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珑拨转马头,一抖缰绳,喝道:“驾!”继而冲出圣殿,追着鸿俊离开的方向而去。
月下西山,鸿俊与禹州在空中飞行,禹州跟在身后,喊道:“鸿俊!你怎么知道是我?”
鸿俊没有回答,禹州飞近了些,鸿俊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累不累?”禹州说,“骑我吧?”
鸿俊无法变为妖身,长途飞行确实消耗甚剧,他略一点头,禹州便在空中化作三丈来长的银色长鱼,飞到鸿俊身下,让他骑上。
“我答应过你。”那长鱼朗声道,“哪天变成龙了,就带着你去遨游天地山川的!”
鸿俊看向胯下这家伙,一时不禁感动,拍了拍它的背脊,倏然百感交集,纵有千言万语,只说不出口,末了,化作一句:
“你怎么长得这么奇怪?”
禹州:“……”
鲤鱼妖吃了巴蛇内丹之后,确实变得很奇怪,身体被拖得老长,拥有了一副龙的长身,双手双脚却还是人手人脚,鱼头变宽扁了不少,而且还变方了,两条鱼须在风里摇曳,没有角。
更奇怪的是,它的尾巴还是鱼尾。
鸿俊说出这话时,仿佛听到什么碎掉的声音,忙安慰道:“你人形其实挺帅的。”
禹州这才好过了些,说:“我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要喷薄而出,就变了下,被奉儿看见了,说我变成人了,我才有了人样。”
鸿俊“嗯”了声,鲤鱼妖化形这件事对他来说,倒不如何惊讶。从他们认识第一天开始,鸿俊便觉得这是鲤鱼妖必然的未来之路。换作其他小妖怪,定是震惊无比,想方设法上来抱鲤鱼妖的大毛腿,但鸿俊终日打交道的不是凤凰就是金翅大鹏鸟,哪怕见了镇龙塔里的龙王,亦是不卑不亢。
“鸿俊。”禹州突然说。
鸿俊忍不住回头望,心不在焉道:“怎么?”
禹州说:“你想我了吗?”
鸿俊:“……”
天已近全黑,鸿俊飞在空中,辨认不了丝绸之路商道,他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禹州在说什么,随口道:“赵子龙,咱们下去吧。”
禹州便缓缓降落,与鸿俊降在山道上,接过鸿俊的包袱,背着走在后面,如同一个忠诚的仆人。
“真好啊。”禹州有感而发道。
鸿俊诧异道:“为什么?”此时他一颗心全在李景珑身上,不禁想起离开敦煌的那个雪夜。
“还记得咱们离开太行山的那天么?”禹州跟在鸿俊身后,说,“咱们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鸿俊想起太行山,无数往事已如同隔世,禹州提起曜金宫时,鸿俊便想起青雄,当初他会对人间产生如此向往,俱因青雄朝他讲述的一个花花世界。但现如今,他们之间已形同陌路,他甚至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青雄打算杀他的事实。这让他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眼前是茫茫黑夜,而在这黑夜中独行的,唯有自己。
“谢谢你,赵子龙。”鸿俊如是说。他们在路边生起了一堆火,禹州抱着树枝过来,放在地上,看了会儿鸿俊,鼓起勇气说:“要抱抱吗?”继而伸出一手臂,拍了拍自己胸膛,背靠在石上。
“不用了。”鸿俊面无表情道,赵子龙无论再怎么英俊,在他眼中,本质上仍然是那条鱼。
“好吧。”禹州略有点儿失望,到一旁去,安静地坐着。
鸿俊叹了口气,躺在火堆旁,背靠一块大石,思考起来。禹州忽然又问:“你在后悔吗,鸿俊?”
“不。”鸿俊说,“我不后悔,我只能这么做。”
禹州:“你打算回去做什么?”
鸿俊答道:“朝青雄问清楚。”
“然后呢?”禹州又问。
“揍他一顿,让他当着妖族所有成员的面,臣服于我。”鸿俊说。
禹州吓了一跳,说:“你要揍青雄?!”
鸿俊道:“有什么不可以?”
禹州略张着嘴,完全无法相信生性温和的鸿俊,居然会下这样的决定,而且毫无征兆。“你打得过他?”禹州又问。
“我相信我可以。”鸿俊答道,“一对一单挑,就在圣地。”
“可是……”禹州说,“那是青雄啊!”
在禹州眼里,青雄与重明积威极盛,但对鸿俊来说,要让整个妖族真正的臣服,这是唯一的办法。阿泰那句“如果是你的父亲,他会如何选择”突然让他豁然开朗,窥见了另一个可能。
换作孔宣尚在,他会怎么做?
“如果我爹还活着。”鸿俊朝篝火中添了少许树枝,在那噼啪声中自言自语道,“他也会与我做一样的事,我娘是人,他爱上我娘,只要他继任妖王,一定也希望能消弭两族的嫌隙。”
说着,他抬眼望向禹州,又道:“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打架,但我相信他会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的决定。”
“万一输了呢?”禹州说。
鸿俊终于忍无可忍,一路上鲤鱼妖哪壶不开提哪壶,平日心情好也就罢了,现在离开李景珑与驱魔司,本来就丧得要死,他无奈道:“赵子龙,你能说几句好听的吗?你就这么不看好我?”
禹州马上不敢说话了。
鸿俊也知道禹州是在关心他,忽然轻轻地说:“输了的话,妖王让给他,但我相信重明既然选择了我而不是他,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雏凤还在渝州,陪伴在特兰朵身畔,鸿俊突发奇想,兴许应该先回去一趟,带上重生后的凤凰。
“睡吧。”鸿俊说,“从今天开始,我要一个人好好的,直到办完这件事,才回到景珑身边。”
“你还有我呢。”禹州不甘心地说。
鸿俊朝禹州笑了笑,侧躺在地上,闭上双眼。这是他自从长安之战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李景珑分开,正如第一天他离开太行山,走进红尘时,他又恢复了往昔的自己。但过去的他,与现在的他,已有所不同。
黑夜里,咸海畔圣殿内,一头巨大的毛发柔顺的狼将全身赤裸的陆许稍稍压在身下,陆许伸手,捋着苍狼的茸毛,莫日根换过一次毛,狼毫不似夏季时粗锐,腹部的茸毛反而十分细腻,拂在陆许肌肤上时有种舒适的触感。
陆许从它坚实的胸膛一路摸到脖下,苍狼舒服得低声哼哼,与他交缠在一起,末了体形缩小,恢复健硕男子身形,压在陆许身上。陆许正要说句什么时,倏然间花园内传来响动。
莫日根蓦然抬头,声音是从花园内传来的,当即一个翻身,陆许下榻,莫日根警觉地做了个“嘘”的动作。
花园内,黑影矗立,轰然间昏鸦飞起,冲向天际,旱魃站在地下密道的出口处,不住喘息,刹那间一道金光破窗而出,旱魃抽身飞起,发出一阵怪笑,翻出墙壁,消失在圣殿外。
莫日根化作苍狼,载着陆许跃起,立于露台,紧接着数道黑影消失在黑色的石山下与夜色中。
“糟了,被他跑了!”陆许道,“这厮是怎么挣脱捆妖绳的?”
阿泰与裘永思这时方匆匆赶到,裘永思道:“有妖族接应它,大意了,马上发信,通知长史!”
翌日清晨,鸿俊在阳光下睁开双眼,禹州似一夜没睡,望向鸿俊。
“你醒啦?”
鸿俊点了点头,已有许久未曾这么露宿野外,天气渐凉,路边结了一层霜。洗过脸后,禹州忽道:“鸿俊,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我想往若尔盖去一趟。”
鸿俊十分意外,说:“若尔盖?”
禹州在地上画出地图,那是曾经李景珑与裘永思商量并标记了不动明王六器的地点,现在六器已得其五,还差最后一件。
“我觉得……这一件不一定是我的……”禹州说,“但我总想上去看看,说不定我的家就在那儿,如果我能得到它,好歹有件法宝傍身,回圣地的时候也能保护你……”
“最后一件法宝是什么?”鸿俊忽然问。
“金刚箭。”禹州答道,“或者你先回渝州等我,我找到以后就与你一同……”
“走吧。”鸿俊笑道。
禹州从鸿俊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信心,于是点了点头,鸿俊道:“先飞到最近的城镇去,找两匹马,入关以后翻过祁连山,前往若尔盖。”
禹州当即启程,奈何丝绸之路上没有补给,长途飞行十分疲惫,两人便飞飞停停,直到碰上一个西来的商队时,禹州马上掏出珍珠,购买了两匹骆驼。这是最后一队前往西域的胡商,中原大地已全面入冬,阳关处更是迎来了初雪。如此将近十日,鸿俊与禹州日夜赶路,进入阳关,抵达瓜州时,总算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
第206章 兵塞除夕
其时阳关守备空虚,鸿俊朝城中守将询问, 得知贾洲已率军离去, 与郭子仪会合,配合回纥军三路进攻长安,压制史思明的队伍。
鸿俊换了马匹, 与禹州沿凉州南下, 预备翻过祁连山, 进入青海境内, 沿途乃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入冬之际寒流汹涌, 暴雪封山, 鸿俊仗着有凤凰真力守护, 与禹州顶着风雪,不断前行。此处曾是吐蕃辖区, 昔年吐蕃与大唐征战旷日持久, 最后唐军认败,不得不嫁出文成公主和亲, 两族才战事渐平。
过祁连山后风雪汹涌, 曾经的大唐治城大多已空,留下荒无人烟的兵塞, 鸿俊还记得在成都草堂那日,杜甫请他与李白赏鉴诗句,便有一句“君不见,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与禹州宿祁连山下之夜,鸿俊只见荒废要塞后尽是坟包,内里收殓了征战远方、不得归乡的战士白骨。
天宝十五载最后一夜,狂风呼号,暴雪飞扬,鸿俊与禹州找到一处无人兵塞,守着篝火,禹州在地窖里找到了当初守护此处的唐军藏酒,边喝边聊起昔时曜金宫往事,鸿俊总感觉过了很久很久,而就在进入青海境内后,他的心情也逐渐转好。
“如果当初让你知道这些,你还会下山么?”禹州问。
鸿俊笑了起来,脸上带着酒意的红晕,这时候,他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会的。”鸿俊喃喃道。
禹州又道:“我还记得鸿俊你答应过我,等打败天魔以后,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陪我修炼,看我跳龙门。”
鸿俊已忘了,一瞥禹州,说:“记得么?”
禹州说:“我修炼得差不多了呢。”
说着他变回鱼身,在兵塞的砖地上爬来爬去,鸿俊看到那模样不禁笑喷,变长了的鲤鱼妖也哈哈哈地笑。
“鸿俊。”禹州说,“等我变成龙了,就带你玩去好不好?”
鸿俊倚在兵塞的墙上,听到这话时,他想起的却是李景珑。
“是啊。”鸿俊悠然道,“我们约好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醉意就像这夜的雪花一样,窸窸窣窣地洒在大地上,李景珑的话犹如仍在耳畔,等这一切结束后,他答应带他走遍神州大地,去看遍天底下的美景,去吃遍天下好吃的。
“你还记得?”禹州顿时心花怒放,白皙英俊的脸连着脖颈、赤裸的胸膛也一同发红起来。
鸿俊却没听见禹州的话,只喃喃道:“所以我不会输的。”
禹州道:“你不会,鸿俊,我……”
禹州还想再说什么时,突然间鸿俊眉头一拧,说:“什么声音?”
马嘶声传来,鸿俊转头望向兵塞外,只见一匹无人控制的战马抵达了兵塞外,冷得瑟瑟发抖,马鞍上、马头上、马腹还包着棉袄,一侧拴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水袋,马镫上还有一只单薄的皮靴。
“是谁?”鸿俊忙起身出去。
风雪之中,战马一行足迹沿着来时的路通往远方,鸿俊追了出来,禹州道:“是这儿的守卫吧?”
鸿俊道:“你把马牵进去,我去救人!”
鸿俊沿着足迹追赶,马匹上显然曾有人,想必耐不了风雪,才会在祁连山下倒地,被马匹拖行良久,最后靴子被拖掉,倒在雪地中。若不尽快,这天寒地冻的,只恐怕要冷死在雪地里。
果然,山下隘口处,初出峡谷之地,趴着个男人,男人仍未完全失去意识,在雪地里慢慢地攀爬,身穿黑袍,半身已被冰雪掩埋,鸿俊加快脚步,只见那人现出赤脚,被冻得通红。
“喂!”鸿俊喊道,“听得见吗?快醒醒!”
那人听见声音,知道来了救兵,终于放弃挣扎,不动了。
鸿俊将那人翻了过来,突然间整个世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