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放在她的头上,火焰从他的手中烧了起来,将女人吞噬。
在女人烧成最后一丝灰烬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更空了,也感到更冷了,但是他能控制的火焰却更多了,甚至连火焰的颜色都化成了沉黯的黑。
妖物吗?
那就是妖物吧。
人从未视他为同族,他又何必将自己当作人?
就这样继续当作妖物活下去吧。
他这样想着,站在后山上,漠然看着村庄看着河流化作高山,丘陵变成谷底。看着自己母亲的坟墓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玄清道人,和拙道魔君的义子。
作为妖物的他,如果想要这两人的命的话,要等待多久呢?
他看着大火,那大火像也是有灵,遥遥地回望他。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从天而降,瞧了瞧那只有余火和废墟的村庄,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
“孩子,你有去的地方吗?”
“若是没有,那就跟我走罢?”
“你没有名字?这样吧,我看你命中火劫深重,那便叫‘泽’吧。这边被称作陆乡,那么就当你姓陆好了。”
“——陆修泽,如何?”
·
在陆修泽看来,他六岁之前的事,实在乏善可陈。
无论是他被亲生父母抛弃、憎恨,最后又亲手杀了他们,还是他被白狼收养,最后只能从那些人的胃里将白狼的骨肉掏出来的事……都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一些已经记不清的人脸之外,只有那两场动人心魄的火留在了他记忆之中。
但闻景既然说想要了解他,那么陆修泽也不介意将这些都说给他听,只不过觉得这无趣至极的经历或许会让阿景听得不太耐烦。
然而陆修泽想错了,因为在他说到自己目睹白狼被杀后,趴在他肩上的闻景就已经是哭了起来,将他肩上的衣服哭湿了一片。
陆修泽只得停下,无奈地拍了拍闻景的背,道:“你哭什么呢?我都没哭。”
陆修泽一生只有一次流过泪,从那之后,他再没哭过。
但闻景却总是在他面前哭。
“哭包。”陆修泽笑道。
闻景抽噎道:“我也……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哭的人啊!”
闻景从来不是喜欢哭的人,他甚至从未为自己哭过一场。
跌倒了,那就爬起来;受伤了,那就休息到痊愈。世上的事对他来说,似乎从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必须要哭的事。
可是在陆修泽的面前,他却老是在哭。
闻景曾经很不明白,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或许是在为了陆修泽哭。
因为他的大师兄从没为他自己哭过,所以他才忍不住为他哭。
——原来他曾经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原来那些恨都是真的。
他大师兄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大师兄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没人去爱他?为什么就算得到,也一直在失去?
明明他的大师兄这么值得,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闻景哭得几乎停不下来,于是陆修泽也只能收了话头,好生哄着这个娇气的小家伙。
闻景哭着说道:“我一点都不娇气啊!”
陆修泽笑道:“好好好。”
闻景抽噎道:“我只是太喜欢师兄了!”
陆修泽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道:“我知道。”
因为将他看得太过重要,所以会痛他所痛,伤他所伤。
就算陆修泽自己并不将这样的伤痛放在心中,可因为闻景心中挂念他,所以才会为他的伤痛而哭。
真可爱。
这样可爱的阿景,他怎么会不喜欢?
他怎么能不喜欢?
陆修泽道:“我也喜欢阿景啊。”
闻景哭声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爬了起来,通红的眼睛瞪着陆修泽,闷声闷气地说道:“师兄刚刚说的是喜欢我吧?”
闻景眼睛还红着,可是那模样一瞧,陆修泽就知道他肚子里打着什么坏主意。陆修泽也不着恼,反而觉得这样的闻景更可爱了,故意揶揄道:“阿景若还想再听一遍,我说给阿景听就是了,何必问这样的话?”
闻景脸又红了起来,但强撑出强硬的态度,想要将话题拨到正轨,道:“那大师兄算是跟我约定好了?约定好以后不会随意杀人了,对不对?”
陆修泽迎着闻景期待的神色,心下一软:“我有仇人。”
闻景道:“当然!如果是那些欺负过大师兄的人,就算大师兄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的!”
陆修泽虽然知道闻景恐怕误解了他口中仇人的指代,但依然觉得心中慰藉,笑着摸了摸闻景的头。
闻景灿烂地笑了起来,脸颊上抿出一个小酒窝来。
陆修泽凝视着这样的笑,心中微动,低声道:“阿景,你今后多笑笑吧。你笑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
咔哒。
一声轻微的声响从闻景腰间响起。
陆修泽低头一瞧,然后从闻景腰间将一个缀着璎珞的圆形玉佩捞了起来。
“这是——”
闻景一瞧,道:“这是表哥给我的,说是……对哦,说是做什么的来着?”
陆修泽认出了这是双向传讯符,刚刚那声异响应该就是开启的声音,但那边不知为何,刚打开就关上了,因此陆修泽也没有放在心上,又将这传讯符放了回去。
而另一头,原本找闻景找得焦头烂额的叶灵书,这时却一脸看破红尘的模样,放下了手中的传讯符。
秦汀芷:“如何?人找到了吗?”
叶灵书:“哦,找到了。”
秦汀芷:“那你……”的表情怎么回事?
叶灵书:“我只是有点空虚寂寞冷。”
第32章 眦睚
空虚寂寞冷???
秦汀芷觉得, 这位出身隐云宗的师弟,真的是相当地不靠谱。
不过好歹这位叶师弟也是闻景的表哥, 秦汀芷倒不觉得他会加害小师弟, 因此心里松了口气,将这件事暂时放下了。
此时,远处激斗中的徐怀水和晖云真人, 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这是丹玄宗的地盘,又或者是在不生死相搏的情况下谁都奈何不了谁,因此两人纵使再是不满,也只得收手,拂袖而去。
然而待到这时, 丹玄宗早就变了模样,曾经的山川化作裂谷残峰, 河流改道, 原本的平原上也多出了大大小小的山石耸立,很是碍眼。而那依山而建美轮美奂的宫殿,更是灰飞烟灭,成为了一堆废墟。
对于这样的景色, 就算是身为局外人的秦汀芷都看得心疼,更别说是丹玄宗的宗主了。
但再心疼又有什么办法?
徐怀水和晖云真人, 一个是正道五宗之一天剑宫的少宫主, 一个是丹玄宗的依仗神武峰的长老,丹玄宗宗主心里再痛惜,又能做什么?
一天之内连失长老和宗门建筑的丹玄宗宗主, 望着这堆废墟,又瞧瞧玄清道人的尸身,脸上的表情略微奇特,竟不知是哭还是痛,一时瞧着似是有些扭曲。
踏风而来的徐怀水除了衣袖衣角处有些破烂外,一身白衣依然不染纤尘,临风而立时煞是好看,然而当他一开口,便不由得让人想要打他。只见徐怀水轻瞥丹玄宗宗主神色,嗤笑一声,便道:“宗主何必如此痛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丹玄宗建筑虽是好看,但几百年未曾翻新了,也是时候换个新的瞧瞧了。”
说的倒是简单!这宗门内山川湖泊灵植宫殿,哪一处不是精心设计,哪一处不是耗资颇巨?
丹玄宗宗主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了,就连旁人都不免向这位少宫主投去不赞同的眼神。
徐怀水懒洋洋地摇着扇子,权当没瞧见这些眼神,傲慢道:“你就列个单子吧。送去天剑宫,到时候自然会有人给你赔偿。你且放心,我们天剑宫一向大方!”说完扇子一合,指向了姗姗来迟的晖云真人,道,“按理说这赔偿,本应当是我跟这位老·前·辈一人一半,但别客气,今天我这个小·辈高兴,这钱就我包了!”
说完,徐怀水向晖云真人轻慢一笑,十分欠揍。
丹玄宗宗主脸上瞬间雨过天晴,就连黑着脸的晖云真人都有些顾不上了,笑眯眯地迎上徐怀水,话里话外,十分奉承,就连原本想要开启的宗门大阵都一时间忘到了脑后。
——又或者说,丹玄宗宗主是故意忘了这回事。
丹玄宗宗主深知,玄清道人同晖云真人乃是至交好友,如今玄清道人死在这次寿宴上,晖云真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强迫丹玄宗宗主开启宗门大阵,将那歹人困死在丹玄宗内,而后再逐步搜山,将那歹人找出来。
然而寿宴上来客如此多,丹玄宗偌大的地盘,如果要搜人的话,一时半会儿又怎能搜出?那些修士本是来做客的,结果因歹人而被困丹玄宗,他们心里又怎么会高兴?而秉着和气生财的丹玄宗宗主,本就已经失去了玄清道人这个炼丹的好手,如今又怎么肯做这个恶人,再得罪今后的财主?
但本就由神武峰庇护的丹玄宗,又怎么好拒绝来自晖云真人的要求?
现在倒是好了,徐怀水与晖云真人一番大闹,打坏了宫殿山川,那么丹玄宗宗主自然也可以声称阵门也被打坏了,而更好的是,宗门的翻修还不需要从丹玄宗宗门内掏钱!
于是此时的丹玄宗宗主越看徐怀水就越是高兴,就像是看到了菩萨座下的散财童子般,整张脸都快要笑出花儿来了。
叶灵书看着丹玄宗宗主脸上的笑,觉得莫名刺眼,思来想去倒是将这位宗主的心理揣摩出了几分,于是他想了想,指尖敲起了与闻景的双向通讯符。
双向通讯符是非常好用的法器,虽然它品阶不高,也容易被破坏,但却可以在他人不注意的时候用来传递十分有用的讯息。
那一头,闻景收到叶灵书的讯息,沉吟片刻,便开始催促起了陆修泽。
“大师兄,我们快些走罢!”闻景道,“虽然丹玄宗宗主不是很想追究玄清道人身死一事,但晖云真人必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晖云真人不依不挠,那么他也是有极大可能找到这处深渊,到时候身为金丹期的大师兄,对上。
陆修泽稍稍一怔,便笑着按住了闻景的手,道:“我是该走了,但师弟你却是应当回去了。”
闻景一呆,便明白陆修泽所指。
——择日宗共有五人前来贺寿,走时却只有四人,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择日宗弟子有杀害玄清道人的嫌疑吗?
闻景明白自己不得不回到择日宗弟子那处去,然而他心中又万分舍不得刚刚才和好陆修泽,于是他拽着陆修泽的衣袖,满脸都是不高兴。
陆修泽笑着摸了摸闻景的头,道:“去吧,我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