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当年他如一块美玉,是可欣赏的珍玩, 也是可随时玉石俱焚的危险人物,那么此时的他,光是平平淡淡坐在那里,就能使人联想到十万大山。
淳朴,沉稳,平淡……经过凝练之后的气势与玉相比太过浩瀚,与天人相比太过沉重,与凡人相比又太过不同。
可以说他就是他,一个名为顾生玉的“习武之人”。
当一个彻底摆脱过去痕迹,施施然起身踏上新的旅程的人,他还是没有包袱更好一点儿。
空着手,走在路上,比任何时候都要洒脱,干脆。
顾生玉现在就仿佛是这样,也因此在鲁妙子眼中越发高深莫测。
古人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此为三种境界的第一种。那么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是顾生玉过去的“模样”,而他现在,显然到了第三种境界。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返璞归真,多少武者可望不可即的层次。
就算是有妻有女早已褪去争雄武道的野心的鲁妙子,有时也会看着他年轻的俊颜嫉妒。
但他不会做什么,或许当年一心留名天下的鲁妙子会用各种方式与顾生玉一争高下,但现在的他早就没了那时的心情。
就是偶尔,他也会揶揄对方几句。
顾生玉被他揶揄到年龄这个梗上,在鲁妙子看来简直是奇异般的沉默下来。
鲁妙子憋不住好奇心,讶异道:“难道你对小女说的是真的?你年纪真的比我……”
“怎么可能。”
好吧,既然被打断了,鲁妙子也干脆放下毛笔,反正图纸设计正好到了瓶颈,他就当换换脑子。
“那你为何沉默呢?若不是你比我年纪大,年轻人有这番成绩反倒值得赞扬。”
顾生玉把玩着手里宛如青竹一般的翠玉箫,“我可不就是怕了你们的赞扬吗?花言巧语乱人心啊。”
鲁妙子哭笑不得,“你这都在说什么啊!”
顾生玉轻哼,长长舒出口气,俊美的脸上适时流露出几丝不耐。
“外面的那些人还没有事罢干休的意思,看来接下来的十年,我都要老老实实窝在太原养徒弟喽。”
鲁妙子闻言倒是毫不奇怪,魔门,静斋两方势力找他都要找疯了,宋阀,草原还时不时抽冷子的冒出头。
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了,这群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这股子执念,不将顾生玉挖出来不甘休。
不过……“你再怎么说也是天下第一吧?怎得这么不甘愿?”还被追的到处跑。
他觉得若是自己在这个年纪有这么大的名声,恐怕早就乐的上天了。
咳,年轻时候都这样,幻想自己成天下第一什么的,鲁妙子严肃的在心里想道,然后话回前提。
明明是这么好的事情,偏偏能折腾的半个江湖为他所动,有这么大影响力的家伙却不见一点儿笑模样。
顾生玉甚至还不快的冷下神情。
“我走之路与他们何干?”
也是,那帮人可都打着利用他的目的,不高兴也是正常。
鲁妙子想想,说道:“要不是石之轩在三年前将你击败宁道奇的事迹到处宣扬,你出关时的情况还不会像现在这么热闹。”
毕竟当年他闭关之时,还有个“疯了”做底子在。
无论名声再大,既然疯了,哪家势力都不会找上他……废话,要是被走火入魔的人一掌拍死找谁去?顾生玉武力值在当时可是数一数二,谁能挡得住他一掌啊!
“就是宋阀那边儿有些奇怪,这也太执着了点儿,”鲁妙子想起最近收到的有关宋阀的动向。
据说那边儿已经将搜索顾生玉当成了保留任务,几乎每个时段都有专门为此动用的人力物力,简直是盯准他了。
顾生玉对此毫无所知,甚至越发不耐烦。
“还不是隋朝不稳闹得,隋帝远征高丽本就闹的天怒人怨,他现在又开始掀起无意义的兵燹战火,在百姓眼中已经成了大大的昏君。眼看国亡将在,各大势力可不想趁着时机到来之前多做些准备嘛……”
“你不都懂吗?”
“懂又怎样?”顾生玉蹙起眉峰,“我为此甚至连李阀都不回,就是不想卷入这无意义的内耗之中。”
鲁妙子迅速回忆起前些日子顾生玉绘出的突厥对中原的地形图,略微一哂。
“也是,男儿大丈夫有可为有可不为,逐鹿天下的枭雄人物却不见得是百姓心底的明君。台面上这些人没有一个将万民放在眼里,也难怪你看不上。”
顾生玉吹了几声洞箫,呜呜咽咽的声响听的人心头发紧,倍感凄凉。
“侠之大义者为国为民,这是我曾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话,当年不明所以,如今感触尤深……”
在看过百姓亡哭江边,隋朝征服高丽失败后众民惨况,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不忍。
“魔门为的是传扬他们的理念,真将百姓放在心上也不会有什么‘斩俗缘’,为了资质好的弟子灭人全家,怨不得被中原武林斥为邪魔歪道。而四大门阀,我看好的也就李阀。”
顾生玉难得出口坦言天下大势,鲁妙子自然听的目不转睛。
“独孤阀与大隋牵连太深,就算征伐天下也不是百姓眼中的好人选。宇文阀同样,根植隋朝朝廷,这些年不见他们干什么,搜刮民脂民膏,顺从暴君鞭笞百姓倒是他们的好手段……”他语速略快的说完这么一大段话,脸上已经有动怒的倾向。
顾生玉道:“毕玄我就不用说了,突厥虎狼之师尽皆以他为首。我就算是能打杀毕玄,但隋朝军队能阻拦的了突厥铁骑的脚步吗?在种族面前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一点儿也不想体会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鲁妙子听到这里,忙出声提醒语气越发激动的顾生玉。
“不是还有宋阀吗?宋阀是纯粹的汉人血脉,势力强大,另有天刀宋缺坐镇,当是好人选……”
顾生玉:“为了个女人退避岭南的宋阀?”
鲁妙子顿时哑口无言。
这话实在太犀利,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因为他也是个为了女人自暴自弃的货。
顾生玉忍不住低低叹道:“并非我看不起女人,更甚至我欣赏刚强有理想的女子,但我看不上的是能被轻易动摇意志的‘男人’。”
“如今世道是以“男”为主的大势构筑成的规则,本身就具备比女子更多的先天优势。结果有如此优势的男子不思进取,反倒轻易被女子影响,撼动手中基业,恕我实在无言评价。”
鲁妙子忙道:“等等!你这也是偏激了吧!”由于两人经常进入论道模式,对此他反应也快的说道:“你这么说,难道不是也在轻视女性吗?”
顾生玉冷静道:“我的理念是男女平等,认为女子也该有和男人平等相处的姿态,不然世人再怎么给她们优待也只是把她们圈养,反之我对男子应是苛刻的。”
鲁妙子皱眉:“何解?”
顾生玉没怎么思考便道:“若一个人使出全部潜力可以爬上三丈大树,却因为各种原因只能爬到两丈,那我会理解他,人生总有意外,有些意外造成的损失是没办法避免的。”
鲁妙子点头,赞同他的看法。
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不信奉人定胜天的天真理念,他更相信付出得不到相等的回报,有些时候失去的会比得到的还多这回事。
也就是说,比起抱有还能挽回的想法,他更乐于认定命运是残酷的。
谁让“人命”的消逝,是再怎么坚持也骗不了自己的真实。
想起逝去的妻子,鲁妙子面露苦涩。
把玩手里的洞箫,顾生玉在鲁妙子眉宇间的忧愁上一扫而过,声线略微压低,带出几分砂石般的质感。
“但是原本有那样的能力却懈留原地的男人,只因为得到一个女人的相助爬到本可以独自到达的高度,居然会从此将那个女人奉为人生意志,我就没办法理解了。”
顾生玉蹙起眉心的部位,“这何尝不是一种软弱呢?还是说只能接受双方联手创造出由三丈爬到五丈的奇迹,是我自己的偏颇?”
鲁妙子安静的听着顾生玉说到最后已然是自言自语的发言。
人性这种东西最难评价,按理来说人类的潜力一直都藏在身体的每一处,而诱发出潜力的则是人类的感情。
但感情又非常奇怪,若是软弱了,恐怕连原本的十分力量都使不出来,仅仅能用出三分劲儿。但要是坚强了,爆发出十倍百倍的力量也并不稀奇。
顾生玉所说的何尝不是人性本身的“惰性”,批判的也是那些依赖于“女子”才能堂堂正正处事的男人呢?
鲁妙子原本也是这样“男性”的一员,但现在……他似乎也变成了不同的类型。
“男性依赖女性并不是错误。”
他也是如此,人和人之间互相依赖并没有错误。
顾生玉认同道:“我知道,所以我不快的从来是男人的‘不思进取’。”
平等意味着身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但真正的“平等”是开跑之后。
不是说女子已经跑到男人前面那就是平等,也不是说回头拉一把落在后头的男人就是平等,更不是女子慢下脚步,跟在男人后面给他带来心理安慰是平等。
而是在跑步的期间,男人女人都用尽全力,谁也不输谁,最终携手一起踏过终点。
从心理上,已经将对方当做自己的对手,给予竞争对手一起向前的鼓励,不存在任何程度上的手下留情,这才是真正的互相依赖。
既是对手,又是必不可少的另一半,打从心底认为两方结合到一起可以创造奇迹,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这才是顾生玉心中理想的世界。
但显然这个世道的男人没有这方面意识,轻易的就能被绝色女子左右,将自己沦为对方手里的棋子。
可以说,这个世界的女性统统是顾生玉欣赏的那个类型,但也更看不顺眼这个世界的男人。
弱势的女人都能堂堂正正站起来,你们却送上门被人当棋子耍,是闹什么玩应儿啊?
顾生玉在从鲁妙子口里得知魔道,慈航静斋这两大女子宗门亦是正邪两道的代表时就已经无语了。
男人呢?死哪里去了?
在看见静斋每次乱世代天则主,选取明君的事迹还被武林人士视做正当,就该如此……他就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每代传人下山都被追捧的不得了,她们说的就是天道,其他人就该听从时,他已经对这个世界的男人失去了信心。
更恐怖的是似乎嫌弃给他的打击还不够,一个个英明神武的势力主居然还真是这样想的……
这实在是荒唐的让他不想做出任何一个表情,连丝嘲讽都不想露出来。
智商呢?
智障吧!
读了那么多年书都读成“水至清则无鱼”了吧?
都说能视美色于无物,但碰到魔门,静斋女子就打脸是怎么回事!
顾生玉气恼的不行,原因鲁妙子当然知道,引子全在李渊是碧秀心裙下之臣上面,谁让李阀是他唯一看好的势力。
而碧秀心偏偏是石之轩的妻子,据说乱世下山匡扶社稷的正道接班人,搞了半天就谈了场卷入江湖各方人物的恋爱,其余啥都没干。
看到那个“舍身饲魔”的解释时,顾生玉都被慈航静斋气笑了。
要知道他自从境界彻底稳入大宗师后,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了。
如今再见顾生玉挂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曾经也智障过的鲁妙子默默避退。
二更
这年头说自己不好美色的多,但真碰到那种足以改朝换代的大美人也谁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