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醒了就拥有了希望。
清醒后威海利的身体变得特别脆弱,他如愿以偿地成为那些娇滴滴柔弱的向导——虽然从身形来看并非如此。嘉佩每天都要为他披上厚厚的毯子保暖,推他出去晒太阳。骆发男人现在还无法进食,嘉佩需要按时给他输营养液。
威海利一个人时喜欢摇着轮椅面向窗外,看外面的景象变化。嘉佩来时,他转过头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像一只饱受苦难可怜的小动物。嘉佩不敢直视,目光躲闪。
威海利在期待她从中心区带来关于阿莱茵的消息,可惜嘉佩这边一无所获。
时间在一天天地走,威海里的身体在慢慢复原。嘉佩偶尔会用些药帮忙调剂,希望威海利能过得舒服一点。她害怕直言,威海利的种种表现像极了行将就木的孤寡老人,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
又过了一年。
埃文从运输站取出带来的行李。
战争结束后他休息了两年,两年对于一个事业发展期的哨兵来说算是过长的时间,可对于一个失去伴侣的人来说,却怎么都不够。埃文好不容易从压抑的战场中留下口喘息的气,此后对其他实在是兴致缺缺。
凯奇家的老爷太太对此无可奈何。他们本来看好琼斯家的小姐,非常热情地想撮合她与埃文。可战争后,那位爱森小姐却再没有联系他们,对他们的邀请毫无回应,更甚,最近不断传出爱森小姐找寻新的未婚夫的传言。况且,战争结束后,埃文始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即便凯奇家在背后有心扶持,人无前进的念头,再推不过是块死气沉沉的木头。
有一天,埃文突然跟他的母亲说想去看看别的星球。
短暂的旅游有利于心情的调节,凯奇太太终归是心疼儿子的,他还很年轻,刚下战场,还没有向导,单靠机械的疏导根本不能过一辈子。凯奇太太不想埃文以后和艾德家的小少爷一样背上狂躁症的名号。所以她劝导自己的丈夫,一并同意儿子的请求。
埃文走出运输站,吸了口塔欧瑟星球的空气。
不如蔷薇星球高楼林立,充满冰冷与机械气息,塔欧瑟星球有种独特氛围,埃文环顾一圈,紧绷的情绪中流进几丝轻松。他握了握手中的行李箱,觉得也许可以在这里过上一段舒适的日子。
日子缓缓而过,埃文住在一间风景很好的酒店内,他没有规定每天早上必须几点起,随性而醒,吃完饭就出去逛逛。塔欧瑟星球的夜景很美,夜幕降临后,街道上的灯全部亮起,暖黄的,投射到河面上,波光粼粼。埃文手插在兜里,站在台阶上吹风,四周围坐了许多人,但他没有任何羡慕和好奇,盯着涌动的河水,心中一派平静。
埃文起初还怀疑过阿莱茵介绍他来这个星球的意图,难道单单只是因为这个星球很平静很美好?但真正融入后,那些疑虑的念头反而消散。埃文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无从可证,而塔欧瑟星球也快逛完,埃文心如死灰,觉得该走了。
呆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是塔欧瑟星球的国圣节。埃文有幸参与。当天整个塔欧瑟星球沉浸在欢声笑语中,彩带气球鲜花蛋糕几乎随处可见。人们面带喜悦地从家里出来,拥挤在过道上,默契地互相道喜祝贺。有表演的人吹着舞着从道上经过,塔欧瑟星球还大手笔地聘请来一头大象,它长长的鼻子卷着一束鲜花,泼洒四处,人们疯狂欢呼。
埃文立于其中,似乎被这种气氛感染,露出微笑。可他没有跟其他人般,去追逐那头罕见的大象。人群渐渐远离,埃文留在原处,望着对面。对面也是同样的光景,人们一点一点向左边移动,露出被遮挡在后方的人。
那一刻画面似乎变得跟夜晚看见的河水相像,表面波纹一摇一荡,人群忽远忽近,偶然一阵风来,吹散开一头金色的头发,像只飞向自由的小鸟。
如今,这只小鸟选择归巢。
埃文睁大眼睛,差点窒息。心脏砰咚砰咚,越渐加快速度。
拄着拐杖的科林站在对面,微笑地朝他招了招手。
——塔欧瑟星球,非常适合度假。
阿莱茵的话在脑袋中回荡。
的确,非常适合两个人悠闲快乐的度假。
埃文低下头,想笑,嘴角一挽,两颗眼泪却率先坠下来。多年来压抑的感情溃提,埃文再也忍受不住,他甚至没有跑过去,很窝囊地直接蹲在原地捂住眼睛呜呜哭起来。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不断传来,距离在缩短,埃文不敢抬头,甚至往后缩了缩,像个胆小鬼,害怕这一切不过是国圣节过于欢快环境造就的幻觉和美梦。直至彻底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畏惧才停止。
科林丢开拐杖,蹲下来抱住他,把头抵在他的头上,轻声说:“别哭了,埃文。”
埃文闭上眼睛,没出息地眼泪流得更凶猛。
他的科林,回来了。
*
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五年。
S区恢复得不错,而威海利和S区一起,也恢复得很好。
新皇帝并没有多方为难这个普通人聚集地,反倒新思维地觉得这个地方能在战争中顽强存活下去,必有过人之处。不但未阻碍取缔S区的发展,有时还会拨些物资过来,S区的人简直受宠若惊。
嘉佩借此向新皇帝进言,为S区谋求更多权利。
现在S区发展的像座欣欣向荣的小镇,只不过人们住惯了此前歪歪扭扭的房屋,不然S区还能更繁荣些。
老一辈的争斗不知何时落下帷幕,充满朝气与希望的年轻人正在逐步掌握这个舞台。
“今天感觉怎么样?”
嘉佩迈上花店的二楼,向坐在窗边轮椅上的威海利提问。
“很好,小姐。”威海利摊了下手。
但为了安全起见,嘉佩还是为他进行了一系列检查。
五年后,威海利大致恢复正常,说话思考走路都可以,不过骆发男人走路姿势还在恢复,神经的重新构造比想象中的要慢,尤其是他这种经过两次创伤的向导。他可以走路,但姿势怪异且慢,所以大部分时间威海利还是坐着轮椅。第二点变化是,威海利的视线严重下降,这一次的断连似乎把他身为哨兵的那一部分剥夺。他不能再看到很远的地方,视线也无法一瞬间覆盖80%的区域。可嘉佩倒觉得这样很好,威海利不需要再参加大战,也不用接受蔷薇帝国的任务,他被帝国规划成受伤老兵行列,日子很平和,拥有过远的视线反而会造成身体的负担。
“啊,嘉佩小姐你来了。”
玛琳西亚从一楼走上来,把一束挑拣好的鲜花插进威海利旁边桌上的瓶中。
“你好。”嘉佩边打招呼边收起检查器物。
玛琳西亚:“威海利,他还好吗?”
嘉佩:“一切正常。”
玛琳西亚笑道:“那就行,这是喜讯呀。”
威海利哼了声,满脸挂满了“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嘉佩:“对了,彼克·皮耶先生怎么样了?”
玛琳西亚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嗨,还是老样子。蕾雅小姐上次打电话给我,说不会再来了,我总担心一个人照顾不好他。”
彼克能留在S区的医院治疗完全是个意外,玛琳西亚没想过的意外。
战争结束,她带着艾米重回杂铺店的家,结果碰见同样带着彼克的蕾雅站在她家店的门口,不同的是,彼克是昏迷的。听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没有死,也没醒。蕾雅的说法是想试试放在这边的医院会不会有起色,但明眼人看得出,她是想让玛琳西亚照顾彼克。
一开始玛琳西亚自觉划开界限,毕竟这么多年过去,纵然她在等,可彼克那边却是完全陌生,而且,她不知道彼克和蕾雅的关系。然而,蕾雅把彼克送进医院后几个月才来一次,就好像是想起来,才难得抽空过来,过来也不久呆,看上一眼,知道他没死,就走。没办法,彼克在S区无依无靠,玛琳西亚放心不下,只得去照顾。
“我所指的不是这个。”嘉佩道,“你和他的感情……”
玛琳西亚慌忙打断:“我现在想着他能醒来就是最好的。”
“好吧。”嘉佩无奈地耸耸肩,也许她不该多管别人家的事。
“总之,你别给人家白当保姆就行。”威海利毒舌地提点。
玛琳西亚脸一阵发红,窘迫不已,口不择言:“你还是管好自己的走路姿势吧,威海利先生!”她提起裙子跑下楼,在楼下大叫,“今晚送饭的是老裘洛,我再也不过来了!”
接着,听见很大的关门声。
嘉佩和威海利互看一眼,不免笑出声。
从某些方面来看,玛琳西亚倒不如她的女儿镇定。
笑到一半,威海利掩下表情,严肃地慢慢开口:“摩尔小姐……”
嘉佩看到他的表情,收敛起笑意。她沉吟了一会,默默道,“抱歉……”话语滚过柔软的舌间,似粗糙的石头磨着难受,“我连他呆的医院都还没找到,是我太无能了。”
威海利:“请别这么说,摩尔小姐,我很感激你。”
嘉佩沉默下来,“你……”她小心翼翼地注视威海利,“现在还在等他吗?”
“五年了……”
威海利呢喃,尔后露出个复杂的笑容。
嘉佩没能看透。
*
嘉佩下午时分离开。
下午光线转移,一楼落了许多光斑。嘉佩走时,还好心地把威海利的轮椅搬到一楼。待威海利一步步下来后,她扶着他坐好,把他推到窗户边。这是威海里最喜欢的位置。
嘉佩背好药箱,把要服用的药剂比例再说一遍,才不放心地道:“那我走了?”
“快去忙吧。”威海利劝道,“你像个老妈妈似得,我耳朵都要长茧。”
嘉佩撇嘴:“我们俩谁才更老!”
威海利微笑:“你觉得呢。”
即便过去这么久,男人帅气未改,且随着岁月,带上了另一种成熟的风格。当他向嘉佩挑眉微笑时,嘉佩竟然有种被电到的错觉。
我的天,嘉佩错愕地用手贴住额头,觉得自己是疯了。
“我走了哦。”嘉佩道,“我会叫裘洛先生早点过来。”
威海利:“不用了,他们也有事要忙,犯不着为了我一个人改变,你快走吧。”
“是是。”
嘉佩无法,中心区还有一堆事在等着她,只得离开。
*
午后的阳光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念头。
威海利靠在椅背上,微阖眼睛。
盖在身上的毯子刚晒过,现在还残留着一股太阳独特的干燥味。威海利贪婪地嗅着,想把这种好闻的气味带去梦里。
他现在越来越不怕做梦了,即便梦境里还跟之前那样惨——黄沙、子弹、飞溅的血液及同伴的痛吟,可一想到这些他都跟阿莱茵一齐经历,就觉得无比亲切。
威海利明白,何时何地,那个人都会陪着他。
周围很安静,威海利呼吸绵长。慢慢地,他听见一声猫叫,猫叫声细小拉长,逐渐靠近,越渐清晰。威海利起初以为是做梦,后面越听越不对,他皱着眉睁开眼,没想到眼前地上真的蹲着一只猫。
猫浑身雪白,一双祖母绿的瞳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威海利隐约想起什么,但它可比这只猫要胖上许多。威海利不由笑了笑。
白猫站起来,亲昵地在威海利的腿边蹭了蹭,喵叫一声,蹿上了威海利的膝盖,绕了一圈,安心地趴下来。
威海利哦了声,用手抚了抚它柔软的毛。
“这是哪来的小家伙。”
白猫抖抖耳朵。
“麦克!麦克!”
一个灰色头发的青年闻声寻来,看见花店,迟疑了下,但还是走上前,礼貌地敲了敲门:“你好,请问有一只白猫跑进来吗?”
当他看清店里的一切后,愕然站住。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即便他坐着轮椅,身上裹着不适时厚重的毯子,脸上还带着病容,很苍白,但青年还是觉得他非常漂亮。
骆色的微带卷的头发,高挺的鼻梁和白色的皮肤,微微有些强壮的身体和修长的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