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清晨,清河侯府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唯有侯爷臊得不想见人。
岑非鱼浑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一副神清气爽模样,只用一招就将白马哄得开心起来——他不仅带来了一肚子思念,更拉来了好几车过冬的米面粮食、棉被皮货,帮白马解了燃眉之急,令他至少到明年夏天,都不必再为粮食发愁。
陆简一面吃馄饨,一面添油加醋地说着白马的困难,道:“岑大侠,你可不知道!那崔家的老东西见了咱们侯爷,两个眼睛色眯眯地这么一瞪,侯爷都没开口呢,他就送了过冬的粮食给咱们,还不说一个‘借’字。”
苻鸾瞥了陆简一眼,琢磨着什么是“色眯眯地一瞪”。
岑非鱼嗤笑,道:“马儿做得好。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必定会将你需要的东西送来。你去找崔家借粮,是为了安他们的心。”
白马点点头,道:“那些在上位者,就喜欢看别人欠他们的。反正我没说借,那就不一定要还。”
岑非鱼:“听说,你想疏通白沟,引沁水?”
“若能做到,自然是利在千秋。”白马说罢才觉出不对,问陆简,“鄄城公如何会听说我们清河侯府中的事?”
陆简摸了摸鼻子,道:“他耳朵长呗。”
岑非鱼同陆简相视一眼,连忙帮他分散白马的注意力,问:“修缮河道是精细活,没做过的人根本无从下手,把十二连环坞那几个吃干饭的绑来问问?修不出来,咱就不放人回去。”
白马蹙眉思索,道:“我原本亦做此想。但连环坞至此近千里,快马加鞭也要半月。冬日大雪封山、道不通行,黄河可能结冰,倒不好马上请他们过来。”
岑非鱼:“白沟是魏武帝开的,史书上没甚记载,于是你才想起了我?”
白马哼了一声,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满脑袋龌龊心思,只怕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没寄希望于你。”他看着岑非鱼面前的汤碗,看汤水里映出岑非鱼那神采飞扬的脸,“想你,就只是想你这个烦人精。”
陆简一口汤喷了出来,正好洒在苻鸾脸上,他连忙扯着袖子帮苻鸾擦。白马见状,没好气地踢了陆简一脚,道:“有点儿骨气!苻鸾又不好龙阳,少倒贴别人。”
岑非鱼朝苻鸾扬了扬下巴,道:“侯府里除了你嫂夫人,旁的无论甚么人都可随意揍。两个小子出去打,别溅血弄脏地板。”
苻鸾不明白岑非鱼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陆简却知道这两人是要说悄悄话了,识趣地拉着苻鸾离开。
岑非鱼肃容道:“当初修造白沟,有两个地方至关重要。其一,是枋头坝。原本,淇水南流入黄河,因其流经之地尽是高山低谷,水势湍急,非一座大坝不可阻断其入河口。武帝用大枋、铁柱、青石混合,在淇水口建了一座宏伟大坝,扼住凶猛淇水。其二,是利漕渠。白沟初通时水势很好,但九年以后,淇水水势渐不如前。武帝命人在馆陶县内开凿了一条河渠,引漳河水入白沟。当初武帝修白沟,是花了大力气的,铁石不易腐坏,疏通沟渠不是难事。至于其中开销,你亲我一口,我就帮你想办法。”
岑非鱼说着,伸长脖子,把脸颊对向白马。
四下无人,白马亦无顾忌,二话不说就朝岑非鱼凑过去。这却正中岑非鱼的下怀,但见他脖子一扭,瞬间换将正脸对向白马。
白马的双唇正好落在岑非鱼嘴上,猝不及防被对方捉住舌头,好一阵戏耍。
第102章 筑渠
白马被吻得几乎断气,终于发力推开岑非鱼,抹了把嘴,恶狠狠道:“行了,别卖关子。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将你卖到青山楼去!”
岑非鱼“恬不知耻”地笑起来,将手伸到白马腰间乱摸一气。
白马刚准备发火,不当心被岑非鱼挠到痒痒肉,忽然一口气泄了出来,忍不住要笑,“你、你!哈哈哈,你别闹!”
岑非鱼玩了一会儿,才从白马腰侧将自己送他的那支尺八取下。这支尺八尺寸很小,仅有白马巴掌大,被岑非鱼拿在手中,就像是给小孩儿的玩具。
岑非鱼他晃了两下尺八,道:“宝贝在此!我的心、我的人、我的全部家当,其实早就送给你了,你不在乎。唉,此事若传出去,想必又是一出旷世奇恋。”
白马不明所以,道:“说什么胡话?这东西破旧不堪,我却日日戴着,还不是因为上面有你刻的一个‘心’字。”
岑非鱼这才满意,双手握着尺八,将其上七个孔全部堵住,再运起内劲一吹。尺八发出一声怪响,岑非鱼便趁机双手反向一扭,将那尺八外头的一层壳子取下,两指夹出其中藏着的一张极薄的金纸,道:“都说魏武帝生前为了筹措军资,特设一支军队,专门从事盗墓夺宝的勾当,叫做摸金校尉。此事有损阴德,几乎令汉墓十室九空。武帝去世以后,怕自己拆陵墓被他人盗挖,便建起七十二座疑冢。”
白马指着岑非鱼大喊:“你挖了你爷爷的墓!”
“我是离经叛道,可我又是不畜生!”岑非鱼看傻子似的看向白马,不再拐弯抹角,“武帝何等才略?自不会将那些死不带走的东西带到坟墓里去。他下葬时,根本没什么陪葬,而是命人将本该用以陪葬的金银财宝寻龙脉、奇穴而藏,以备后人不时之需。我……那夜回家,见父母被斩,血流满地,大风将这支尺八吹到我面前,这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我知道,其中必有机窍。”他得意地冲白马笑了笑,“我爹和我一样,但凡有点什么好东西,都想送给心上人。”
白马连忙把东西推向岑非鱼,道:“不行,你拿回去吧。”
岑非鱼莫名其妙,道:“你不是最爱钱了?”
白马欲哭无泪,道:“你让我拿着这东西,我晚上怎么睡得着?做梦都会笑醒!还是你拿着吧,时不时拿出来让我摸摸就好。”
解决了钱的问题,白马算是有了点底气,但他的眉头仍未散开。
岑非鱼用手指轻轻推开白马的眉头,问:“可还有疑虑?”
白马:“我手上仅有四百人。”
岑非鱼怒道:“还有我呢!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白马:“你有多少人?我记得你手下只有三百白马旧部。”
岑非鱼老神在在,假装捋了把胡须,道:“就许你出去抢劫,我就不行?你不在,我连吃东西都觉不出味道,闲来无事么,就发了征兵令。征兵不满员,老子就出去打劫。”
他说罢伸出手,对着白马,比出五个指头。
白马猜测道:“五百?”
岑非鱼摇摇头。
白马大着胆子,猜道:“一千五百?”
岑非鱼一拍桌子:“一万五千!”
白马倒抽一口冷气,问:“你别是要造反吧?”
岑非鱼笑道:“我有府兵一千,但鄄城有十万户人家,官兵就有两万多,敢不听老子的?”
白马摇摇头,道:“私自调兵,你别找死。”
岑非鱼摸了摸白马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喃喃道:“你没病。”
“你才有病!”白马一直盯着岑非鱼面前的馄饨,见他一直不吃,便把碗扒拉过来,就着他的碗吃起来。
岑非鱼弹了白马一个脑门崩,道:“你是清河侯,我是鄄城公,疏通河渠这种事,咱又不用朝廷拨钱拨粮,只须上一道折子,请工部准许就是。”
白马恍然大悟,心道:“我只想着府里的羊汤是我的,怎忘了我还是个侯爷?”他没好气地瞪了岑非鱼一眼,不愿承认自己一时糊涂,恨恨道:“本侯不会写字!”
屋外白雪飘扬,屋内红烛帐暖,鄄城公和清河侯躺在床上,解决那最后一个问题。
岑非鱼赤身裸体坐在床上,从背后抱着同样赤裸的白马,将下巴搁在他肩窝处,一手摸着他的大腿,一手掌着他的手,在面前的小案上慢慢写着奏折,轻声道:“嘘!你可不要乱动,当心字写歪了,梁衷治你个大不敬的罪。”
“那你就、就别摸我!手往哪儿放?”明明是数九寒天,白马厉行节约,屋里未曾生火,可方才两人才一番云雨,此时岑非鱼又来勾引他,闹得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你、你怎么又……刚才不是才弄了一次么!”他说着话,冷不防被岑非鱼捉住“命门”,整个人一软,向后完全靠在岑非鱼怀里,觉察出他那地方又硬又烫。
“我可三个月没见你了。侯爷日理万机,奈何本公姓曹不姓理,只能见缝插针。”岑非鱼咬了咬白马的耳垂,笑道,“冬至日,要吃饺子才不会被冻掉耳朵,你把我的都吃了,我得吃你的耳朵补回来。”
白马忍住笑,故作正定,道:“你认真些。”
岑非鱼握着白马的手,手心都是汗,下笔却没有半丝飘忽,每个字都端端正正,低头同他耳语,道:“我的字多金贵?若写得太认真,只怕别人要争着抢着拿回家,裱起来日日观摩。”
白马失笑,道:“你写得那么慢,难道不是怕写得难看丢了脸?”
“你可是价值十万金的大宝贝,我不敢握得太用力。你的手真软,就跟你的心一样。”岑非鱼一个八尺男儿,健壮阳刚,趴在白马肩头说话时,声音却像雪花片一样轻柔,仿佛在用温热的舌头舔着白马的耳朵,“其实,我看天下安定不了多少时日,你何必去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白马笑道:“打仗也是要过日子的。无论是天子或是庶民,是人总要吃饭。如今我既有能力,自然要做一番尝试。你从前不是常常劝我么?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太悲观。”
岑非鱼只觉心疼,无奈地笑了笑,道:“这样的苦差事,就只有你当成是件乐事。”
白马一本正经道:“古之贤者,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晏子劝谏齐景公的典故,还是你讲给我听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我是清河县的老百姓,自然不愿意看到在上位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希望清河侯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岑非鱼半晌不答话,笔锋一转,在纸上另起一行准备收尾。他忽然问白马,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起名叫岑非鱼?”
白马摇头,道:“难道不是胡乱起的?”
岑非鱼失笑,道:“从前,我常常与大哥辩论。我一直不明白,他和老将军为何要坚守玉门关。他当时回答我所用的说辞,与你方才所言别无二致。其实,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的想法。”
白马:“从前我觉得吃饱饭就能开心,但当我能吃饱以后,才知道世间忧愁远不止于饥与寒。你痛苦时,我亦难过;你快乐时,我才快乐。推而及人,我想,只有当我能为别人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我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
岑非鱼哽住了,不答,自顾自说着:“儒门常说‘忠恕’,可真正做到忠恕二字的人,几个能有好下场?他们还常常说什么,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可人心隔肚皮,怎能将自己所好强加于他人?我当时反驳大哥,用的就是《庄子·秋水篇》中的典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白马总觉得岑非鱼说得不对,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出如何反驳他,只能干瞪着眼,看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奏折。
岑非鱼收起最后一处笔锋,将毛笔放在搁山上,单指一推,卷起奏折,再推出一掌,将那小案稳稳当当地隔空推到房中的圆桌上。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突然扑倒白马,弹指将窗幔放下,欢呼道:“写完!该拿赏钱了。”
冬至节过后,岑非鱼就留在清河县赖着不走了。
原本,白马手下的兄弟们都以为,只要岑非鱼来了,白马就会放松对他们的操练。怎料那两人虽日日同房,白马依然每日五更就起,自己先练过功夫,小辫儿一甩,精神抖擞地跑上校场折磨他们
到后来,军士们看岑非鱼的眼神,竟带上了一层同情。不知从何时开始,清河侯府甚至开始流传起岑非鱼“不举”的传闻。
岑非鱼听到流言,直是怒不可遏。
他平日无所事事,跑得最多的地方,除白马的寝室,就只有后厨。如今,他像个跟屁虫似的,日日黏跟白马身边,尤其是当白马操练手下时,他就像只老鹰一般蹲在瓦顶上,凶神恶煞、目光如箭,试图从四百人中找出制造谣言的始作俑者。
可如此一来,岑非鱼却更加生气。
清河侯府的军士们,都是曾经落草为寇的江湖人,如今野狼变成了家犬,一身匪气总是洗不去的。他们多是被白马所降服招徕,好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大哥长得漂亮的事实,又见他被这样一个“不举”的老流氓纠缠着,心中自是不平,没少给岑非鱼小鞋穿。
譬如晚饭时分,众人闹哄哄地敲盘子敲碗,等待伙房抬来红烧肉,用大勺给他们分发。
伙房眼神不差,偏就略过岑非鱼。待岑非鱼来问,他才一拍脑袋,忙从后厨里端出好几笼蒸菜,扯着嗓子大喊:“给鄄城公上菜喽!韭菜虾仁、白酒焙雄蚕蛾、胡桃仁饴糖白米粥,对症下药,专治——”
“肾虚!阳痿!不举!”兵哥们杀气腾腾地喊道。
白马暗暗发笑,见岑非鱼那副委屈模样,登时强行变了脸色,数落手下们不懂规矩——但不曾惩罚他们。
兵士们被白马训得服帖,自此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嘲笑岑非鱼。但岑非鱼打开汤盅,时不时便能见到一快浮在油花上的猪肾;他钻进被窝,忽然被刺的嗷嗷叫,一阵摩挲,便会摸出来梨树枝和海棠藤。
岑非鱼将自己当作勾践,卧薪尝胆,暂不同他们计较。
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小半月,那“真凶”还真被岑非鱼揪了出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侯府主薄陆简。
“你是不是贼心不死?”岑非鱼将陆简按在地上一顿揍,一连灌他喝下两碗凉后泛腥的猪肾汤,逼问道,“谁他娘的要补肾?”
陆简虽说跟了白马以后,武功见长,可同岑非鱼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秀气的白脸上青紫一片,求饶道:“我跟兄弟们开开玩笑,谁知道他们竟当真了?二爷,二爷!唔……别灌了,再灌要死人了!”
岑非鱼拿起第三碗猪肾烫,凑到陆简嘴边,见对方已经翻起白眼,这才没有用强,邪邪一笑,问:“不想喝?”
陆简欲哭无泪:“我肾火旺!”
岑非鱼眼中一抹狡黠闪过,道:“那你替我做一件事。”
陆简捣头如蒜,未知一次嘴贱,竟会让自己落入前狼后虎的境地,简直肠子都悔青了。
第二日清晨,众人如往常一样,在校场上操练。
今日,岑非鱼罕见地没来。
半个时辰后,白马下令修整,自己跑到屋里找水喝。兵哥们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说笑笑,以为终于把岑非鱼给制伏了。
即在此时,陆简佝偻着背脊、捂着肿胀的面颊,磨磨蹭蹭地走到校场中央的点将台上。
他先咳了两声清嗓,四处张望,见白马正好不在,才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气沉丹田、朗声念道:“七月九日,白马吾、吾爱!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嘶——!真他娘的酸。咳,我俩都是男儿郎,你要在外打拼,贱妾不愿效仿妲己、褒姒,做祸国殃民的红颜妖姬,自甘效仿樊姬、班婕妤,忍痛与你分离,以全你的功业,让你将对贱妾的爱意,付诸清河百姓。往后,我将每日修书一封,向你哭诉衷肠,却不能将信送到你面前,以免乱你军心。你、你的……非、非鱼。”
“陆简,你念得什么玩意儿?”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我的天,终于念完了!”陆简念得头皮发麻,根本往台下看,到最后憋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