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微微一笑。
“你欲救星儿性命,不过是为了成全你自己。”孔宣冷冷道,“魔气尽归于你身,来日你将更肆无忌惮,獬狱,世间还有谁能治得了你?”
“魔气渗于我魂中更危险,还是被吸入你儿子体内更危险?我已近得道成龙,想来还是能控制住的。换作绸星成了魔,将更不可控,你可得想清楚。”
孔宣沉声道:“绸星哪天若化身天魔,我自然将亲手了结掉他,了结我犯下的错误。”
“那么你可得尽快动手。”杨国忠想了想,又认真说,“被天魔种所吸摄的魔气,若达到六成,恐怕连你也不再是对手。”
孔宣道:“鲲神正为我搜集北冥日月之力,重铸被毁去的心灯。”
“你用不了心灯。”杨国忠道,“那不属于妖族。”
“总有人能继承它。”孔宣沉声道。
“陈家?”杨国忠嘲笑道,“陈子昂的后人若能继承,心灯想必也不会被毁……”
刹那时间止住,周遭仿佛产生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波动,孔宣的动作与杨国忠的动作俱凝固,李景珑马上后退半步,意识到这梦境的主人来了。
果然,小鸿俊站在廊下,诧异地打量李景珑。
第96章 临行前夕
李景珑怔怔看着鸿俊,雪花纷飞, 小鸿俊一身单衣, 静静看着他,眼中有疑惑之色。
“快回去。”李景珑马上上前,拉着, “别着凉了。”
“谁来了?”小鸿俊问。
“我爹。”李景珑短短顷刻, 便判断出了这一夜的情况, 答道。
先前李家与孔家一同过年, 李父与孔宣喝酒,倒也合理, 小鸿俊便不再怀疑, 年夜间, 外头还有不少孩童在守岁。
“回去睡。”李景珑搂着鸿俊,将他往房里送, 小鸿俊不断挣扎说:“我睡不着!”
李景珑远远地听着爆竹声, 说:“嘘,年兽要来了。”
“还没见过呢, 年兽究竟长啥样?”
李景珑突发奇想, 说:“走,我带你到外头玩去。”
李景珑先是带小鸿俊回自己家, 父亲已睡下了,李景珑便找出两年前的衣服让鸿俊换上,牵着他出来,又往马监去, 偷了匹马,翻身上去,再将鸿俊拖上来。
“我还没骑过马呢!”
鸿俊在李景珑身后抱着他,李景珑笑着说:“我也是才学没多久!”
鸿俊:“……”
李景珑带着他,到得西明寺前,推开门,寺里僧人正在预备开年祈福,迎接前来朝拜的长安百姓,两人便偷偷进后院,到得一个木梯前,这木梯乃是僧人们悬挂祈福金幡所用,一时尚未撤下,李景珑便与小鸿俊爬上寺顶,往东边望,黑夜里守岁的长安仍是点点灯火。
“你看。”少年时的李景珑指向长安城。
“哇。”小鸿俊坐在屋顶的金幡上,李景珑趁着他不注意,在他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下。
鸿俊:“……”
这个时候,鸿俊尚以为面前九岁的李景珑还是当年的李景珑,一时按捺不住,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李景珑登时满脸通红,小鸿俊带着笑意,与他的唇分开。
“我快搬家了。”小鸿俊认真地说,“你相信咱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李景珑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长安。”
小鸿俊倏然一震,他怔怔地看着李景珑。
“也许我就不会再回来了。”鸿俊心潮起伏,忽然说,“那只妖怪,总有一天会吃了我,到得那时……”
李景珑:“不会。”
“……这是我的命。”鸿俊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长安,说,“天地戾气本该被魔种吸引,让我成魔。若被獬狱夺走,反而更危险,景珑,答应我,如果我成为天魔……”
“我说,不会。”李景珑认真道,鸿俊一怔,转头看着李景珑。
“别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都不会让妖怪出来。等我,鸿俊,我会学好法术,总有一天……”
鸿俊听见李景珑说出“鸿俊”之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叫鸿俊的?而就在此刻,九岁的李景珑按着七岁鸿俊的肩膀,低头吻了上来。
鸿俊的梦境飞速动荡,随着一阵风吹过,天地“唰”一声扩展到无限远,鸿俊与李景珑的身躯不住成长。
鸿俊睁开双眼,在李景珑怀抱中醒来,李景珑眉头深锁,低头看着鸿俊。
兰陵琥珀内,梦醒的瞬间,鸿俊发现身边已换了人,下意识地朝后一仰,惊讶地打量李景珑。
李景珑看着那惊讶的目光,喃喃道:“我……我们以前就认识?鸿俊,发生过什么事,我……我居然忘了你?”
鸿俊缓缓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李景珑道:“那是你的过去?鸿俊!告诉我!”
鸿俊推开李景珑,李景珑迫切地说道:“鸿俊!”
兰陵琥珀外,初夏之夜,玉兰花香飘在微风中。
陆许百般滋味一同涌上心头,沿酒肆二楼出得露台,西市已歇,暮鼓一声接一声,莫日根正蹲在露台上,如一只眺望夕阳的狼。
他听见脚步声,问也不用问,便知是陆许来了。
“你帮鸿俊入梦了?”莫日根问,“正打算唤醒你俩。”
陆许“嗯”了声,自打那天吵架后,他便极少与莫日根说话,当即来到栏前,半趴在栏上,与莫日根一同望向远处。
“看见什么了?”莫日根又问。
陆许答道:“关你什么事?”
“只是将他当作我弟弟。”莫日根自言自语道。
陆许本想嘲笑莫日根几句,却打消了这念头,沉默良久,最后答道:“看见了一个,小时候很寂寞的孩子……”陆许出神地说,并看着夕阳下的市集,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莫日根蹲在屋檐上的身形。
他看见小时候的鸿俊与李景珑,忽然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半是羡慕,半是惆怅,曾经的他比鸿俊更寂寞,初长大时,便被送到沙洲县,交给了守将……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傻子,到哪儿都被人捉弄欺负。
“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莫日根听见陆许说起鸿俊的小时候,突然便问道。
陆许不答,却想起了风雪夜里,关城下,他睁大了双眼,看见莫日根的手掌发着光,按在自己额头上的一幕。
“喂,傻子,你到底想跑去哪儿?”
“这傻子别的不行,跑起来倒挺快。”
“你可曾想过,自己将去往何方?”
在他意识模糊的世界里,天地只有一片白茫茫,而他总是在这片白色里奔跑,世界没有尽头,他也到不了尽头。
但他仍在奔跑,仿佛在这无涯的世间,有一个人在等着他。既然他没有来,不如自己去?可他跑遍了整个河西,却从未为什么驻足过,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莫日根侧头,突然朝陆许说:“对不起,陆许。”
陆许眉头一皱,再一扬眉,示意他有话就说。
“先前我想不明白。”莫日根道,“我……不像长史一般,我以为我……可是我……其实都怪我,你别生气……”
陆许:“???”
莫日根思来想去,又道:“我以为苍狼白鹿,都是……可是……”
“你有话就直说吧。”陆许不耐烦道。
莫日根思忖片刻,仍未转身,背对陆许,说:“鸿俊说得对,当不成……那啥,就当兄弟吧。”
“我本来与他就是好兄弟。”陆许说,“你想太多了吧,蠢狼!”
莫日根侧过身,手指比画,尴尬道:“我是说……我和你。”
陆许:“……”
莫日根见陆许不语,忙解释道:“先前我觉得苍狼白鹿,是该当夫妻的,所以才……才……你别怪我冒昧……”说着他不敢直视陆许双眼,又转过头去,自言自语道:“都是我不好……”
“那是自然。”陆许说,“我也没喜欢过你。”
莫日根听到这话时,舒了口气,说:“那就好,陆许,我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陆许嘲道:“简直莫名其妙。”
莫日根挠挠头,要再说什么时,陆许却转身走了。莫日根一怔,转头望,想去追陆许,陆许的身影已在楼梯前消失,然而这一刻,莫日根心里又没来由地生出些惆怅与愧疚,仿佛伤害了陆许一般。
楼下传来交谈声,暮鼓已歇,鸿俊先出了酒肆。
“不要问了。”鸿俊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李景珑跟在后头,陆许却一阵风地下来,问:“走了么?”
陆许提着鸿俊的行李,随手朝他一扔,鸿俊接过,放在马鞍上,李景珑环顾四周,朝陆许说:“不必通知他们了,我俩这就出城。”
“当心点。”陆许朝鸿俊说。
鸿俊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莫日根在二楼屋檐处站着,朝下吹了声口哨,李景珑说:“长安就交给你们了,驭!”
莫日根剑指遥遥一挥,鸿俊在前,李景珑跟在后头。
鲤鱼妖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喊道:“晚饭还没吃呢你们!”
“你总是这样。”李景珑策马追在后头,喊道,“能不能别跑?”
鸿俊放慢速度,转头看李景珑,说:“你答应我不问,我就不跑。”
李景珑让步道:“行,我不问,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一句也不再问了。”
鸿俊这才放慢马速,此刻长安已开始宵禁,全城戒严,却无李景珑通缉令,兴许在杨国忠劝说下,李隆基仍留了一手,一旦治了李景珑欺君之罪,便无法再改口。
李景珑往东城走,出示腰牌,再使离魂花粉让守城军打了个喷嚏,便开了门,与鸿俊一路出城。到得旷野上,方渐渐放慢速度,鸿俊在前,李景珑在后,两骑一前一后走着。
鸿俊时不时回头看李景珑,不禁想起了离开敦煌的那个雪夜。
是时明月当空,道边绿油油的田浪沙沙作响,李景珑出了城后,反而没有再追上来。鸿俊停在前头等他,李景珑反而驻马不前。
“你怎么啦?”鸿俊远远问道。
“你说呢?”李景珑道。
鸿俊不吭声了,说:“走吧。”
李景珑那眼神中充满愤怒,鸿俊知道他生气了,但他仍有着自己的坚持,只怕有些事,让李景珑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