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已经认定孟七七那串草珠子的主人就是自己,那么孟七七的情郎便也是自己。他不跟孟七七求证,是因为自己还没有真的恢复记忆,他怕让孟七七空欢喜,怕他难过。
孟七七之所以不与他说破,恐怕也是希望他能全部想起来,再回到他的身边。
可即便如此,陈伯衍听到孟七七用这种调笑的口吻说这种话,仍会……嫉妒。这对陈伯衍来说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验,无法控制,无法纾解,更无法自拔。
偏偏孟七七还凑过来说:“瞧大师侄一脸深思,你想听听我与小情郎的故事吗?”
“小师叔。”陈伯衍声音低沉,幽暗的眸子盯着孟七七。
恰在此时,灰衣少年不耐烦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你们到底报不报?”
“报。”孟七七机灵地从陈伯衍身边离开,报上了三个假名。灰衣少年扫了三人几眼,年龄、体格都算上佳,便没有多问,挥挥手让他们跟着其他人上船。
张家在附近的山里有一个很大的采石场,专门出产晶石。晶石中蕴藏着丰富元力,可供修士修炼,在妖丹千金难求的情况下,张家的晶石就成了仙门中的紧俏货。张家偌大一个修仙世家,甘愿留在清平郡这么一个小地方,也正是为了这些晶石。
当然,这并不是说别处就没有晶石出产,只是此处的晶石不仅量大,还是上等货,因此最受修士欢迎。
只是晶石极难开采,寻常人一天只能采出一小块,且采满三日必须停下,否则晶矿中散逸的元力入体,非修士者难以承受。而众所周知,这晶石是不能用元力开采的,轻则造成晶石爆炸,重则引起修士体内元力混乱。
可若要让修士们不动用元力去采石,又太过有些大材小用,于是张家不得不每天招收新的采石人。
当初的孟七七,便是这采石人之一。
张家给的报酬很丰厚,孟七七心中也怀揣着修仙问道的壮志,于是便来到了这清平郡。说不定采着采着,张家就发现他有修仙的资质,带他踏入仙门了呢。
可他没采出什么名堂来,倒采到了一个陈芳君。
此时,船停了。
孟七七收起神思,随众人下了船,一路往山中的采石场行去。山中的路七拐八绕,还有迷踪阵拦路,即便有人领路,众人也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目的地。
沈青崖是在孟七七离开采石场后才与他们相遇的,所以不曾来过此处,此时看到采石场的真容,不免出神。
沈青崖尚且如此,其余普通人就更惊讶连连了。
只见眼前青山不知被何等神人劈为两半,一半的山已经不见了,另一半的山还矗立着。山不算很高,四周却云雾缭绕,那断面正对着他们,其上平整无比、寸草不生,还刻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张家家徽。
那是一朵盛放的红色木棉花,花瓣的纹路深深地刻进山壁中,而那朵木棉花的四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
引路人满意地将这惊讶神情收入眼底,道:“当年我张家先祖一剑劈了半座山,这才发现了里面的晶石。你们好好干,说不定就能觉醒资质,被我张家收入门墙,从此走上修仙大道,与天地同寿。”
闻言,一众采石人个个激动不已,眸光发亮,已然开始在脑海中编织飞升成仙的美梦。
孟七七当初也被忽悠过,谁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呢。他摸了摸鼻子,凑近陈伯衍道:“大师侄,一会儿跟紧我,小师叔带你看个好东西。”
“好。”陈伯衍无有不从。
这时有人终于从激动中回过神来,疑惑道:“这山壁如此平整,我们要怎么上去?”
“跟我来。”引路人负手身后,一副高人模样。
众人跟随他站到山脚下,他才慢悠悠地解释道:“这儿有一处传送阵,一日只可开启两次。一次上去,一次下来,一应用具、吃食皆已在上面备好,如无意外,你们必须待到日落时分才能下来,可明白了?”
“明白!”张家招收的都是青壮年,声音洪亮,干劲十足。
引路人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身将一个巴掌大的小铜镜贴在山壁上,闭目默念法诀的同时,澎湃元力自铜镜中涌入山壁。
第二层小圆满。
孟七七倏然蹙眉,张家的引路人什么时候修为也这么高了?但阵法已动,他无暇考虑其他,迅速抓住陈伯衍的手腕,下一瞬,山壁上的巨大木棉花图案泛起微光,孟七七等人便倏然出现在山洞内。
第65章 子夜杀
山壁上洞口众多, 但实际上内里四通八达, 最终都会汇聚在山的深处。孟七七抓着陈伯衍的手腕一起传送,很幸运地传送到了一个无人的洞口。
洞口都摆放着几个大箩筐, 里面放着吃食和采石工具, 孟七七背起一个, 又顺手丢给陈伯衍一个,“跟我来。”
循着旧日的记忆, 孟七七一路往里走。只是多年过去, 山洞又被挖深了许多,构造也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孟七七需要时不时停下来仔细辨认, 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山洞内没有火烛, 却并不昏暗。隐藏在山石里面的晶石散发着夜明珠一般的光芒,越往里走,光芒越甚。
“几年前我曾在此地采石,悄悄藏了些东西在这儿。”孟七七边走边说, 中途偶尔会碰见其他的采石人, 有些是昨日就来一直没走的, 有些是同他们一起来的。孟七七暗自与当年比较着,发现这山里走动的人数比之前要多了许多。
忽然,陈伯衍拉住了孟七七,宽大的衣袖挡在他头顶,挡住了扑簌簌从洞顶掉落的灰尘和细小石块。
“嗯?”孟七七掀开挡在眼前的垂下的衣角,目光望向头顶, 若有所思——这是哪个采石人又不小心把晶石凿爆了?
他怎么总感觉这张家采石场变得有些古怪。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他忍不住问。
“此地有一股轻微的元力波动,很小,但是范围很广。有些不寻常。”陈伯衍乃天生剑体,对于天地间元力波动的感觉最为敏锐。
孟七七仔细感知了一下,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元力波动。但他丝毫没有怀疑陈伯衍的话,道:“我们快一点,找到东西之后立刻跟子鹿汇合。”
子鹿是沈青崖的字,当年他离开天姥山入世历练,用的就是沈子鹿这个名字。
这对于陈伯衍来说,理应是个陌生的名字,可他却在孟七七提起的刹那便想到了沈青崖。他微微怔住,孟七七却没发现他的愣怔,自顾自地走远了。
陈伯衍立刻跟上,两人又在四通八达的山洞内走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当年孟七七采石的地方。
那是一个约莫寻常厢房大小的洞穴,四周石壁上都有开凿过的痕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几年过去,洞还是孟七七当年见到的那般大,没有继续往里深挖。
洞里有些暗,孟七七猜测是此地晶石较少的缘故,所以才被放弃了。不过这对孟七七来说却是个好消息,他奔到角落里拿出环首刀在地上刨着,很快便刨出一个坑来。
见到坑中埋着的巴掌大的小布包,孟七七眼前一亮,忙把它出来,而后朝陈伯衍招招手,道:“你看。”
“血晶石?”陈伯衍瞧着孟七七掌心的鲜红晶石,略显诧异。这血晶石万中无一,即便是张家这么大的采石场,可能也采不出一匣子的血晶石,可孟七七掌心的血晶石足有三块,每块都有鸽子蛋大小。
孟七七看出了他的疑惑,道:“这是我捡的。就在这个洞外,一块破布包着三块血晶石,我本来想把它交出去,但那天采石场忽然发生了一些变故,我唯恐惹祸上身,于是把它藏在了这里,打算第三天走的时候再想办法。”
“什么变故?”陈伯衍隐隐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记忆开始松动。
“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是一个人。”
孟七七后来再回头细想,一度觉得那些忽然出现的鬼鬼祟祟的黑衣人找的就是陈伯衍。
当时恰好是晚上,子夜时分。
张家不给采石人提供住处,孟七七早已习惯了“天为被、地为庐”的生活,于是便留在了洞内过夜。只是他那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睡不安稳,隐隐听见外面有些异响,便出去察看。
四通八达的甬道里,一个人都没有,然后不知是谁的脚步声回荡在孟七七耳边,让他心中毛毛的。
行走江湖,保命要紧。孟七七转身就往方才睡觉的洞穴走,却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一个小布包,那个小布包里,就有那三块血晶石。
见到血晶石的孟七七很是激动,若他上交给张家,或许能得到重酬,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冷静下来——他没办法解释这三块血晶石的来路,即便实话实说,张家也必定会大力盘问。
这太麻烦了,孟七七当机立断把血晶石藏起来,而就在他盖上最后一抔土的刹那,外面忽然乱了起来。
“所有人出来!去外面集合!”尖利的声音大喊着,孟七七听出来那是张家引路人的声音,没作多想便往外跑。
然而他刚跑出洞口,一柄匕首便架到他脖子上,来人从背后挟持住他,沙哑的嗓音冰冷彻骨,“别动。”
孟七七冷汗直流,顺从地退回洞内,就听身后那人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子,穿一身黑衣,受了重伤。”
“没有。”孟七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真的没有。”
来人不怎么相信,但时间紧迫,他见孟七七实在说不出什么,便放开了他。孟七七暗自松了口气,可下一瞬,那柄匕首便朝他的脑门直刺而来。
那人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孟七七僵在原地,毫无躲避的可能。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匕首穿透脑壳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来,孟七七瞳孔紧缩地看着停在眼前的刀尖,一口气松懈下来,喘息得如同一尾扑棱在车辙中的鱼。
“铛!”匕首碎着那人轰然倒地的身体掉在地上,孟七七劫后余生地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看到了站在对面的男人。
或者说,是一个与他一样大的少年。
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把剑,正是这把剑在千钧一发之际刺入了那人后心,将孟七七救下。
少年、黑衣、染红了半边身子的血,孟七七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死掉那位正在寻找的目标。
“谁在那里?!”忽然,远处传来叫喊。
少年捂着胳膊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冷厉如鬼神般的目光飞快扫过四周,而后回头道:“想活命就立刻离开这里。”
这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起伏,冷得让人心颤。那一瞬间孟七七几乎无法分辨到底是地上死掉的那人更恐怖一些,还是这个少年更恐怖一些,但他的身体已经飞快地做出了选择。
他冲过去拽住对方,“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孟七七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天,且天生方向感极佳,即便此处的路弯弯绕绕让人头晕,他也能迅速找到出口。
他意识到这个少年正被人追捕,或者说追杀,凭他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不论如何,他刚刚救过自己的命,孟七七就绝不能把他丢下。
“前面左拐!”孟七七用了最大的速度往前跑,他能感觉到他握着的那只手上,全是黏腻的鲜血。但他不敢停,杂乱的脚步声如影随形,追杀者不知道何时便会从各个通道口蹿出来,若是不能跑快点,他也得把命丢在这儿!
忽然,一点寒芒在前方乍现。
孟七七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止步。与此同时一股大力将他拽到后面,那少年如一道罡风掠过孟七七身侧,电光火石之间伸手抓住疾刺而来的长剑。
长剑割破了他的掌心,却被他牢牢抓住,不得寸进。只听咔的一声,长剑竟被他生生折断。
飞溅的鲜血打在孟七七脸上,他愕然地看着这一切,还未回过神来,少年便一脚将来人踹倒在地,而后将手中断剑狠狠地刺入对方胸膛。
“你……”孟七七虽没被吓傻,心也紧跟着颤了一下。但此时逃命要紧,他甩甩头将多余的思绪抛诸脑后,想提醒对方尽快离开,却发现他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
“哐铛。”断剑从他手中滑落,他痛苦地喘着气,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好似丧失了再次站起的力气。
孟七七瞧着他血肉模糊的手,心中咯噔一下。
他却艰难地回过头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憋出一个字来,声音沙哑,“走。”
脚步声,忽然又在侧前方响起。
那双黑色的宛如星夜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孟七七,干脆利落只有一个字,“走。”
“闭嘴!”孟七七把心一横,蹲下来把人背到背上,找准方向再度拔腿狂奔。
他拼命地跑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数次被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逼得绕远路,跑得肺中似火烧。
背上的那人却像是睡着了,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微弱的鼻息喷吐在他的颈窝,用一种陌生的男子气息和血腥味包裹着他。
汗水、和少年的血,几乎让孟七七的背部湿透。
他只能拼命跑、拼命跑,他知道最终的出口就在前方。逃命这种事,他最擅长了。传送阵的光芒亮起的刹那,孟七七心中闪过一丝喜意,几乎是飞扑过去抓住了最后的机会。
光芒一闪,他们已经出现在山脚下。
第66章 知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