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无奈之举。
如果他有桓容这样的儿子,能选的路绝不只一条。
问题在于他没有。
强撑着不肯让步,到头来不会有半点好处。
为身后考量,主动让出部分军权,换来天子眷顾,总能保家族延续,不会迅速衰落。儿子和侄子不争气,只能期待孙辈有所建树,可以在他之后扛起整个家族。
不过,郗愔终归掌控朝堂数年,对桓容让步可以,王谢高门想要插手北府军,从他手中拿走军权,半点可能性都没有。
想入军中历练?
可以。
客客气气把人迎来,全部做个文吏,有品无权。整日同官文簿册为伍,资历一到立即送走,连军军队的边都沾不着,遑论统帅领兵。
事情做得光明正大,让旁人无可指摘。哪怕对手恨得咬牙,照样挑不出理来。
给你品位还做错了?
那好,爱哪去哪去,老子不伺候了!
北府军大门就此紧闭,休想再轻易敞开。
郗愔固然年事已高,人却半点不糊涂。甚至可以说姜老味辛,愈发老辣圆滑。一言一行,正经诠释出什么叫厚黑,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让人心肝肺一起疼。
在他身上,桓容着实学到不少。
惊叹佩服之余,又不免有点头皮发麻。
谁敢把这些手握重权、宦海臣服多年的大佬不当回事,早晚要吃大亏。甚至会不知不觉一脚踩空,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朝会之上,天子丞相各怀心思,表情严肃,让人心头打鼓。
不是出于故意,太极殿上空仍笼罩一层低气压。
群臣绷紧神经,奏事时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能说两句绝不说三句,十个字能说清的,绝不多加半个字。行事简洁高效,让桓容都是一愣。
因今岁暴雨大水,田地减产甚至绝收,十余个郡县的百姓接连受灾。
桓容下了狠心,朝廷下达严令,地方治所不敢怠慢,郡县官员亲临堤坝,并监督府库和灾粮发放,工作效率颇高,救灾工作很是到位。
不过,光明的背后总有黑暗,功劳的反面也有害群之马。
朝廷三令五申,仍不乏胆大包天、以身试法之人。
贼匪好处理,抓到之后立即审讯,确定罪证属实,罪重的斩首,罪轻的关入大牢,待到明年押送边州,或是送入盐场。
犯法的官员和地方豪强却不能立即处置。
尤其是出身士族,哪怕品位不高,甚至早已经没落,都需上禀建康,由天子决断。
“杀!”
表书内容十分详尽,这些人的罪行历历在目。桓容没有任何犹豫,当殿下旨,凡列名其上者,尽杀不饶!
“罪重者,家人连坐,流刑!”
这些人不是能力不足才导致救灾不力,而是实打实的贪墨灾银,趁天灾霸占田地,强逼灾民为佃农。事后更上下串通擅改民册,试图湮灭证据,让朝廷查无可查。
恶性滔天,罚当其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今日纵容他们,必会予人“天子心慈手软”的印象。今后再下旨意,也会被认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以身试法之人会变得更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杀到他们心惊胆寒,杀到他们再不敢肆意妄为!
“由三省派下官员,同各州刺使详审。罪证确凿,定斩不饶!家人连坐流刑,男子充军边州盐场,四代之内不许出仕!”
对于前几句话,群臣皆以为然。
但是,四代不许出仕?
朝廷选官自有章程,庶人出身又是罪人的后代,地方怎会举荐,中正又如何会品评?
谢安和王彪之都有些奇怪,看向御座上的天子,表情中带出几分不解。
郗超坐在文臣之中,垂眸看着笏板,嘴角微微翘起,始终不发一言。这位年轻的天子,行事常会出乎预料。
想想范公办学,再想想幽州和建康的书院,郗超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就目前而言,这个答案过于惊世骇俗,在心中想想就罢,绝不能诉之于口。否则,怕会引起不少的麻烦。
“朕意已决,照此实行。”
桓容没给群臣开口的机会,命三省草拟官文,随后大手一挥:此事既定,下一议题!
朝会结束之前,桓容命宦者宣读旨意,在群臣头顶落下一记惊雷。
“以尚书仆射谢安为司徒,护军将军、散骑常侍王彪之为司空。”
旨意十分简洁,掐头去尾,就两个字:升官。
司徒、司空承袭汉制,皆为正一品,仅在丞相之下。
众人从震惊中回神,目光在郗愔、谢安和王彪之三人之间轮转,最终望向御座,实在有些不明白,天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幺药。
这是要行三足鼎立,制衡?
不等群臣想明白,宦者又宣读第二道旨意。
“以中书侍郎郗超为中书令,加侍中;以青州刺使郗融为冠军大将军,都督青、兖两州诸军事。”
这份旨意一下,太极殿中更是一片寂静,许久不见一人出声。
终于,谢安出声打破沉默,固辞司徒。王彪之随之出列,对司空坚辞不受。
桓容硬是不点头,圣旨既下,没有更改的道理。
“两位负鼎之臣,于国于民俱有大功!”
一锤定音。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安和王彪之再推辞,就有不给天子面子,很有些说不过去。
知晓事成定局,谢安和王彪之唯有谢恩领旨,退回队列。
两人之后,郗超拜谢受官。因郗融不在朝中,郗愔代子谢恩。
见到这一幕,谢安和王彪之再看御座上的天子,心情都有些复杂。
郗愔和郗超早有预料,知晓郗氏软化态度,主动递出善意,天子必会有所回报。只是没有料到,回报会如此之大。
侍中为天子近臣,有的时候,甚至能影响天子对局势的判断。
以郗超为侍中,是桓容表明尽释前嫌,欲加以重用。
升郗融为冠军大将军,则是向郗愔做出保证,郗氏主动释放善意,桓容不会翻脸不认人。郗氏在北府军中的地位不会改变,纵然郗愔不在了,只要郗融不犯大错,位置也不会被他人取代。
郗愔十分明白,以郗融的性格和能力,这个品位已到尽头。再向上升未必是好事,还可能为家族带来麻烦。
天子通过圣旨表态,郗氏在北府军中的地位不可动摇。
无论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至少十年之内,不会寻到机会下手。
十年之后,天子大权在握,他的孙辈也成长起来,高平郗氏是更进一步还是原地踏步,亦或是步向衰落,全看天意如何。
郗愔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为家族铺路,为子孙后代埋下善因,盼望能结出善果。
以谢安为司徒,王彪之为司空,既是对两人功劳的肯定,也是对两姓高门的安抚。以两家的聪明,理当能明白天子背后的用意。
何况谢玄和王献之随大军西征,眼界开阔,未必有意北府军。与其强求,不如顺势走下台阶,避免君臣之间生出嫌隙,破坏如今的大好局面。
这样两道旨意,既有安抚又有震慑,群臣一时间想不明白,等到归家之后,仔细商量,总能想得透彻,最终得出答案。
太原王氏未在圣旨之上,却没有任何不满。
王坦之故去之后,族中没有能与谢安和王彪之并列之人,仓促升品并非好事。
这不意味着太原王氏就此被压下一头。
相反,天子巡狩期间,王氏族中有六七名郎君随驾,如今都在边州出仕途,已陆续做出政绩,发展的势头不亚于其他两姓子弟。
郗愔在等,等着族中子弟成长起来,太原王氏又何尝不是。
士族高门树大根深,只要家风不堕,总能培养出人才。到时候,年长者退出朝堂,年轻的郎君旗鼓相当,究竟鹿死谁手,现下都是未知。
朝会结束后,谢安和王彪之同行。
登车之前,恰好见到郗愔和郗超父子联袂走出宫门。
彼此望见之后,当面没说什么,仅是遥对拱手,颔首示意,旋即登上马车。
健仆控缰,骏马打了个响鼻,嗒嗒的马蹄声很快响起。
四辆马车穿过御道,伴着清脆的鞭花,很快调转方向,分别向乌衣巷和青溪里驰去。
太极殿中,桓容独坐片刻,突然一拍木榻,伺候在旁的宦者顿时一个激灵。
“陛下?”
“无事。”桓容摆摆手,遣退宦者宫婢,亲手铺开绢布,提笔写成一封短信。
殿门推开,宦者正不明所以,桓容已大步走出,前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居住的长乐宫,打算借鹁鸽一用。
见不到面,不代表不能写信。
找不到秦璟没关系,西海郡跑不掉,听说秦玚驻守在此处,以彼此的“盟约”关系,代送一封书信总是无妨。
书信的内容十分简单,桓容可以保证,除了他和秦璟,没人能够看得明白。
至于秦璟收到信后,会不会和他一起暴躁……桓容耸耸肩膀,暴躁也好,正和他意。
没道理两个人吃素,只有他一个人睡不好觉!
第二百七十二章 书信
长乐宫中,宦者小心抬进两只木笼, 行动间放轻脚步, 隐隐有些紧张, 额头沁出几粒汗珠。
笼门由上方打开,两只灰白皮毛、身上点缀黑色斑纹的小雪豹竖起颈毛, 大声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