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楚衍的真面目吧,不是那个总是微笑着讨人喜欢的少年,而是懒得说话锋锐如刃的他,一抬眉一举手间,都有杀意森然透体而出。
“好!”简苍不怒反笑,他忽地伸出手指,看似极慢却迅捷无比,最终点在了楚衍的眉心上。
少年瞳孔收缩一瞬,想要避开却力不从心。
躲不开,仍是躲不开。好比是既定命运,又像是百转千回之后的结局,他只是旁观者,无法改变任何事。
似是幻梦又似恍惚,楚衍脑袋点了点,长睫低垂而下覆住他晶亮眼瞳,沉沉地向下坠去。
在楚衍要磕到桌面的一瞬,简苍伸手护住了他,让少年靠在他肩膀上。
“既然你不愿面对自己的过往,本尊就施加外力,助你一臂之力。我点在你眉心祖窍上,你浑身经脉封闭灵气不畅,比起凡人还不如。至多能维持三日生机,时日一过,经脉断裂。”
“无法筑基的修士,本尊在你身上投入再多,都是于事无补。要么筑基要么死,你没有第三种选择。”
不愧是魔尊,手段狠辣心性坚决。
楚衍本以为,他已与简苍有了默契与信任,不用时刻提防让人心寒。可事实残酷心念易变,是楚衍自己想得太简单。
低垂的黑色长睫动了动,少年嘴唇翕动似有话说,最终还是沉沉睡去了。
青衣魔修轻轻抱着楚衍,让细瘦伶仃的少年靠在自己肩膀上,低沉话音宛如情话,“不逼你一把,你怕会选择投机取巧的办法筑基。纵然能赢下陈世杰的赌约,却后患太大。”
“我怕你吃苦受累,总想着自己若是修为尚在该有多好。偌大一个上界,谁都无法招惹你。可幻想只是幻想,在本尊能保护你之前,自己坚强些如何?”
温柔目光落在少年面上,简苍又笑着摇了摇头,“本尊忘了,你向来刚强得很。即便无我相助,也能活得很好。”
笑容有些落寞,也有些悲哀。简苍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伸了出来,白皙得透明,白皙得没有血色。
最终手指落在楚衍额上,揉了揉那还未消散的红印,又很快松开。
简苍垂眸一瞬,不甘心地搂紧了楚衍。他搂得又紧又决绝,手背甚至起了青筋,“我能陪你多久呢,自己都不知道。可你若是要死了,就让我亲手杀了你如何?”
“纵然不算殉情而亡,能同归于尽也是好的,本尊也能多点安慰,也算死而无憾。”
*****
不知过了多久,楚衍终于从懵懂中醒来。
头顶的天空乌黑的,大片大片的阴云遮住太阳,偶尔露出一线缝隙,又被重新遮蔽。
缝隙中也看不到阳光,血红的诡异光芒一闪而过,像天空被粗暴撕扯开一个裂口,血泪纵横蔓延。
低头一望,眼前是无尽的尸体,堆叠成山不见边际。不止地面被染红,就连河流也被堵塞,充塞而出的也是血水。
尸体死状各异,表情也不尽相同,有惊恐有愤怒有不甘,留恋有微笑有祥和亦有。
楚衍凝望刹那,缓步踏过,轻飘飘如在云端。他知道这里是哪,就算记忆已经模糊,一眼望去就能回想起来。
大概是印象太深刻骨铭心,想遗忘都不可得,不知是悲苦抑或可怜。
随着并不凌厉的风,楚衍一步踏出,就到了正中央。
玄色龙袍的皇帝,袖口上是银线绣成的暗纹,头戴九重冠冕,珠帘晃动不怒自威。纵然身处战场之中,皇帝的神情仍是威严从容的。
身着铠甲的将军,单膝跪在他面前,声音清晰地诉说:“叛军已被彻底平反,是臣无能,险些让陛下受了伤……”
明明是大将,却年纪不大。他凌乱黑发掩盖下,秀挺鼻梁弧度动人,嘴唇也殷红如血。
美人就是如此,越是狼狈,越是容色动人。
“抬起头来。”皇帝下了令,冷冰冰不容否决。
将军不为所动,睫毛都没颤抖一下,“臣有罪,臣不敢。”
“朕要你怎样,你就该怎样。”皇帝一步踏出,就走到大将面前。虽然他声音如常,眼神却有些古怪。
将军还是垂着头,露出的脖颈白皙如玉,“臣,不敢。”
无声的拒绝与惶恐,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让皇帝越发不满。他走到将军面前,一伸手蛮横地抬起他的下巴,“朕要你抬头,你就抬头。”
一边冷眼旁观的楚衍,厌烦地皱了皱眉。
无趣,实在无趣。过去的事情他虽有些遗忘,一想起来却并无多少恨意,唯有满心厌烦。
经历过的事情,非要不客气地再次重演。谁会如此无聊,竟以为自己会什么都不做么?
要是那把刀还在,就好了。楚衍一抬手,刚巧能刺入那人心脏,鲜血流淌而出,就能洗刷过去的耻辱与不甘。
念头刚一升起,割昏晓就到了他掌心。虽说并无以往的灵气,仍是锋锐如初。
不等皇帝再有动作,楚衍就迈步而出。他手腕翻转握住刀柄,刀刃推入血肉的过程格外顺畅,没受到丝毫阻碍。
大将晃了晃,终于还是倒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大将徒劳地按住伤口,却堵不住。
沉闷倒地之后,他被遮住的面容露了出来,是风华尽显的秀美绝艳,与站立的楚衍一般无二。
大将的眼睛还是死死睁着,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才甘心。
楚衍俯下身,凝望着大将的眼睛,“没我动手,皇帝也会一声令下,将你当场处死。你功高盖主,死得不冤枉。乱世结束后,皇帝需要的不是为他征战天下的将军,只需要一个屈从他的男宠。”
“不,说是男宠未免太难听,至少也得封妃啊。”少年凉薄地扬起唇角,“你不肯屈从,还不知好歹地回避陛下一片心意,自然死有余辜。”
“你明明有逃走的机会,还想着报答君恩,转折千里返回救驾。再迂腐的人,都没你这么蠢,皇帝还是不领情,可惜了。”
“与其等皇帝杀了你,还不如让我亲自动手。”楚衍叹了口气,替大将合上了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刚一站起身,惨烈战场与黑红天空,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始至终,楚衍都没看皇帝一眼,懒得看也不愿看。
那人面孔早已模糊一片,没有丝毫印象。就连死前周围围堵而来的人,也忘得一干二净。
大概这就算了却执念,楚衍不恨皇帝,只恨自己愚钝。当时模模糊糊想过,有朝一日若能重来,宁肯自尽也不要愚忠到底。
毕竟只是第一世轮回,印象深也再正常不过。楚衍点了点头,又大步向前。
他每走一步,周围的血色焦土就消失一寸,身后已是一片空无。
再一步踏出,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天色骤然清朗起来,晴天朗日日光金黄,映在一间翘角黄瓦的小小道观上,郁郁葱葱的树木也有了几分暖意。
几百名士兵持枪执盾,将中央那名年轻道人团团围拢起来。道人一身纯白道袍烈烈欲飞,秀美面容仍是平静的。
“二师兄,你何必如此?”明亮的眼睛一抬,径自望向稍远处的人,却只得到嗤然一声冷笑。
玄衣道人缓缓收敛笑意,从舌尖吐出残忍话语,“何必如此,全是你逼我的。”
“你天资卓越,比我强出百倍。却装出一副平庸无用的样子,可笑的是,我还真信了。”
第53章
玄衣道人话音中有由来已久的嫉恨,也有占据上风的得意。他意气风发站在后方,几百名士兵的武器,全都对准了他的师弟。
年轻道人听到这话后,只是眉心颤抖一下,仍是平静如水的模样,“师兄记恨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毁灭师父留下来的基业?”
“不是我的,只能毁灭。不管是你,还是这处道观。”玄衣道人一挥手,后排的几十张弓蓄势待发,森然肩头对准了正中央的人。
如此胁迫之下,年轻道人只是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他面容上有了一丝疲惫之意,似是认命又似无奈,看得玄衣道人畅快不已。
“都说你心思聪颖,我看也未必如此。”玄衣道人逼近了,带着势在必得的骄傲,“你孤身一人,还有机会逃跑。你舍不下师傅留下来的道观,以及道观上下几十口人,就只能坐以待毙。”
“太心善,就有了弱点。就算你天资聪颖远胜于我,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败在我手上?!”
腔调骤然升高,带着快意与泄愤。玄衣道人高高俯视自己的师弟,拍了拍掌,高傲笑意绽放在他唇边。
几十名道士小童与仆人被一并押出,齐齐跪在他们面前。锋利刀刃横在他们脖颈上,那几十人或是瑟缩或是畏惧,不懂事的孩童也开始啜泣。
“我每数一下,就有一人死在你面前,直到你彻底臣服于我。”玄衣道人气定神闲地凝望对面,“师弟,我看你能救得了谁。”
楚衍孤独地站在一旁,没人对他投以目光,更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静静抱臂而立,看年轻道人面色从沉静再到慌乱,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气味重厚挥之不散。
原来发生这件事时,仍是天气晴好,楚衍当时却觉得如在寒冬。风太硬太冷,把他的心也吹得灰败破败。
少年一伸手握住了割昏晓的刀柄,手腕翻转一阵,凌厉刀气肆意纵横,当场杀出了一片寂静空白。
齐齐倒地的不仅有道人,也有逞凶的士兵。他们眼神茫然刹那,就倒地鲜血恒流,真实得根本不像幻境。
将刀刃捅进年轻道人胸口前,楚衍面色未变,还是轻声细语道:“第二世,你也死得不冤。你师兄以他人性命胁迫于你,等你臣服只后,他却没有遵守诺言。反而变本加厉,杀死道观内所有道人,就连不懂事的孩童也没放过。”
“最后他当着你的面,烧毁了这座道观。你后悔心痛也晚了,也颓然地不顾一切投身于火焰之中,尸骨无存。”
少年抽回刀刃,漠然震落了刀上血迹,“我想我还是挺心软,你被火活活烧死实在难过,我一刀痛快杀了你,可比你师兄厚道多了。”
楚衍走远几步一看,仍不满意,“人都死了,还留着道观干嘛?不是因为师父的嘱托,你也不至于这般迂腐,结果还是不得善终。”
细细火苗从少年纤白指尖绽放,楚衍吹出一口气,火焰离开了指尖,迅速蔓延烈烈可怖,凶兽般吞噬了整座道观。
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响,砖石松动,屋瓦也跟着一并碎裂。熊熊烈火与黑烟一同蒸腾上升,搅得整片天空也跟着晦暗不已。
执念已断,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这念头刚一升起,楚衍就发现烈烈大火骤然静止了。
恍如一副画卷被徐徐展开,用色奢靡华丽,无处不精细。红墙黄瓦,朱红柱子撑起整座宏伟大殿,屋顶还趴着骑凤的仙人。
月光疏离浅淡,落在黑色地面上仿佛碎裂的琉璃。少年皇帝斜靠在龙椅上,面前跪着一名高大伟岸的男子。
楚衍推门信步而入,似一缕游离在皇宫中的幽魂。他选了个合适位置,勉强委屈自己坐在龙椅扶手上,和少年一同目光冷淡地凝望着那名男子。
“臣无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男子低着头,喉结颤抖声音哽咽。
少年皇帝没有回答,他目光平稳望向远处,似是穿过窗户城墙万水千山,看到了虚无缥缈的过去与未来。
得不到回答的男子,仍是跪在地面。即便他跪地以示谢罪与臣服,却仍有一种高傲不屈的气魄,似蛰伏于暗影中的猛兽,目光灼灼毫不放松。
等了许久后,少年皇帝才收回目光。
他厌倦地望了望自己的指尖,长睫一扬,说出的话都没有感情,“既是如此,那你就领罪吧!来人,将他拉下去,关入天牢明日处死!”
一声令下,却无人听令。
跪地的男子终于缓缓抬起头,他凝望少年皇帝的眼神中,满是勃勃野心,“陛下不用喊了,没人会来。”
“我知道你性情暴虐,入宫前早已有所准备。我原以为策反诸位大臣与禁军统领,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谁知一切顺利,都没用我费什么力气。”
男子缓步走到龙椅边,伸出手摩挲少年皇帝的面颊。少年厌恶地想要躲开,又被他牢牢捉住下巴不放。
距离挨得极近,近到呼吸可闻滋生暧昧。
男子笑了笑,字字说得轻慢,“陛下,你若是愚笨些,倒不是什么坏事。可你太聪明又太狠心,谁能容得下你?”
“若是再给你五年时间,没准你真成了整个天下的九五之尊。到了那时,我也奈何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