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两人都没有解决这份诡异的心思。
匪镜道人收敛了白日里的嬉笑,认准了一个方向,一路前行,陆修泽则跟在匪镜道人身后,面色是一个赛一个的冷漠。
匪镜道人这个笑眯眯的老狐狸突然不笑了,固然让人觉得奇怪,但除此之外,陆修泽还注意到,匪镜道人行路的方向从未变过,像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完全不像是在闻景面前说的那样,“对隐匿性强的鬼怪无可奈何”。
然而陆修泽却只当没有瞧见,神色冷酷地在匪镜道人身后随行,就看匪镜道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路行半途,就在他们二人穿过半个曲贺镇后,匪镜道人突然开口道:“师侄,你可知晓这一次鬼怪因何作恶?”
陆修泽全无兴趣,冷淡道:“世上恶人千万,恶事万万,但来去也不过是那几个理由罢了,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匪镜道人又一次挂上了笑容,道:“师侄说得有理,不过这一次为恶的鬼怪,与师侄倒也算有几分缘分。”
陆修泽终于正眼瞧了匪镜道人一次:“是吗?”
匪镜道人也不去瞧陆修泽,一边自顾自地向前走,一边说道:“师侄可还记得,十四年前你与闻小师侄初下山时遇见的那个女鬼?”
陆修泽微怔,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中翻出这么一个人物来,道:“你的意思……这一次,难道还是她?”
十四年前,在陆修泽陪同闻景第一次下山时,曾遇见过一整个小镇的食尸鬼,以及一个怨气深重的女鬼。那女鬼因生前美貌而被小镇中人排斥,最后更是在最美貌的年纪被凌辱至死,因此怨气深重,一死便化作厉鬼,施展百般手段,将那个小镇的人全都化作怪物,叫他们生时不为人族所容,死后灰飞烟灭,再无转世之机,倒是真的称得上一句心狠手辣!
那女鬼修为不错,又自学成才,对阵法颇有研究,若非过早地遇上了陆修泽,在陆修泽手中折戟沉沙,那么再放任些年,这女鬼就会蜕变成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是以这女鬼被陆修泽重伤后,向着西北的方向一路前去,消失在了陆修泽的视界中——直到现在。
如果这一次为恶的真的是这女鬼,那么她跟陆修泽之间,或许还真的称得上“有缘”,只不过对于这样的“缘分”,两人都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就是。
对于陆修泽的疑问,匪镜道人轻笑一声,道:“的确是她。老道我为了成功渡化这女鬼,不得不向着她来的方向一路循迹,这才叫老道得知了师侄与这女鬼的缘分……师侄,你说,这可算是天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陆修泽冷淡道,“而且你不是刚刚才到小镇,对这鬼怪的隐匿之处毫无办法么?”
陆修泽态度冷淡,冷嘲热讽,匪镜道人却不以为意,笑道:“那自然是用来骗小师侄的。”
陆修泽黑了脸:“你倒是理直气壮。”
“若非如此,你怎肯跟我同行?”匪镜道人轻笑道。
匪镜道人早就看出闻景身负不轻的伤势,也看出陆修泽事不关己的态度,于是他迂回地向闻景求助,最终成功地将陆修泽引了出来。
——果然是老狐狸!
陆修泽冷哼一声:“你千方百计,就只是为了叫我与你同行?”
匪镜道人道:“还要同你说一个故事。”
陆修泽眉头皱起:“说故事?”
匪镜道人道:“没错,关于这女鬼的故事。”
陆修泽眉头皱的更深:“我说了,我对别人的故事没有兴趣。”
“有没有兴趣,还要听了再说。”匪镜道人轻笑道,“既然你都已经来了,听我说说又有何妨?”
陆修泽微微停顿,终于点头道:“你说。”
陆修泽的态度怎么也算不上好,但匪镜道人也不以为意,道:“不知师侄对这女鬼的生前可有所了解?”
陆修泽道:“我只知道她是如何死的。”
匪镜道人道:“这女鬼本名李念云,生于偏僻的山中,是她父母的第八个女儿。她生父母一生穷困,且一心念着男婴,因此她出生后便被弃于水中,随波而下,还好她天赋异禀,这才得以在水中存活,直到被她的养母救下。”
“她养母乃是村中唯一的女户,也是有名的善人,在拾到她后,怜她孤苦,且因自身无后,便干脆收她为养女,赐名李念云,抚养她长大。到了李念云十岁时,她养母因病去世,她不得已,便去最近的镇中,投靠她养母的兄嫂。她养母的兄嫂实则也是好人,然而好人总是不长命,因此在她十六岁时,她的舅舅与舅母在与镇中人的一场冲突中被恶棍砸得头破血流,当场身亡,而她也在那一晚被数人强暴,最后被一场大火烧死。”
“她生平坎坷,怨气极深,因此化作厉鬼,将小镇所有的人都变作食尸鬼,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然而最后被师侄二人所破,自己更是不得不逃离,然而在她离开后,她却遇到了一个能看见鬼的书生。”
“那书生为人正派,不惧鬼神,甚至见那女鬼伤重,还对她百般照顾。起初那女鬼还想要那书生性命,但后来却渐渐被那书生打动,不但消磨了心中戾气,更是对书生表露出爱慕之意,而那书生也对女鬼日久生情,最终,女鬼在夜间幻化出实体,同书生拜堂成亲,成为一对鸳鸯眷侣。”
“然而好景不长,人鬼殊途,那书生终究是个普通人,在女鬼的阴气情势下日渐憔悴,寿命损耗得厉害,那书生父母见势不好,且又对女鬼心存疑虑,便在某天与族人合谋,请来一位名义上的名医,实际上的道士一瞧,而这一瞧,便暴露了女鬼的身份。”
“那书生的父母当下暴怒,要杀了这女鬼,然而书生苦苦相护,最后,书生父母以死相逼,迫使女鬼离开书生,终将这一人一鬼分开。到了这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书生应当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不过事与愿违,半个月后,那书生还是死了,于是得知书生死讯的女鬼心中戾气再起,甚至更甚从前,誓要将分开她与书生的人统统杀了,无论是那些请来道士的书生的族人,还是那书生的父母,这才生起曲贺镇中的事故来……师侄,我且问你,你觉得这件事里,究竟谁对谁错?那害死书生的人,又究竟是谁?”
匪镜道人说着,虽脸上带笑,声音却是无悲无喜,而一旁本是漠然的陆修泽,却越听脸色越沉,最后当匪镜道人话语落音,陆修泽便森然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匪镜道人笑道:“不过是一个问题罢了,师侄何必这么大的反应?”
陆修泽冷笑道:“你也不必意有所指,我既非女鬼,阿景也不是那书生,我害不死阿景,阿景也不会那样轻易退让,你说的这些,都是废话!”
匪镜苦心孤诣地将他引出,又同他絮叨了什么女鬼书生,无非是想要告诉他,他与闻景道不同,终会与女鬼害死书生那样,将闻景害死,劝他离开闻景。然而他既不是生前手无缚鸡之力、死后不懂得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女鬼,闻景也不是会那个轻易被女鬼阴气所噬、最后又为了父母退让的书生!
是以匪镜道人的这个故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堆废话罢了!
但匪镜道人却在这时停下脚步,道:“不,你错了。”
匪镜道人望向了陆修泽:“若你不离开闻景,你终究会害死他。”
陆修泽心中怒气更甚,声音更冷:“好大的口气!难道这还是你说了算不成?!”
“那我问你。”匪镜道人平静道,“时至今日,你应当已经明了自己真正的跟脚,那么你又知不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是什么?”
第104章 闹妖(完)
“现在的你又究竟是什么?”
——现在的他又究竟是什么?
非人非妖, 非魔非怪……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究竟什么才是?
陆修泽自然是想过这个问题的, 而他也的确以为自己得到了答案。
“自然是与你一般。”陆修泽道, “你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匪镜道人是什么?
若将这个问题拿去问他人,那么会得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择日宗飞霞仙姑的第一位弟子, 贯日真君的师兄,择日宗的前宗主,德高望重的匪镜道人。
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简单。
匪镜道人玩味一笑,道:“你觉得我是什么?”
陆修泽没有半点犹豫,漠然道:“镜灵。”
镜灵, 或者说是器灵,一种依托于法器, 在机缘巧合下生成的意识。陆修泽虽然不知匪镜道人为何身为镜灵, 却可以得到人身,但匪镜道人作为镜灵的身份却是绝对没有错的。
对于陆修泽的话语,匪镜道人倒是半点也不惊诧,甚至没有否定, 而是直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却是承认了。
陆修泽道:“在你将我骗去择日宗密室窃取衍日珠的那晚。”
那一天,陆修泽在择日宗的密室中, 路过了放置飞霞仙姑身前法器的多宝格, 也就是在那时,他感到那些法器中竟有一件法器的气息叫他似曾相识。
陆修泽道:“我听闻飞霞仙姑生前最为珍爱的一件法器,名为玄相青灵镜, 它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但却妙用无穷,甚至可窥天命,只不过在飞霞仙姑死后,就再无人能够使用它,因此择日宗无奈之下,也只能将它闲置于密室之中。”
匪镜道人笑道:“没错。”
陆修泽继续道:“这面镜子我之前从未见过,然而那一晚,我却从镜子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我想了一会儿,发现那气息的主人我是认得的。”
“师侄果然聪明。我虽然未曾有在你面前掩饰的意思,但你能那么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也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匪镜道人轻笑着,话锋一转,“但有件事,师侄却是猜错了。”
陆修泽道:“哦?”
匪镜道人道:“器灵化作人身,虽然少见,但世上也并非没有先例,然而你却不是——你并非器灵,我也不是你的同类,这世上也没有你的同类,你是这世间万万年来仅此一例、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的人。有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与闻景不但道不同,甚至从根本上背道而驰,更何况你二人命格相仿,命途多舛,你们若硬要在一起,灾祸也会如雪球越滚越大,直到你们再也无法承受为止。”
陆修泽身形微僵:“你……是什么意思?!”
匪镜道人道:“我是什么意思,师侄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不过无妨,人生究竟还要你们自己来走,在撞得头破血流之前,总是不愿听旁人的话的,但若有一天你已经做好准备,决定来听听我要说什么,那么可以去北部晟洲去寻我,我会在不归河的那一头等着你的到来。”
陆修泽眉头皱得越深,然而匪镜道人这时却又再次迈步向前,越走越快。
“等等!把话说明白再走!”
陆修泽加快脚步,想要将匪镜道人留下,然而无论他走得有多快,匪镜道人始终与他相隔着五步的距离,叫陆修泽怎么都追赶不上。
陆修泽心中骇异,但下一刻,他便蓦然明白过来:“虚影?!”
飞霞仙姑的玄相青灵镜,除了窥视天命之外,还有一个作用,那便是在世上投射出一个与本体无二的虚影。使用玄相青灵镜的人修为有多高,那这个虚影便能够走多远!
匪镜道人虽是器灵化作人身,但他修为却远远不及陆修泽,自然不可能叫陆修泽追不上,那么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境况,只有一个答案:出现在陆修泽面前的,并非是真人,而是虚影!
明白了这一点后,陆修泽就知晓他便是追上这个虚影,也对匪镜道人无可奈何,于是只得气恼地停下脚步。
匪镜道人的虚影也停了下来,转头向陆修泽笑道:“越与师侄相处,我便越是觉得师侄聪敏过人,我只盼望师侄在做出一些决定的时候,能依然保持这样的聪敏。”
陆修泽沉着脸,不发一言。
匪镜道人又道:“我觉得师侄对于除掉那女鬼应当是没什么兴趣的,于是我便已先行度化了那女鬼,师侄也不必操心了。”
陆修泽依然不愿搭话,于是匪镜道人再道:“最后再附赠师侄一个消息罢……”
“——正道五宗,如今已只余三宗了。”
陆修泽一惊,诧异望去,却见匪镜道人挂着似是悲悯似是讥嘲的笑,渐渐光化消失。
“世上的劫难,总是要有人应的,不是你,便是他……逃不过,逃不过啊……”
陆修泽怔愣片刻,蓦然回头,冲向客栈,推开房门,而在门后,闻景手持传讯纸鹤,满脸震惊骇然之色,就连陆修泽的到来都没有发觉。
陆修泽快步向前,从闻景手中拿过那纸鹤,却见上头空无一字,原来竟是被传讯之人以秘法加密过,若是强行破解,也只会毁了这纸讯息。
若是陆修泽想,他自然是有别的法子破解这秘法,然而收讯之人就在他面前,他大可不必这般粗鲁,于是陆修泽直问道:“阿景,发生了何事?”
闻景终于回过神来,神情艰涩,道:“师兄……隐云宗……五日前受到魔道袭击,门派上下弟子老弱……皆被屠戮……便是虚云道人也……也在东海身死……”
先是天剑宫,再是隐云宗,先是徐少商,再是虚云子……
陆修泽心中一震,与匪镜道人临别时的那句话再度在耳畔浮现。
——世上的劫难,总是要有人应的,不是你,便是他。
难道他与闻景,真的注定命中多难?
难道那些被他躲过的劫难,真的会应在旁人身上?
若那“旁人”真的是旁人,那倒无妨,可若那人是阿景,他又要如何?
陆修泽咬紧了牙关,心中再一次感到茫然无措,就像是望见魏明月身死时,又像是知晓贯日真君决意去死的那一刻。
——他总是留不住身边的人,无论是魏明月,还是贯日真君。如今他也不能再留下阿景了么?
陆修泽心中混乱不堪,不知自己该不该相信匪镜道人,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挽留他想挽留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