事,”他说,“父皇对陛下爱之深才要求严格。”
“三哥若不怨我……为何这时候还叫我陛下?”皇帝说。
李谕慌了一秒,他不知道应该叫皇帝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试探了一句:“四弟?”
皇帝苦笑。
李谕猜错了。
“罢了。”眼泪从皇帝眼角溢了出来。
李谕心一横,起身坐到床边,一把搂住皇帝,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少年一阵颤抖,然后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李谕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陛下,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三哥,”皇帝喘息着说,“一定振作……”
仿佛积攒了所有的力气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皇帝很快平静地睡着了,之后醒来又进了些米汤。之前他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皇后见汝阳王来了之后皇帝不像之前那么痛苦,心中稍感安慰。
李谕夜里在侧殿休息时候,悄悄问赵十五:“我和皇帝小时候,我都叫他什么?”
赵十五在李谕耳边说了皇帝的乳名。
次日早晨皇帝精神还好,过了午后突然就气息弱了。太医诊过脉知道皇帝已经到时候了,人都聚集在了东华宫。
李谕最后在皇帝身边轻轻唤了一声:“梧生,梧生弟弟。”
皇帝微弱地应了一声。
之后李谕退了出来,只留皇后在床边。片刻之后,皇后的哭声传了出来。
然后这哭声卷遍了整个宫殿。在这一片哀戚声中,丞相与其他几位重臣跪拜新帝。
第15章
东华宫中一片缟素,李谕为皇帝守了一夜的灵。这场凶事来得太突然,宫中气氛叫人不安。皇帝继位和新婚仿佛还在昨日,一眨眼间一切都消逝了。无常的命运,也不知道是在嘲弄谁。
李谕盘腿坐在灵堂前,守到深夜也不困倦,十九岁的身体,还正是能熬夜的时候。赵十五陪着他,但他老了,精神萎靡。李谕叫他:“赵十五,你去歇一会儿。”
赵十五不肯,他低声说:“殿……陛下,小人还能守得住。”
李谕知道,赵十五既是守灵,也是想守在他身边。宫殿若太大,一到夜里就会透出诡谲,层层树影里像是藏了太多冤魂。赵十五告诉李谕,他离开宫中不到十年,东华宫的内侍已经没一个熟脸了。
宫殿外的哭声像有人在指挥一样,时强时弱,但不曾有片刻中断。
殿内安静许多,李谕得以定神整理思绪。
第二天一早,人都齐全了。东华宫外的广场上分成几块,灵棚已经搭好。早春料峭,文武百官都在此哭灵。宗室皇亲亦不例外。
一大早李谕就见了萧从简。
萧从简一身素色,腰间配的是银带。见面先问李谕在宫中住得惯不惯,可要调动人手。李谕告诉他:“我已经命赵十五管事了,他知道我的习惯。”
萧从简点点头,并没有反对。然后就是如何治丧的事情,李谕对这种种繁琐的帝王葬礼细节不甚明了,幸而有祖制可循。礼官都已经安排妥当。李谕只要点个头。
之后话又绕到了李谕身上。
皇帝的棺木会在东华宫停灵二十七日,之后移去寝陵附近的庙中。东华宫要办登基仪式。李谕不禁感慨:“这么快!”
萧从简回道:“并不快,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越早登基越好。”
他语气冷冰冰的。
李谕觉得,丞相这口不对心的有点明显。估计萧从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压根不会要汝阳王做皇帝。
“……之后几个宫室都会腾空整理,等陛下家眷入宫。”萧从简说。
李谕想起了原本住在坤仪宫的萧皇后。他昨天听宫人说萧皇后哭晕过去一回,之后一直躺在床上。
李谕猜皇后应该与皇帝感情很好。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来说,年纪轻轻就失去所爱,确实是个大打击。
“萧皇后从坤仪宫搬走之后住哪里?”李谕关切问。
萧从简并不太关心的样子,只说:“已故皇帝后妃多居慈心宫,也有住云瑞宫一带的。两处都可供颐养。”
李谕惋惜:“萧皇后还如此年少……”就说颐养,实在太可怜了。
萧从简只觉得一股邪火一下子窜上来,他从昨夜到今早只喝了一口茶,胃里正空荡荡的,那把邪火一上来,就像烧着了一样。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陛下,”他轻描淡写说,“我作为萧氏的父亲,难得就为她向皇帝开一次口,请皇帝允许她搬出坤仪宫之后,住去清隐宫。”
“嗯?”李谕没反应过来,“丞相不是说,慈心宫或者云瑞宫吗?”
萧从简淡淡说:“清隐宫也是有的。”
李谕真诚地问:“清隐宫环境好吗?我希望萧皇后住得舒适,千万不要被人怠慢。”
萧从简盯着新皇帝的脸看了一会儿,说:“清隐宫很好。”
李谕听他声音就觉得这话很可疑。等萧从简一走,他立刻就问赵十五:“清隐宫到底好不好?和慈心宫比怎么样?”
赵十五回答:“慈心宫地方好,云瑞宫地方大。清隐宫是……离东华宫最远,最偏僻的一座宫殿,从前就是冷宫,后来又改做道观。”
李谕听到离东华宫最远就明白了。敢情萧从简是在防他这个色狼,害怕他对萧皇后下手。谁叫原汝阳王原有劣迹,曾言语调戏过萧皇后。
但这会儿他如果坚持萧皇后一定得住慈心宫,恐怕萧从简更要怀疑他。
“萧皇后要住去清隐宫就清隐宫吧,只是得重新翻修,尽量收拾得舒适些。”李谕吩咐下去。
李谕在京中忙着治丧和准备登基的事情时,淡州汝阳王府已经炸翻天了。
毕竟事情太突然,谁都没想到。
众人虽然明面上为国丧悲戚了一会儿,但不少人在茫然之后是十二分狂喜。比如吕夫人,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做个侧妃就是顶天了,只要王妃的儿子在,她的儿子很难继承王位。
但如今她眼看就是皇帝妃子,她的儿子将来肯定会封王,若是再撞上和汝阳王一样的好运气……说不定就能御宇天下!
为这想象,吕夫人几乎要飘起来。
只有一件事,叫她不满。
就是奉命护送整个王进京的将军说,新帝特别有命——要妙智寺的无寂和尚随王府众人一起进京。
吕夫人对这个无寂和尚并不放心。
她特意去和王妃提了个醒。
“姐姐,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带上妙智寺的和尚?他一个和尚与我们同行,多不方便啊。要我说,京中的高僧那么多,淡州这里的小和尚算得了什么。”她微笑着,抱怨也带点撒娇的语气。
王妃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只说:“既然陛下说要带上无寂,那我们就得带上。再说车马都是分开的,并没有什么不便。”
吕夫人凑近了王妃,压低了声音:“姐姐不觉得他蹊跷吗?说件我一直耻于提起的事情,告诉姐姐吧……自从来到淡州之后,不,自从去年王爷从京中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碰过我……”
王妃大惊失色。因为她也是一样的。
第16章
王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她感觉王爷来淡州后是对吕夫人疏远许多,但她以为王爷是改封淡州心中不快,所以对吕夫人淡了。
这么一想,王爷这一年来没纳过新人,除了和无寂和尚走得很近,确实蹊跷。
王妃十四岁嫁给汝阳王,是宫中和长辈的安排。汝阳王对她一直可有可无。刚嫁给汝阳王的时候,汝阳王正迷恋一个胡姬,后来有了吕夫人,汝阳王对吕夫人的宠爱远远超过对她,若不是她娘家势大,她又有了孩子,她真怕汝阳王会逼她把王妃的位置让给吕夫人。
但自从到了淡州之后,汝阳王像真的幡然悔悟了一样,不再迷恋歌姬家伎,也不再宠爱吕夫人,对她和煦许多,经常和她一起吃饭,提醒她学习打理王府。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
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王爷这一年没有再和她同床,一次都没有。过去王爷虽然不喜欢她,但时不时会睡在她那里,那叫她安心,感觉两人依然是夫妻。到了淡州之后的汝阳王,叫她既感动,又不安。她很不解,不明白为什么王爷对她变好了,却不愿意和她同房了。
除了不解,更多是担忧,她担忧王爷和吕夫人在一起再生出孩子。
她没想到王爷连吕夫人都不睡了。
猛然间的惊讶过去之后,王妃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轻松。
“陛下要无寂和尚进京,我就得把人交给他。”王妃下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