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弟子处乍一听见孟秀的名头,惊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一间小小的破客栈,怎么就能搭上那位爷呢?!
他立刻派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是孟七七好像确实来了神京。进城时,有修士认出他来了。
五道山人在房中疑虑重重地思考了一晚,最后还是决定亲自探一探虚实。
于是此刻他纡尊降贵地来到了这小客栈前,摆出了许久不见的温和态度。当然,他的视线直接略过了蔡东家,落在气度不凡的陈伯衍身上,拂尘一撩,道:“听闻孤山剑阁孟秀孟仙君在此,在下五道,特来拜见。不知孟仙君现在何处?”
与此同时,孟七七三人抵达神京的消息业已传入公主府。
颐和公主跑马归来,一身素白劲装,玄色披风,行走之间步履如风,英姿飒爽。她一边接过婢女递上的书信看着,一边阔步走过重重回廊,直入玲珑阁。
“吉祥客栈,那是什么地方?”她问。
随行的婢女立刻答道:“吉祥客栈隶属后三街,老板姓蔡,只是个普通人。”
颐和公主点点头,没再多问。玲珑阁是她平日居住之地,回到阁内她便解下披风随手挂好,本该服侍她的婢女则恭敬地站在门外,不越雷池一步。
信纸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上舒展,颐和公主重新再把信读了一遍,而后熟稔地将之在旁边的蜡烛上点燃焚毁。
她微微勾起嘴角,杏眸含笑,那英气便去了三分,明艳动人。
“孟七七、陈伯衍、沈青崖……陈家堂……”她喃喃念着,而后抬眸看向对面那个懒洋洋地瘫在椅中,好似仍未从睡梦中苏醒的男子,道:“孟秀来了,不如你代我去见一见?”
那人睁开眼来,道:“你就不怕他见了我,自此把你列为我的同党,与你作对?”
“这倒是个问题。”颐和目露思索,可这思索不过是假象,顷刻间便被主人推翻。她笑道:“鬼先生足智多谋,想必不会把事情搞砸的,对吗?”
那人轻笑,却再未作答。雪白的衣裳松散地从他肩头滑落,露出比女子还要白皙的肌肤,和背上鲜明的几道抓痕。
另一边,五道山人仍在门外,连孟七七的面都没见到。无论他说什么、怎么问,陈伯衍都只礼貌却疏离地回他一句:“小师叔还在用膳,不便打扰。”
五道山人等了一刻,心中已是不耐,却又担心屋里的真是孟七七,焦躁不已。这些年,已经鲜有人能让他这么等了,此地虽偏,可一大早来来往往的人也有不少,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让他在黑街还如何立足?
“孟仙君真在里面?”五道山人起了疑心,若孟七七真的来到此处,那跟在他身边的就应该是陈伯衍,可此人眉心并无剑痕。
陈伯衍点头,惜字如金。
蔡东家则一早便跑进了客栈里,看到孟七七和沈青崖还慢条斯理地吃着早膳,心急如焚。
可无论蔡东家如何心急,二人皆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情,甚至多给一个眼神都觉得多余。
“东家,你先坐下歇会儿吧,没事的。”沈青崖怕东家真急出个好歹来,忍不住出言安慰。
蔡东家迟疑着坐下,与沈青崖又说了几句话,终于安静了些许。他有些发愣,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与他平静祥和的生活截然不同。
他不由再度往孟七七看去,此时天已大亮了,日光褪去了些许柔和,多了些耀目的神光。孟七七就坐在日光最多的那个位置,往常含笑的眉眼里多了几分漠然,仿佛再亮的光都照不进他的眼底。
蔡东家一怔,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当初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忽然,屋外五道山人的声音拔高些许,怒气初现,“我看你是在诓我,孟仙君根本不在里面,对不对?”
陈伯衍仍不回答,好似五道山人根本不值得他开这个尊口。
可这样的反应让五道山人更加笃定了心中猜测,他蓦地上前一步,逼问:“你可知道假冒剑阁名义是什么罪过?走开,让我进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冒充剑阁小师叔!”
说罢,五道山人便要往里闯。
陈伯衍岂会让他如愿,无妄横指,虽未出鞘,拦一个五道山人绰绰有余。
气氛,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五道山人不欲多言,在他看来对方装神弄鬼实在可疑,于是拂尘一甩缠上剑鞘,便欲连剑带人一同甩出。与此同时陈墨也重新振作,喜上眉梢地挥手带人涌来。
可是,无妄剑纹丝不动。
五道山人再次用力,拂尘根根紧绷,元力顺着手臂涌去,震得剑鞘发出震颤之音。五道山人闻之大喜,眸中露出一丝狠色,元力大放,欲将剑鞘毁去。
陈伯衍薄唇微抿,唰的一声抽出剑来,剑上寒芒在五道山人眸中一闪而过——一剑落,拂尘散。
坠落的白色细丝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如霜如雪。
陈伯衍利落收剑,剑刃分毫不差地插入坠落的刀鞘中,剑柄朝下收于背后。而后他单手执剑,单手掌心朝上,聚起元力。一道巴掌大的元力小剑在他掌心浮现,旋即分裂为六把绕着掌心旋转。
“去。”一声轻喝,六柄剑离掌而出,于半空中倏然变大,而后如冰川坠落,“噗、噗、噗”刺入客栈门前青石板,如一道藩篱将众人隔绝。
“停!!!”电光火石之间陈墨大吼一声,所有人齐齐停下。他自己更是满脸惊愕地看着距离足尖仅有一指宽的巨剑,头皮发麻。
“咕嘟。”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众人回过神来,如临大敌般齐齐后退。
五道山人亦大骇不已,这一手绝对出自孤山剑阁,他不会看错的!糟糕的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巨剑的藩篱之内,直面陈伯衍。
“不知山人对我小师叔,有何意见?还是说……你对我有所不满?”陈伯衍终于发话了,无形的威压扩散,如巍峨之山,重重压下。
“误会,这都是误会……”五道山人这一试,试出了最坏的结果。更糟糕的是,他看着面前的陈伯衍,忽然觉得他有些面熟。
这张脸,勾起了他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
可是这怎么可能?陈伯衍乃是堂堂剑阁大弟子、陈家的少主,怎么会与当初那件事有关,这不可能!
五道山人拒绝承认,可他越是想斩断这荒诞的联想,回忆便愈发鲜明。那个令他蒙受奇耻大辱的夜晚,那三个可恶、可恨的小兔崽子,都在他脑中变得清晰无比。
陈伯衍的脸,渐渐地与其中一人重合。
五道山人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而陈伯衍忽然问道:“想起我是谁了吗?”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
五道山人转身就想跑,然而长街的另一头忽然又走过来一队人马,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是公主府的仪仗,为首一人面白如玉,姣若好女,眸光老成,面容却只十六七岁。
坊间传言,公主府新收了一位门客。出口成章,天纵之才。
陈伯衍却不禁蹙眉,满身戒备,只因来人正是——鬼罗罗
第79章 四海堂
“他怎么来了?”沈青崖放下筷子, 很是惊讶。
孟七七亦蹙眉, 走到窗边透过缝隙仔细打量着外头的情形,沉默不语。鬼罗罗的出现实属突然, 这样一个任意妄为的人, 很容易把局面打乱。
要让他进来吗?
孟七七略作思忖, 回眸道:“子鹿,你去外面说一声, 就说今天我不见客。”
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 最好的不受干扰的办法,就是把它完全隔绝在外, 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应对, 甚至反将一军。
沈青崖却略显担忧, 道:“可他是鬼罗罗,万一强闯又该如何?”
“不会的。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应是公主府的人,这很好认。我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为何会与公主府扯上关系, 但他此刻一定用的假身份, 代表着公主的颜面。除非他想让公主府与孤山剑阁敌对, 否则必定得收敛些。”孟七七转眼间便已想通其中关键,语气笃定。
沈青崖会意,这便往屋外去。
孟七七交代蔡东家尽管回屋歇息,不用理会外面的一切,随即自己也回了二楼的房间。
孟七七的天字二号房是临街的,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客栈大门处的情形。沈青崖已转达了孟七七的话, 所有人都被隔在剑篱之外,不得上前。
剑还未消散,如冰晶一般剔透,美轮美奂,却又散发着彻骨寒意。
鬼罗罗果然没有如以往般我行我素,只是笑问:“若公主殿下亲自前来,他也不见么?”
陈伯衍的声音比方才更冷漠几许,道:“昨夜有人两度强闯客栈,小师叔为此费了些心神,是以今日有些乏了。在下代小师叔给公主殿下致歉,望殿下不要见怪。”
“哦?是谁敢找孤山小师叔的麻烦?”鬼罗罗饶有兴味地扫过一旁恍若石化般站在原地的五道山人,又扫过后面的陈墨诸人,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笑意。
五道山人顿觉受辱,可此地之人他一个都惹不起,又怕陈伯衍提起旧事,只得干笑道:“误会、这都是误会。”
五道山人尚且如此,把他当作依仗的陈墨等人心中便更加慌乱了。可偏偏陈伯衍与鬼罗罗都不再言语,无数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来回逡巡。
无人敢说话,来往的路人见到这么大的阵仗,胆小者慌忙绕过,胆大者闭嘴张望。周围那一道道剑,就像悬在他们头顶的铡刀,他们在此,无异于——当众行刑。
五道山人头皮发紧,当即一个巴掌拍在陈墨后脑,硬生生让人跪倒在地,并怒道:“还不快跪下磕头认错!你个没眼力见的蠢徒,平日里就喜欢仗着为师的身份狐假虎威,为师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陈墨被这一巴掌拍懵了,膝盖重重跪地,脸色煞白。听着师父的谩骂,他回过神来,眸中掠过一丝愤恨,却又无力反抗,只得低头趴伏在地上,咬牙认错:“请几位仙君原谅我有眼无珠,晚辈知错了,请仙君责罚!”
五道山人不禁暗自松了口气,这徒弟修仙资质平平,可最会来事,也最机灵,不枉他悉心教导。
陈伯衍却问:“你错在何处?”
陈墨被问懵了,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又在触及陈伯衍时立刻低头,答道:“晚辈……晚辈不该打扰几位仙君休息,更不该冲撞仙君,实在该死、该死!”
陈伯衍蹙眉,显然对答案并不满意。
陈墨低着头不知道情形,五道山人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焦急,便下意识地如往常一般挥起拂尘朝陈墨身上甩去,“你这孽徒——”
陈墨咬紧牙关,却不敢瑟缩,他知道一旦他躲了,师父会更不高兴。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瞟,只见五道山人的拂尘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保持挥下的姿态停滞半空,无论五道山人如何拉扯如何用力,甚至涨红了脸,拂尘都纹丝不动。
整个画面,滑稽至极。
陈伯衍五指微张,恍若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山人何必动粗?”
五道山人气急,奈何他这些年疏于修炼,三境的修为却只比得上二境大圆满,单论元力雄厚,根本比不上陈伯衍。可被人当众羞辱,这口气他咽不下,语气便不由夹杂了几分生冷,道:“我管教我的徒弟,何错之有?”
“教不严,师之惰。若山人真为他好,当勤加管教,教之以品德,束之以礼法。一味打骂,恐徒增怨怼。”陈伯衍徐徐道来,一身气度如朗月清风,虽神色仍过于冷峻,却叫人于畏惧中生出一丝叹服来。
仔细想想,陈伯衍其实并未伤害任何一个人,甚至脚步都未曾动过一下。
说罢,陈伯衍松开对拂尘的钳制,又扫过陈墨、李哥诸人,道:“无论修士亦或平民,皆为苍生,当平等待之,更不可无端欺压。你们若能明白这个道理,比下跪百次,更有用。山人觉得我说得可对?”
李哥本想跟着一起下跪,闻言哪还敢跪?站又不是,跪又不是,脸上似被陈伯衍扇了一个大耳刮子,火辣辣的。
五道山人原本怕陈伯衍戳破当年之事,可此时他又搞不懂了。这个陈伯衍究竟想做什么?君子么?可这跟当年完全不一样啊!
一旁鬼罗罗倒是看得津津有味,间或还能惊讶一番。这几年陈伯衍一直在剑阁清修,鬼罗罗甚少得到有关于他的消息,没想到几年不见,当年那个生杀予夺、脸厚心黑的陈芳君,如今真变成个君子了。
有趣,真有趣。
孟七七倚在二楼窗檐上,看着假正经的陈伯衍,也心痒得很。其实连他有时都看不清陈伯衍是真君子还是假正经,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互相探究、互相吸引。
此时鬼罗罗终于发难了,道:“这是人家的家事,陈仙君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陈伯衍便道:“这又与你有何关系?”
“不如你让我进去,待我见到你小师叔,就有关系了。”鬼罗罗笑着提议,眉梢扬起一丝外放的挑衅。
孟七七知道陈伯衍还没记起鬼罗罗,鬼罗罗应该也不清楚陈伯衍失忆之事,那陈伯衍应当看不懂鬼罗罗的挑衅。然而,陈伯衍却似对鬼罗罗有着天然的排斥,冷声道:“你恐怕想多了。”
什么君子,统统忘了。
孟七七双手抱臂,心情甚好。又看了一眼,他放下心来,转身跑到对面陈伯衍的房间,换了衣裳再戴上人皮面具,推窗离开。
眨眼间,孟七七的身影便消失在吉祥客栈,无人知晓。他此行的目的,是位于城中心的四海堂。
无论是五道山人还是陈家堂,对于如今的孟七七来说都不过是小喽啰,四海堂才是重中之重。所以陈伯衍的藩篱不过是一道幌子,孟七七的金蝉脱壳才是正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