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在太极殿举办,耗费之巨、仪式之隆重,为城中百姓津津乐道。
所谓的寒碜,是指出席之人。
王坦之病重不便入宫,太原王氏的代表仅是两个五品朝官。谢安和郗愔倒是给了面子,却不约而同只做旁观者,对宫中的暗示一概不理,更无心参与到仪式当中。
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北上,王彪之代表琅琊王氏出席天子元服。
宫中请他站在殿前,却被他直接拒绝。借口很容易找,郗愔谢安在前,他怎好为正宾,绝不可行。
王、谢士族不出面,宫中不好勉强,退一步找上殷康,结果又被拒绝。
凡是顶级高门,几乎无一例外,都不愿意参与典礼之中。再退一步找上吴姓,当面拒绝不说,到头来只有被看笑话的份。
实在没辙,王太后只能在外戚中找人,新皇后的父亲责无旁贷。
这样的元服礼也算是古今少有。
司马曜的憋屈实在难言,连之前同他生隙的司马道子都心生同情。对比自己的境况,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
幸亏他没争过司马曜。
如若不然,今天憋屈的就会是他了。
做个诸侯王,好歹在辖地中有几分实权,能过几天舒心日子。登上皇位,困在台城里,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诸事不能自主,无异于身陷囚牢,日子实在难捱。
司马道子终于看明白,没有权势军队,皇位就是个坑,台城更是无底深渊,谁进去谁倒霉。
他之前是有多想不开,才蹦高想往坑里跳?
元服礼后,司马曜连续两日未上朝。
对此,宫中给出的解释是天子身体不适,染上小恙。朝中文武听过就罢,走过场的提了几句“请官家注重龙体”,转头就将事情抛开,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半点妨碍。
说白了,天子是个摆设,有他没他都是一样。
司马曜憋屈一回,却没打算就此消沉。
待巫者卜出大婚吉日,当下打起精神,再次给盱眙送信,请南康公主和桓容往都城观礼。信中不言君臣,只道亲情,可谓字字诚恳,就差声泪俱下,求南康公主往建康一行。
他越是这样,南康公主越是心生疑窦。
接到书信时,恰遇司马道福过府。
知晓司马曜从建康送信,司马道福面露嘲讽,道:“阿姑,那奴子必定有所谋划。我也收到了书信,今日来,本想同阿姑讨个主意,如今来看,干脆不去为好。”
“你也收到了?”南康公主问道。
司马道福点头,简单说明信中内容,道:“我觉得这事奇怪。那奴子向来不老实,喜欢自作聪明。如今有阿母压着,未必能翻起浪花。但事情小心为上,还是谨慎些为好。”
为司马昱奔丧之后,司马道福同司马曜彻底撕破脸,早下了司马曜在位一日,她绝不回建康的决心。
万万没料到,司马曜会主动送来书信,大有求好之意。
这让她心生警惕。
仔细思量一番,又经阿叶提醒,干脆来找南康公主商量,看看那奴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阿姑以为如何?”
“暂且观望。”南康公主道,“等瓜儿回来,再听听建康消息。”
大婚定在六月,距时尚早。等到桓容回来,母子俩有足够的时间商议。
司马道福应诺,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新安,”南康公主叫住她,“姑孰送来消息,言桓济病重,你可要派人去看看?”
司马道福停住脚步,笑道:“等到他咽气那日,我自会去看他。”
南康公主摇摇头,没有再说。
她不过提上一句,去不去姑孰,全在司马道福自己。
司马道福福身,退出内室。
走到回廊下,见到裹成圆球的桓玄和桓伟,不自觉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两人一会,手指扣上廊柱,鲜红的蔻丹划过,留下清晰的印痕。
“殿下,起风了。”阿叶提醒道。
司马道福没有动,看到桓玄和桓伟停下玩耍,被保母带走,用力的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瞬间的脆弱消失无踪,又变得傲气十足,成为众人口中“肆意妄为,公然养面首”的新安郡公主。
父皇为她安排了后路,她就要坚持走下去。
换做两年前,有金印作为交换,她会巴不得同桓济仳离。现如今她改变主意,不离开桓氏,熬到桓济身死,居于桓容的庇护之下。
哪怕就此做个寡妇,终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至少她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能够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
至于王献之,既求不得,那就该彻底放弃。
两人之间犹如天堑,想不开,到头来害的只能是自己。
“走吧,回府。”
司马道福转过身,裙摆流淌,长袖振动,划开二月的凉风,一步一步走出回廊,再没有回头。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大网
桓容告辞桓石秀和桓嗣等,启程离开寻阳郡,在新蔡郡登船,沿水道东行。船至历阳靠岸改行陆路,希望能在月底前回到盱眙。
船队在历阳郡靠岸时,正遇上历阳郡太守携家眷赴任。
新任历阳太守是谢氏旁支郎君,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认出登岸之人是谁,当下面露笑容,邀请桓容暂留几日,以方便他尽地主之谊。
桓容着急赶路,婉言谢绝。
谢太守略感遗憾,却不好强求,只言他日桓容再至此地,务必要过府一叙。
“一定。”桓容笑着应诺。
谢太守没能设宴款待,命人将家眷送回城内,亲自送桓容北行。将千余人的队伍送出十里,直至看不到武车的影子,方才掉头返还。
回到城中后,谢太守不忙着接手政务、查阅卷宗和挑选职吏,而是安顿好家眷,马上提笔写成书信,着人尽速送去建康。
谢玄带兵北上,现下已至陇西。有交换利益,陈郡谢氏和龙亢桓氏暂为盟友。他能成功选为历阳太守,与此不无关系。
需知桓豁遥领扬州牧,桓氏在扬州的力量不比荆、江、幽三州,却也不容小视。
之前有风声,桓豁欲将扬州牧让与谢安。
如果消息确实,陈郡谢氏在扬州的势力增大,势必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然事有利弊,既想得好处,就不能不担负一定风险。
接到桓豁书信,确定对方出于实意,谢安仔细考量一番,开始着手布局。将谢氏子安排到历阳,既能卡住水道,又方便同幽州联系,说是一举两得亦不为过。
谢太守出身旁支,能被谢安交托重任,足见其文韬武略、才干不凡。
遇上桓容过境,自然不会瞒下,而是第一时间报知谢安。
两家现下交好,今后会如何还很难料。
他终究不是谢玄,不知道谢安的打算,也不晓得双方就西域商路有利益划分,出于谨慎考量,凡事只小心为上,以保全谢氏利益为先。
桓容刚到临淮郡,谢太守的书信送已至谢安手上。
彼时,王坦之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每天靠丹药吊着,不过是饮鸩止渴,撑日子罢了。
朝堂上,郗愔权威日重,几乎说一不二。诸事皆要他点头,三省才能拟就诏书,请天子过目落印。
王坦之不在朝,太原王氏言行变得谨慎。只要不伤及家族利益,轻易不会同郗愔为难。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目光被他事吸引。
尤其是陈郡谢氏,正忙着暗中布局,待桓豁上表之后,顺利接手扬州牧。一时之间,同样无暇和郗愔争锋。
故而,郗愔在朝中的权柄一日高过一日,几乎超过当年的桓大司马。
桓温坐镇姑孰,生前并未接受丞相之职。
郗愔则不然,司马曜登基后就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又掌控建康东侧门户,就表面来看,对建康的威胁性丝毫不亚于桓温,甚至高出两三分。
不知何时,建康城内传出流言,将郗愔同王导作比,更隐隐指向王敦。
仅是王导也就罢了,王敦可是曾发动叛乱,险些改朝换代!这和说他要造反几乎没什么两样。
仔细深想,流言表面是说郗愔权重,恐有不轨之心,事实上,背后还带着王谢士族。不小心应对,双方都会被带进沟里,溅上一身泥点。
流言愈演愈烈,建康之外都有耳闻。
提起郗愔就会提到王导王敦,提到后者就避不开“王与马共天下”。每每提出这句话,势必会让人联想到皇权衰微,士族权重,将天子视为傀儡。
如果不慎重处理,结果恐不好收拾。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绝非王谢士族所为。他们脑子发抽才会给自己挖坑。
为弄个清楚明白,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派人暗中去查,几经辗转,线索隐隐指向城内的吴姓士族。
查出这个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自元帝渡江,吴姓士族的权柄不断被侨姓蚕食。从当年指着王导的鼻子骂“伧人”,到如今被朝廷边缘化,双方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以双方的关系,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并不奇怪。
得到健仆回报,谢安和王彪之不由得深锁眉心。这样的布局和之前的手段大为迥异,他们实在想不出,吴姓之中谁有如此手段。
谢安等人无解,却也不能直接找上门,让吴姓士族派出的人闭嘴。
为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沉默一段时日,等着流言自己消失。
归根结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句话用在这里并不十分合适,但同样能说明问题。
有些事越解释越黑,反而不如不解释。更何况,流言主要攻讦郗愔,自己跳出来辩白,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让世人觉得不对,为流言推波助澜。
台城内,司马曜听人回报,顿时大感痛快。
他实在憋屈得太狠,难过得时间太长,心理已有几分扭曲。对他来说,纵然得不到实质性的好处,能让郗愔谢安等人吃瘪,也足够畅快一回。
司马道子入宫觐见,正遇上司马曜拊掌大笑,命人送上佳酿,要借兴头畅饮。
“阿兄。”司马道子行礼,被唤起身,坐到司马曜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