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却不如他这般单纯冲动,立即出声阻止:“不!大王,我不希望父亲问起时,知他义子死得如此狼狈。”他心道,刘曜若真的把乌达杀了,难免最终要陪葬,不能逞一时之快。
刘玉没能拦住刘曜,可刘曜也没能碰到乌达。
乌珠流策马上前,打了个响哨,胯下汗血宝马引颈长嘶,前蹄咚咚两下踢在刘曜胸口,将他整个人踹飞出去,吐出一口鲜血。
乌珠流对着屁滚尿流的刘曜狂笑不止,不再管他,转头朝刘玉说道:“像你父亲,鬼主意最多!你待如何?”
刘玉感到雪奴浑身气得颤抖,不着痕迹地在他肩头捏了一把以示安慰,仰头朝乌珠流笑道:“让他们赛马,不伤和气。”
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男女老少皆以走马为乐。少年人之间比试切磋,常以赛马定输赢,是举族认可的一项比试。
乌珠流点点头,然而当他看到刘玉枯瘦的双腿,还是迟疑了片刻。
乌达发出一阵爆笑大喊:“你拿什么与我比试?让他——”他说着,伸手指向被马踹飞后动弹不得的刘曜,“这个屁滚尿流的奴才?还是他——”他转了半圈,指向衣衫不整的白马,“这匹野性难驯的羯马?”
“他不是……”刘玉怒极,正要与乌达分辨,却被乌珠流出言打断,见他忽然来了兴致,直觉汗毛倒竖。
“羯马?好——!”乌珠流饶有兴致地看了雪奴一眼,笑道:“刘玉,那屁滚尿流的小黑子业已趴下,让他对战乌达,有失公允。你既行动不便,本王便准你驱使这白雪奴,以二对一,不算便宜了乌达。”
刘玉大惊:“贤王!”
乌珠流举起手中长鞭,一挥,皮鞭在地上抽出“啪”一声爆响,下令:“御好你的马,莫要辱没乃父威名!”
乌达爽快点头,道:“赛马便赛马,大王,今日便让我们看看,到底是匈奴马厉害,还是羯马轻灵!谁若是输了,便剁一根手指!”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都道羯马的特点是屁股雪白。
刘曜数次想要从地上爬起,却被贵族少年们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啊!”雪奴发出一声模糊的吼叫,继而低头咬紧牙关,抖抖上身,示意刘玉抓紧自己,与骑着匈奴马的乌达并排站在一起,双眼紧盯终点处的湖泊。
“等等——!”
乌珠流策马上前,震得雪奴两股战战,巨大的阴影罩在他和刘玉的头顶,声如落雷:“天下的马儿哪有穿衣的?岂不是成了衣冠禽兽?”他生性好色,最喜欢玩弄美人,只不过雪奴年纪尚幼未曾引起他的兴致,但当个玩笑看看倒也不错。
雪奴脸上瞬间血色全无,认命地将刘玉放在地上,见后者也没有做声,他便更明白,他们都别无选择。
雪奴明明眼泪簌簌掉落,手上却迅速将衣裤脱光,继而重新背起刘玉。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听得乌珠流一声令下,便开始在呼啸的寒风中撒足狂奔,在众人赤裸裸的视线下与一匹畜生赛跑。
可他非但不觉得冷,竟还有种被烈火烧伤的痛感——别人从他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中吸取快乐,对他残缺瘦弱的身体尽情意淫,这从未有过的难堪的侮辱,令他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
然而人纵使再快,又如何能跑得过马?
雪奴扒在终点的湖岸边不住干呕,刘玉伏在一旁,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不住为他拍打后背,低声道:“大丈夫能进能退,待会儿我求求情,他们不敢动我。”
“愿赌服输!难道你也跟他一样,不男不女?”乌达却不依不饶,非要剁掉刘玉一根小指,着人将三人压住不许反抗,抽出匕首欺身上前,锋刃在刘玉竹节般漂亮的小指上擦出一道血线。
雪奴心中千回百转,最终鼓起勇气奋力推开旁人:“啊啊啊!”(剁我的)他将眼泪甩掉,瞪大眼睛环顾四周,将这些人的脸烙印在脑海中。心想,我今日所受屈辱,来日必让他们十倍偿还!
刘玉一愣,吼道:“我是主人,滚回去!”
“啊啊啊啊啊!”(跑输的是我)雪奴灰绿色的双目混合着天地间最后一丝夕阳,变成了暧昧的紫色,如瑰丽的宝石。
孙掌事满头大汗,附在乌珠流耳边说了几句,后者点点头,调笑一番,这篇也就揭过去了。
只有乌达在离开时,低声在刘玉耳边嘲了句:“亏得你有个忠仆!摔成个瘸子,还未记住教训?”
刘玉额角青筋暴起,指间伤口血流不止,始终不发一言。
乌达等人笑闹着离开,夜幕彻底落下。
冷风从九天坠落,狭长的彤云遮蔽天空。天空中断断续续传来沉闷的雷声,一场暴雨将落未落。
雪奴与刘曜趁着暴雨未至,在湖泊边将自己洗涮干净,又背了一桶水回去烧好,给刘玉仔细清理。李夫人被乌珠流传唤过去,三人便围在一起,同吃一锅煮得稀烂的羊杂碎。
刘玉招呼雪奴道:“过来一起。我娘去乌珠流那了,不会回来。”
雪奴起先推拒,听得此句,才大起胆子坐到刘玉身边。他知道,李夫人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副好皮相,她为了让儿子过得好,早就跟了乌珠流,跟他睡觉。
“狗娘养的匈奴畜生!”刘曜呼噜着没什么肉的热汤,许是被柴火熏得,眼眶通红。
是夜无星无月,隆隆雷声中,如刀的寒风吹落零星的雨点。雪奴的衣衫破烂不堪,刘玉索性让三人同挤在自己的床上,紧紧挨着相互取暖。
雪奴方才赤身奔跑,又以冰水净身,此刻似是染了风寒,浑身都是滚烫的。
刘曜将他搂到自己胸前,见对方略有些推拒,便低声道:“对你没兴趣,我可不想明早起来见身旁趟着个死人。”
刘玉摇摇头,道:“曜哥!莫要胡言乱语,咱们会比匈奴人活得都要长。”
刘曜“嘿嘿”笑,道:“我看见了,门口那柄剑是雪奴插的。”
雪奴耸耸肩,朝另一侧稍稍挪了些。
刘曜不死心,又说:“昨晚你又在念经,莫不是个潜伏的刺客?”
雪奴这才瞪了他一眼,竟开口说话:“练功,管饱。”他的声音跟他的皮肤一样,像是刚刚飘落清冷的冰雪,不消片刻便化去无痕。
余者均未惊讶,显是早就知道雪奴是能说话的。
“胡说八道,你念得分明就是佛经,自我慰藉罢了。”刘曜“啧”了一声,嘲道:“你跟孙老狗睡一觉,什么吃的没有?”
他这话说完,忽听得一道响雷,骤雨降下,暴风吹开帐篷上的小窗,巨大如银龙的闪电几乎将黑沉的夜幕撕裂。
电光忽至,雪奴双眸中光芒闪烁,活像一头受惊的鹿。
刘曜就此心满意足,话锋突转,问:“你们听说过‘白马银枪岑非鱼’么?”
雪奴摇头,心想,什么人叫这样奇怪的名字?
刘曜见雪奴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愈发快意,笑道:“我听过路的行商说的,月前,岑非鱼单枪匹马连挑十二连环坞八大寨!还有四寨的寨主是女人和老头,他不稀得去。”
“用枪?”雪奴想起父亲,他是个用枪的好手。父亲传授自己口诀的那日,便是匈奴人前来劫掠的时候,口诀念到一半,他便起身前去迎战。
刘曜说到动情处,唾沫星子四溅,道:“枪乃百兵之祖!据说这人先前是个耍棍的和尚,因偷喝了二十年的烈酒,这才生出七情六欲。枪法无敌,任性妄为。大丈夫当如是!”
雪奴听得这话,想到父亲也总是在喝酒,只可惜再看不到了。他想着想着,年幼的心忽然对这个神话传说般的中原高手,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之情。
“我若是能学成绝世神功,定将这营地里上上下下屠个眼不见为净。”刘曜伸手在雪奴脑袋顶上薅了一把,“哥平时逗你玩的,莫放在心上。”
雪奴喃喃自语:“武功再高,杀不完匈奴人。”
刘曜没好气道:“就你能耐,那要如何?跳舞唱歌么?”
刘玉沉默地听着二人对话,忽然开口,道:“不可再拖,咱们须得寻个机会。”
雪奴瞬间清醒过来,他们也想逃!
刘玉正准备将自己的思虑托出,冷不防天空中又一道惊雷滚落。
这一回,却是正正打在了他们的帐篷顶上!
洁白的帐篷瞬间燃起一簇凶猛的烈火,雷电沿着湿淋淋的梁柱传下,蓝紫色的电芒像一张渔网,沿着地面上的积水蔓延开来。
“失火了——!”
“来人!”
雷雨掩盖了呼救,没有人来帮助他们。
头顶是熊熊烈火,脚下电芒张牙舞爪,滚滚浓烟迅速充满整个营帐。雪奴将棉被扔到地上,立即背起刘玉。刘曜则伸出胳膊罩在二人头顶,三个少年十分狼狈地逃出了失火的营帐。
雪奴将刘玉背进李夫人的帐篷,又探出头向外看去,直至那顶帐篷被烧焦,“天火,是光明神阿胡拉的神谕。”
他话音未落,大火却蔓延至此处,三人再次逃窜。
眼睁睁看着属于他们的两个帐篷全被烧毁,少年们无处可躲,只能彼此紧紧依偎,缩在干枯的胡杨树下。
刘曜哆哆嗦嗦地叫骂着:“什么神佛都救不了咱们!”
“只能靠自己,”刘玉冻得嘴唇发青,眼神却十分坚定,“我们一起想想。”
他们抱在一处彻夜未眠,商议出一个朦胧的逃跑计划——再过一月,乌珠流将为中原皇帝驾崩举办大庆,届时众人喝得大醉,刘曜便去盗来马匹,于营地东南角那颗两百年的胡杨树下等待。
雪奴向来活得如履薄冰,心思较之二人更为缜密,问:“夫人知晓,同意?”
刘玉面色苍白浑身颤抖,上下牙打架,断断续续道:“今年五月,大周的皇帝死了,即位的新皇帝痴傻无能,时局必将动荡。父亲雄才大略,定会有自己的谋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不会顾虑我与母亲,我们自然也不能拖累他。”
刘曜心大如斗,竟在雨中打起呼噜。雪奴也并不很懂甚么朝堂、时局,他只是伸出冰雪般洁白的手掌,将刘玉的小指握住:“若能活,我会报答你。”
但他知道,刘玉哪里盼望一个奴隶能报答自己?
第4章 夜奔
塞外夏短冬长,转眼便到了部落大庆的日子。
刘曜一大早便没了踪影,雪奴则照例挑水烧水,背着刘玉跑过茫茫雪原,去到汉人先生处读书。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广袤的沙漠换上冬装,清晨的大地上,只有一行孤零零的脚印,连接在两个帐篷之间。
午时过后,部落中的众人纷纷忙碌起来,教书先生也抱起酒壶准备过节,布置了一篇策论便将刘玉打发走了。
雪奴将他背回营帐,将诸般事物安排妥当,又与他一起堆了三个没鼻子没眼的小雪人,这才往乐舞班处跑去。
排练至傍晚,孙掌事怕夜里出乱子,故而不给众人饭食。
雪奴饿得心神不定,眼神四处飘荡,数次瞥见乌达在远处窥伺,几乎要怀疑他知晓了自己的计划。
然而,等他被孙掌事狠狠训了一通后再看,却再也找不到乌达的影子了。雪奴心想 ,这必定是小瘸子说得“做贼心虚”了。
夜幕降临,部落中的男女老少围着一个巨大的营帐,数百处篝火几乎照红了半边天。
奴隶们忙碌穿梭,将各式烤肉瓜果呈上,匈奴人笑语晏晏,用大碗装了酒“咕咚咕咚”痛饮狂歌。
乐舞班的歌姬舞姬轮番上阵,凤尾的箜篌、曲项的琵琶,走珠落玉盘似的悠扬;马头琴流出奔腾激扬的乐章,将整个部落的热情点燃。
接下来,便是一场压轴的《七鼓舞》。
悠扬的竖琴声,拉开了纷扬风雪形成的大幕。舞姬们穿着朱红薄纱,纤腰素手、丰乳肥臀,怀抱盘鼓款款行来,仿若漫山遍野同时绽放的杜鹃。
她们将盘鼓置于地面,雪白柔嫩的赤足激发出暴雨似的鼓点。长袖惊空,倩影朦胧,灯火辉煌的营帐仿若天宫乍现人间。舞蹈跳至高潮,鼓点突然消失,舞姬们模仿着花朵绽放的姿态,瞬间向四周散去。
“嚯?!”众人的胃口被提到极致,聚精会神盯住那万千红颜中的一点颜色,持剑少年身着透明黄纱衣,以凤凰于飞的姿态伫立在一枚大鼓上。
他静立片刻,抬眼望向坐在首座的乌珠流,一双灰绿色的鹿眼在灯火的照耀下,变成荡漾着春水的湖泊。
鼓点随少年的舞步响起,三尺青锋反射出亮银光芒,卷来漫天风雪。雪奴的身体灵动如蛇,舞步轻灵如风,时而带着男子的壮怀激扬,时而带着女子的柔媚娇艳,剑舞刚柔相济、尽态极妍,不分男女地鼓噪出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
在满堂灼热视线的缠绕中,雪奴一把扯掉舞衣——其下竟是不着寸缕,只戴着镶金嵌玉的首饰琳琅。羯人特有的白皙皮肤冰雪般晶莹,胸前两颗雕琢精细的鲜红宝石,年轻的肉体如同等待采撷的荔枝,流着芬芳的甘蜜。
雪奴在喝彩声中结束剑舞,单膝跪地,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甚至乌珠流也忘了叫他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