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谁下的手?”西塞问。
“是我。”苏逝川说。
西塞挑了挑眉,静了很久,忽然笑了:“你们两个的私交确实不错,对我也是忠心耿耿,除了一个是‘请求帮忙’,一个是‘要求协助’以外,剩下的都没有问题。”
苏逝川十分配合地露出讶异的表情,抬眸看向封尘。封尘直接起身,在西塞面前单膝跪下:“苏中将也是为殿下考虑,而且又是‘无名者’屡次三番的暗杀目标,这次身受重伤完全处在意料之外,属下也是出于私心,所以才……”
“我知道,”西塞打断他,“先起来吧,我也没说要罚。”
封尘起身重新落座。
西赛道:“这件事你们做得挺漂亮,也多亏了那些想暗杀导师的刺客,现在军部完全没有怀疑逝川,反而认为他们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父皇和导师两个人。”
“但是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他看向苏逝川,“既然已经跟封尘约定好了合作,为什么又会选择自己动手?”
苏逝川一怔,眼睫缓缓垂下,低声回答:“暗杀目标是洛茵帝国的皇帝,不同于别人。说到底这毕竟是您交给我的任务,封上将帮我已经担了很大的风险,我们是军人,洛茵帝国是我们的信仰,我不能……让他背负上刺杀帝国皇帝的罪名。”
待他说完,西塞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你很有原则,这一点很好。”
苏逝川深深缓了口气,又道:“殿下,教堂的事,白皇后和大主教的死是我个人的失职,请您处罚。”
西塞闻言一哂,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个没用的女人和一个自以为是的老东西,本来就是父皇遗留下来的负担,死了正好,还省去了再安排人处理的麻烦,你不用在意。”他起身走到床边旁,垂眸看着苏逝川。
这个男人难得脱下笔挺的制服,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病号服,似乎缺少了平日里八风不动的端庄感,像一株易碎却赏心悦目的植物。然而西塞看中的不是苏逝川的皮囊,而是那副皮囊之下的能力。这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明明一直在为他做事,但他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满足,反而是隐隐地不安。
就像是想要培养猎犬的猎人,在某天忽然发现那条用得最得心应手的犬,本质上竟然是匹狼。
养不熟,驯不服,弃之可惜,留下又担心它会反咬一口。
西塞面色平静,倏而伸手捏住苏逝川的下巴,将那张精致而略带几分疏冷的脸抬起来,强迫他看向自己。苏逝川被这个不明所以地动作弄得眉心浅蹙,眸底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却碍于对方的身份不能拒绝。
那抹稍纵即逝的惊措眼神让西塞感到意外,心里不免漫上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还是能驯服的,他好整以暇地想,只不过是时候没到而已。
“军部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不会有人再来向你问话。”西塞维持着这个带有侵略性的姿势,居高临下地对他说,“父皇的葬礼定在了一周后,结束以后会宣读他的遗言,在这以前,导师就留在这里,安心把身体养好。”
苏逝川一怔,继而微微睁大眼睛:“陛下会有遗言……?”
“他本人肯定来不及留下那种东西,”西塞笑道,“是我替他准备的。”
“内容是……”这问题已经逾矩了,苏逝川却还是下意识问出来。
西塞倒不介意,十分慷慨地回答:“我打算让西法成为洛茵帝国的摄政王,导师觉得怎么样?”
苏逝川瞬间震惊!
没想到皇帝已死,却依然没能改变西法成为帝国对外的那把剑的命运,更没想到,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出自西塞的安排……
“我不能理解。”苏逝川怔怔望着西塞的眼睛,“殿下为什么要把到手的权力分出去?”
西塞微微挑眉:“你觉得这是分权?”他哂笑着扬起嘴角,“怎么可能。”
“‘摄政王’不过是个头衔,只要不让他摄政,谁又能真的把权力从我手里拿走?”西塞道,“本来按照计划,我是想在解决掉父皇以后顺手也处理掉皇弟,以免未来出现意外。但我忽然发现西法或许留下来有用,就让他为帝国而战,岂不是更好?也不枉你费心教导他的这几年……”
说完,西塞松开手,转身扬长而去。
苏逝川则像失神了一般,低下头,按在床上的五指不觉扣紧,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血液回流进输液的软管,他却浑然不觉。
封尘起身过来,将他的通讯器搁在床头柜上,淡淡道:“是西塞吩咐收缴的,检查完确定没有问题,现在可以还给你。但是这里没有信号,你没法跟别人……”话音戛然而止,他余光不经意间一瞥,注意到了苏逝川的手,眉心当即拧起来,捏住手腕,强迫他松下来。
“你怎么了?”封尘矫正针头的位置,看着血液回流才堪堪松了口气。
苏逝川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嗓音发颤,一字一顿道:“他在用西法威胁我,他把西法放在了刀刃上,让他为帝国出生处死!”他仰头看向封尘,“他自认为大局在握,自认为坐稳了群星之耀的皇位,所以开始肆无忌惮地逼我,他就不怕我反——”
“逝川,你冷静点。”封尘低声提醒,“这里不安全,你说的话都能被别人听见。”
苏逝川唇瓣抿紧,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继而缓慢点头。
封尘在床边坐下,伸手拥抱住苏逝川,借助这个姿势在他耳边耳语:“他确实把西法放在了刀刃的位置,也确实是为了威胁你,但这些已成定局,你只要按照他的吩咐行事,表现出绝对的忠诚,那把刀就永远不会出鞘,你懂了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苏逝川眼眶湿了:“我懂……”
——至少这一次他明明白白听见了西塞的威胁,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以为一切都是他们既定的命运。
——已经足够了。
“好好休息,”封尘松开他,“他暂时将你监|禁在这里,只是因为你是明面上唯一的知情人,等到皇帝下葬,尘埃落定,他自然就会放了你。”
“我知道。”苏逝川说完静了几秒,又问,“这是哪里?”
“皇储行宫的地下室。”封尘的语速很快,“是西塞的地方。”
苏逝川“嗯”了一声,伸手去推封尘的胳膊:“你快走吧,我没事了。”
“我确实该走了。”封尘站起来,还是不放心,但也不方便再说别的,只是按上苏逝川的肩膀,安抚性地握了握。
苏逝川侧身躺下,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细想起来,西塞两世将西法立为摄政王的原因相同也不同,但目的无一例外是为了将他留住——只要西法在,他就会在,西法为了洛茵帝国出生入死,他就会跟西法一起出生入死。
这步棋走得真好,苏逝川隐忍地合上眼睛,只可惜在他这里,没人能用相同的方式赢两次。
一周后,病房的门再次被打开,女佣朝苏逝川欠身行礼,然后把中将制服放在了沙发上。长达半个月的监|禁终于结束,苏逝川换好衣服,佩戴上通讯器,跟随前来接应的保镖一起离开病房。
临出皇储行宫时对方提醒了群星之耀正在举行皇帝的葬礼,不过皇储也交代了导师重伤初愈,不一定非得出席。苏逝川深谙西塞这番话就是在告诉他“不要去”,于是朝保镖道了谢,转身走进湿雨朦胧的晨曦。
一转眼时间已经进入五月,帝都的春季接近尾声。
等这场葬礼过后,属于老皇帝的时代将彻底结束,接下来西塞上位,西法获封摄政王,洛茵帝国迎来全新的王朝,也是苏逝川最为熟悉的时间段。而到了这时候,前世留存的疑惑已经逐一被解开,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盘被看透了的棋局。
若是按部就班地落子,那么等待在未来的只有五十年后的覆灭,只有寻找到新的出路,打破固有的局面,才能遇见新的生机。
深春的一场雨,下得天地晦暗,苏逝川冒雨而行,脑中却是难得的澄澈。
不知不觉,眼前的景象变得熟悉起来,苏逝川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来了三殿下的行宫。
葬礼已然开始,双月殿各处都是冷冷清清的,这里也不例外。
苏逝川还没有通知任何人,似乎是想多享受一会儿眼下被世界遗忘的感觉。他穿过行宫旁边的一座小庭院,来到行宫的后花园,脑中不由自主回忆起刚见面的那天晚上,西法带他走过同样的路,然后让他在下面稍作等待的情形。
就在这时,随着走过最后一处拐角,苏逝川微微怔住,正看见一身黑色孝服的西法背对着他,站在那棵据说是皇帝亲手栽种的树下,独自一人,淋着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逝川犹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缓步来到他身后。西法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我说了不想被打扰。”
他的声音很冷,带着显而易见的漠然,跟平时完全不同,像换了个人似的。苏逝川不由得多想,想西法在教堂陵园里说过的话,想他是不是真的对父亲没有感情。他相信西法不会说谎,不会编造那些令人心碎的童年经历,只不过有些感情往往只有在失去后才会慢慢被人意识到,原来它是真的存在过。
人这一生在精神层面会有两次成长,第一次是学会爱人,第二次是失去父母,他都经历了。
苏逝川注视着西法的背影,眸底有笑意,轻声道:“那我走了?”
西法闻声瞬间转过身来,上前两步扣住苏逝川的肩膀,他脸上有难以置信的讶异,把人自上而下地看了两遍:“你好了?”
“嗯”,苏逝川说,“今天刚出院。”
西法长长松了口气,手臂环住苏逝川的脊背,把人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因为涉及的事情比较敏感,所以军部没有开放探视,也拒绝透露你在哪里。这些规矩我都懂,也知道应该配合,所以……”
“没关系。”苏逝川回抱住他,静了几秒,问,“怎么没去参加陛下的葬礼?”
“不想去。”手指插|进对方脑后湿润的发丝,西法埋头在他颈侧轻轻蹭了蹭,“你不在,我去那里做什么?”
苏逝川一愣,抬眸看着那颗尚未开花,在春雨下绿意盎然的树:“所以你在这里……不是因为陛下过世了?”
“我只是在想你,”西法颤抖着收紧手臂,既想把人搂紧,又怕伤口还在,把人弄疼了,“我始终忘不了那天返回教堂时,看到你的样子——”他的声音带着种特殊的珍惜,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心碎与心疼,“差一点,我就失去了你。”
“其实伤得不算重,”苏逝川说,“只是看起来……”
“不!”西法打断他,“负责急救的医生告诉我,那把光剑几乎是紧贴着你的心脏刺进去的,可能是对方失手了,也可能是你在最后一刻自己避开了要害。但不管结果怎么样,对我来说都是只差一点!”
“逝川,你能想象当时的情形么?”
“我很怕母后会为难你,我根本不想离开那座教堂!可等我好不容易赶回去了,看见的却是你重伤以后,浑身是血的模样……你把我这辈子的担心受怕都给用完了。”
西法嗓音发颤,透过衣料,苏逝川能清晰感受到那颗心脏撞击在胸膛上的力度。
“那天晚上,父皇死了,母后也死了,教堂里死了那么多人,但是在我心里,他们的命还抵不上你流一滴血。”西法吻住苏逝川颈侧的肌肤,唇瓣厮磨,最后甚至发泄般咬了一口,“你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允许你保护任何人,不允许你把任何东西放在自己的性命以前,我要你好好活下去!”
或许是有雨水渗进了眼眶,苏逝川感觉自己的控制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差过:“西法,你必须要明白,我走上了这个位置,我的命就不再完全属于我自己。我们都不是可以为自己,或者是为彼此活着的人,这是不可更改的命运。”
“我只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可更改的,没有谁能控制你的命,我不允许!”
“好。”苏逝川满脸是泪,泪又被雨水冲散,“不管将来我需要做什么,不管我如何罪孽深重,我都会为了你,好好留住自己的这条命。”
同一时间,群星之耀的大厅里烛光摇曳,帝国贵族与高级军官尽数到场,垂首默哀。
代替大主教的年轻牧师宣读完最后的悼词,转而取过另外一份纸质文稿,展开,当众朗声公布:“先帝安德鲁·特兰泽留下遗言,任皇储西塞·特兰泽为洛茵帝国的新任皇帝,三皇子西法·特兰泽为摄政王,辅佐新帝,统领军部。”
他话音没落,众人跪拜。
西塞恭敬上前,亲手在身披帝国旗帜的父亲胸前放下了最后一朵白花。
——To Be tinued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逝川被虐评论会比较多呢——来自差点卡文致死的攻。
※
下章开始进入这卷的重要剧情啦~本来皇帝遇刺没想写这么多的,结果这文需要交代的事太多了,没有篇幅说不清楚【二哈】
第61章 Chapter 61
【拉开序幕】
上午十点半, 葬礼结束, 皇帝和皇后的遗体被送往皇室陵园,西塞作为正统继承人亲自随行护送。
飞行器在浓云低垂下升空,螺旋桨搅碎水雾,引擎声远远传来,西法闻声抬头看去,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把怀里的人松开, 问道:“皇帝皇后下葬,皇储随行,你怎么没陪在西塞身边?”
眼下还不到说实情的时候,苏逝川回头看向飞远的飞行器梯队, 轻描淡写地说:“或许是殿下觉得我重伤初愈不方便活动, 所以并没有要求我必须到场。”他又看向西法,眼睛笑得弯起来, “我一个人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你这儿来了。”
“那就别走了。”西法注意到苏逝川的衣服被淋湿了, 匆忙拉着人从后门进了行宫。
平时为了避嫌, 苏逝川很少会来西法这边,更不会过夜, 毕竟皇储导师和三皇子代表了当今帝国皇室的两个阵营,被多话的侍从传出去确实会有影响。事到如今,西塞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将威胁客客气气地摆在了明面上, 让人不得不顾忌。
但奇怪的是,从后门上到行宫三层,这一路上竟然连一个侍从都没遇见。
“那些服侍你的人呢?”苏逝川问。
“我回来少,平时也用不着,留下碍眼,就让他们走了。”西法侧头看了他一眼,“还省得你总是不来。”
苏逝川哑然失笑,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