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说完,苏逝川不由得眉心浅蹙,似是有些犹疑不定地说了句:“奇怪。”
闻言,在场的另外三人同时一怔,西法追问道:“怎么了?”
“一点动静都没有,”苏逝川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语,边说边缓慢摇了摇头,“难道他真的没打算做什么,是我想多了?”
这可能么?他在心里提出质疑。
“也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啊。”十七说,“雷克斯不是普通人,他能看得出来主人的能力究竟怎么样,对联盟来说能多一个身处帝国高位的人作为内应,这种好事本来就是求之不得的,他想动手也得先权衡下利害关系嘛。”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不是一般人,所以他才有可能发现这件虽然事表面看上去对联盟方面有利,但实际上仅存的那一点点弊端恰恰是最为致命的,而且是致他的命。”苏逝川轻声道,“我有没有能力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敢用么?”
西法道:“你这种分析没错,然而事实也摆在了眼前,即便是对方有所准备,他们也做到了滴水不露。现在的情况是双方都在暗处,没人愿意先走到台前,除非先发制人,否则只能耐心等他出手。”他一顿,半晌后复又开口,“但你心里清楚,不管是主动被动,我们都会面临相应的风险。”
苏逝川脑子很乱,平生头一次感觉这局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看透彻的。他抬腕按亮通讯器,光屏显示的数字时间依然临近午夜:“明天什么安排?”
西法闻言愣住,没想到苏逝川会没来由的问这么一句,几秒后回答:“联盟内部的党派体系特殊,大部分人跟随雷克斯而来,不会注重帝国王妃的生辰,所以明天的晚宴等同于家宴。”
“还有别的么?”苏逝川又道。
“哦,对了。”西法倏而想起件事,“按照惯例,我明天一早会去寝宫给母亲请安,顺便将她接回这里。”
苏逝川伸手按住额角,像是有些头疼地揉了揉。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今晚的会议仿佛毫无意义,所有已知信息看上去都平平无奇,连一丝阴谋的味道都没有,似乎明天的寿辰真就只会有一场普通家宴,从头至尾费心密谋的只有他一人。
但这真的可能么?他再次在心里发问。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零点,计划中的最后一日到来。
苏逝川长长缓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般,他将十七放在地上,起身后对其他人吩咐道:“雷克斯的心思我是揣摩不出来了,这样,你们先继续回去跟各自的目标,天亮以后开始一切行事必须特别小心,任何不符合常理的异动都得第一时间转达给我。如果雷克斯当真是没做准备,那就按照预先定好的计划进行,出现意外的话……”他顿了顿,“只能随机应变了。”
会议结束,苍星陨和十七离开白银之首行宫。
苏逝川让西法先回去休息,自己则留在了书房,熄灭台灯,坐在黑暗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所有的信息看上去简单明了,可对手分明就不是个简单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安逸就反倒越令人不安。
早晨七点,书房门被人敲响,苏逝川将手头抽剩下的烟蒂按灭,然后转身看向房门,与此同时,对方没等应答便径自打开了门。
房间内烟雾缭绕,四目相对,西法注意到苏逝川正站在窗前看自己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快步过来打开窗子,好让积攒了一整晚的尼古丁散出去。外面下雨了,天色阴沉得厉害,潮湿的水汽从窗口灌入,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凉意,闻起来却很提神。
西法侧头看向苏逝川,眸光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注意到对方精神似乎还算不错,这才开口:“一直没休息?”
“在想事情,睡不着。”苏逝川抬眸看他,“你不是要去看王妃么,时间也不早了,还不赶紧?”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西法一哂,“她要见你。”
苏逝川蓦地怔住,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西法,西法继续道:“也是不久前让人传的话,交待我务必带你一起过去,说是想亲自见见你。”他扬起嘴角,声音不觉漫起一股嘲意,“她怎么可能会有自己的思想?看来的确不是你想多了,而是雷克斯很沉得住气,等到最后一刻才利用傀儡的嘴来传话,让你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确实。”郁结了整晚的疑问终于豁然开朗,苏逝川心下一片了然,却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然而他没想到那只伪装了我十年的假‘乌鸦’也是智能体,没想到你们早就了解到了安娜王妃的情况,他已经足够的小心谨慎了……”他忽然笑了一下,“博士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只可惜再没有机会好好谢他。”
西法听得不明所以,正要开口。
苏逝川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边脱外套边快步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雷克斯比我更狡猾,他没想等到晚宴再动手,而是将时间提前到了今天一早。”他把外套随手一扔,旋即扯下领带,又开始解衬衣,“如果不是十七看出来了王妃被改造成了智能体,我们根本没机会察觉到这些。”
西法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衣服越脱越少,愣了两秒后赶紧跟上去。
回到客房的时候苏逝川已经把自己剥了个不着寸缕,踢掉军靴直接拐进盥洗室冲澡。西法跟在后边捡了一路衣服,跟进门以后才发觉这家伙是真打算收拾好自己去钻对方设下的陷阱。
盥洗室的门没关,两人之间只隔了道半透的浴帘。
震惊过后,西法终于是彻底冷静下来,转而从衣柜里给他取了套礼服,然后道:“你明知道他会暗算你,还是必须要去?”
“我没有选择。”苏逝川的声音从浴帘后传来,“就算了解了王妃已经不再是人这件事,我们却也只能明知故犯,否则还能怎么样?找理由拒绝,把会面躲过去么?”
水声停止,苏逝川拉开浴帘,就那么赤|身|裸|体地走了出来。西法不置可否,没有说话,他心里很清楚苏逝川说得没错,但对这种“明知故犯还去赴死”的做法难以接受。苏逝川擦干身体,然后快速穿戴好礼服和军靴,最后着手调整隐藏在身上各处的暗器。
“你真是个疯子。”西法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就不怕最后得手的人不是你?”
“我不怕死。”苏逝川好整以暇地说,“怕我出事的人是你。”
话音没落,通讯器振动,苏逝川抬腕查看消息,复述道:“星陨说布兰特有动作,看方向是去了王妃那边。”随后边着手回复,边转身面向西法,“这么一来雷克斯的计划就很明确了,他想让我死在王妃那里,然后对外宣布我这个帝国派来的特工迷惑了皇储殿下,利用请安的机会实施暗杀。届时王妃寝宫将没有一个活人,死无对证,他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也不可能有人质疑。”
两人离开客房,西法压低声音道:“可他人还在‘禁区’,想必会实时掌握这边情况,如果被他发现了计划落败,那么你再想改道去暗杀,恐怕就太困难了吧!”
“有十七。”苏逝川道。
西法:“你确定他是雷克斯的对手?”
“至少可以拖延住时间。”苏逝川非常冷静,有条不紊地说,“等我有时间前往‘禁区’了,那就意味着我的身份已然暴露,等到了那时对雷克斯展开的将不是暗杀——”他佩戴上战术手套,手指捏住边缘轻轻拉平,“而是屠杀。”
西法眉心拧紧,似是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这跟你原本的计划相差太多了。”
“所以我前一晚才说要随机应变,。”苏逝川道,“对手毕竟是雷克斯,不能指望他按部就班地跟着我们走。计划雏形只是参考,一切以实际为准,无论需要额外付出多大的代价,原则上只要他死,我的计划就完成了。”
——To Be tinued
第96章 Chapter 96
【一剑穿心】
安娜王妃的行宫不在七星殿皇城内,而是修建在帝都近郊一处环境清幽, 不易被人打扰的地方。
护送车队已经在白银之首的前庭门前准备就绪, 两人离开宫殿以后自觉停止交谈,苏逝川佩戴好入耳式耳麦, 将自己的通讯器跟苍星陨和十七的联通, 然后将其中一只耳麦分给西法, 再以文字信息的形式向属下说明目前的最新情况。
走出庭院, 随行侍者拉开车门, 以手掌护在门框顶部, 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两人上车,西法主动升起前后车厢之间的隔音挡板, 苏逝川这边恰好将最后一段文字发送出去,然后按下耳麦,淡淡道:“我们正在去往王妃行宫的路上,大概半小时后就能抵达。”他快速瞥了眼光屏右上角的显示时间,静了几秒, 倏而点名,“星陨。”
苍星陨回:“我在。”
“布兰特那边应该已经有明显安排了,”苏逝川说,“你人在哪里?”
“王妃行宫, 我跟进来了。”苍星陨的声音压得很低, 即便几人共处同一频道,他说话的内容也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听清,“布兰特调遣的全是他们情报部的特工, 从熟练度判断是部署下去有段时间了。我能观察到的有十八人,大部分埋伏在了会客厅内外,有六人分散在行宫外围,估计是为了杜绝后患,防止目标脱逃。”
听闻此言,苏逝川不动声色地侧头看向西法,碰巧西法也在看他。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彼此心底瞬间坐实了同一个答案。
西法道:“布兰特没启用外人,说明雷克斯不想让今天发生的真实情况外泄,看来母后的行宫的确有鬼……”他的眼睛略微眯起来,湛蓝无波的眸底仿佛潜藏了一场海啸,声音却镇定依然,“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逝川自投罗网。”
苏逝川不甚明显地一扬嘴角,像是在安抚,他没有说话,而是执起西法的左手,轻轻握进了掌心。
“现在面前只有两个选择,是做待宰的羔羊,还是做披着羊皮的狼?”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根本没有退路,只能选择明知故犯,自投罗网。”
西法不置可否,没有再多说什么,心里非常清楚苏逝川这是在葬送他自己的后路,置之死地,他的计划活了,他却成了承载联盟愤怒的众矢之的,这还仅仅是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
“十七,”苏逝川又道,“雷克斯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十七如实回答:“‘禁区’的安保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适当增加了守卫,看来雷克斯应该是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
苏逝川平平“嗯”了一声,沉思片刻后吩咐道:“稍后你多留意我们这边的情况,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去侵入‘禁区’的控制中枢,打开防御屏障,我解决完布兰特就会去你那里。”
“明白。”十七道。
“星陨,你现在离开行宫找到外围部署的全部特工,下手干净点,别太快让里面的人发觉。”苏逝川叮嘱,“今天的事,但凡了解一点内部的人,就绝对不能留下活口,我要求消息封锁,跟死人一起烂在骨头里。”
苍星陨:“我知道了。”
交待完毕,苏逝川要求两人的麦克开启自由模式,以便随时获悉各地的情况。然后他不再多说,视线移向灰雨朦胧的窗外,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单纯的出神。西法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施力回握回去。
“今天过后,你又要走了?”
“是啊。”苏逝川没有看他,轻声回答,“比预想的要快,不过也好,尽快结束我也能早点安心。”
“我发现了我们不同的地方。”西法说,“你只考虑现在,怎么有利就怎么来,不计后果也不管得失。但我总是忍不住去担心未来,我不知道今天的事该怎么收场,不知道在尘埃落定以后怎么让你获得原谅……逝川,你可能会觉得我目光不够长远,只受限于个人感情,但是你现在的做法实在让我没法安下心来。”
“我的皇位、王朝,甚至是催化这场战争平息的原因,难以想象,最终我所坐拥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你的万劫不复和自我牺牲上的。即便这一刻我清楚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正确,但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
“没关系,”苏逝川莞尔一笑,“为了你,我愿意。”
西法摇头:“可是我不愿意。”
苏逝川闻言短暂一怔,终于是侧头看向他。
西法眼睫低垂,目光一瞬不瞬看着两人的手,拇指摩挲,一下一下轻抚着对方手背:“其实自始至终我都对皇位没有太大的兴趣,有可能是因为我从小打到都没有被人期待过,所以与其一个人去坐那个孤独的位置,我更愿意让你光明正大地留在身边。”
“我一直很抱歉,”苏逝川倏而开口,“这份责任是我强加给你的,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不是你掌控命运走到了今天这步,而是命运强迫你不得不这么走下去。”
“就是因为你瞒着我的那些事?”西法从容反问。
苏逝川倒也不意外,笑道:“你最聪明的地方就是懂得‘不该问的不问’这个道理。”
“我不是懂道理,”西法纠正道,“我只是不想勉强你,也不想从你那里听见任何似是而非的答案。当初说了相信你,我就没打算食言,我会等你主动告诉我,我有耐心,等得起。”
“你这么说是为了让我愧疚么?”苏逝川不答反问。
西法抬眸看他,神色终于有所缓和:“那我成功了么?”
“一半一半,”苏逝川十分认真地回答,“我本来就欠了你的。”
西法挑了挑眉:“那打算什么时候说实话?”
“下次见面吧。”
“下次?”
“嗯,你审我说,”苏逝川静了几秒,复又补充,“什么都说。”
越靠近郊区雨势越大,抵达行宫时已经接近上午九点,天色却阴沉得如同傍晚。
车队行宫外停稳,随行侍者撑伞过来接两人下车。
西法起手阻止,然后直接拿过对方手中的伞,又从另外一名侍者的伞下接过苏逝川,然后吩咐道:“王妃不喜欢见外人,你们等在这里,不需要跟进去。”说完,他非常绅士地伸手按在苏逝川脊背,跟他并肩撑伞走进庭院大门。
安娜王妃的这处行宫的是一座复古庄园,一条笔直挺括的甬道直通主建筑,两侧则是种满当地植物的花园。
苏逝川注意到这座前庭栽满了曾经在三皇子行宫后见过的那种开羽毛花朵的树,可惜的是现在时节不对,花已经落败了,只余下郁郁葱葱的枝叶,被雨水冲刷得油绿发亮。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明明还是跟我差不多高的。”收回视线,他转而看向西法,“是什么时候超过我的?”
伞下空间有限,两个成年男性共用会显得十分局促。眼下没有旁人在侧,西法索性揽着苏逝川的肩。由于几公分的身高落差,所以这个动作做起来非常舒服,西法原本没注意到,经他一提才后知后觉地醒过闷来,回忆道:“记不清了,我从白帝星离开那会儿好像就比你高了吧?”
“没这么明显。”苏逝川说。
“总算有一项超过你了,”西法感慨,“被你全方面压制了这么久,我也不容易啊。”
苏逝川被逗笑了,没有说话,而是抬眸斜睨了这小兔崽子一眼。
十来分钟后,甬道行至尽头。两人走上台阶,来到庄园主楼的正门前。
静候多时的行宫总管赶忙迎上前来,边从西法手中接过滴水的雨伞,边朝他行礼,恭敬道:“皇储殿下一路辛苦,外面湿气重,还是先进去吧。”
西法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依言引着苏逝川进门,然后头也不回地问:“王妃怎么样,身体还好么?”
“老样子,一直在按时吃药,就是效果不太明显。”总管叹气,片刻后改口,“不过今天精神不错,大概是因为知道殿下要过来,已经在会客厅等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