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穆静雅不甘心,想留下来和楚衍套套近乎,可她一瞧见李窈兰冷硬目光,也只能作罢。
剩下那名玄衣修士,也紧跟着两名女修离去。临走时他还遥遥冲苏青云点了点头,如此就当打过招呼。
现在这片山光水色中,又只剩下苏青云与楚衍二人。苏青云没看楚衍,目光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小少年倒是模样淡定,他一仰头望向天边,字字都带着笑意,“师父不替我高兴么,我刚才险胜陈世杰,真是差一点就死了。”
听到楚衍温润话音,苏青云反倒有些赧然。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楚衍能赢。
即便在执事殿内替楚衍出头,苏青云也不过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心疼自己这小弟子时日无多,能护着他一点就护一点。
谁想楚衍竟然赢了,纵然背后有他师尊尚殿主插手,苏青云想来仍是恍然如梦,生怕睁开眼梦就醒了。
自从那次变故之后,苏青云就不愿再收徒。之前他收下楚衍,不过是碍于尚殿主谋划,并未有多上心。
他明白自己不合时宜的心软,也知道他执念未断不得解脱。苏青云还是拗不过宿命与注定,眼见着自己弟子一步步踏入绝境,还是束手无策无法可想。
苏青云本以为,楚衍会恨自己。毕竟他之前冷落了楚衍,对他不闻不问权当不知。
谁想风波初定出尽风头之后,这小少年还能乖顺地仰着头,字字句句一如当时初见一般,温柔淡定毫无戾气。
遥遥站在云端的灰衣修士沉默片刻,也不知如何应对。
苏青云一对上小少年那双晶晶亮满是信任的眼睛,诸多话语就梗在喉头,进退不得十分为难。
对望片刻后,还是苏青云率先妥协。他自云端悠然飘下,踏足在清透湖水之上,却没溅起一滴水花。
“把你的右手伸出来,让我看看。”苏青云一神手,眉宇仍是紧皱的。
这要求古怪,又不合时宜,沉默许久的魔尊大人立时冷嘲热讽,“我就说你这师父有古怪,平白无故哪有随便牵徒弟手的道理?”
“明摆着是占你便宜,哼,本尊早就看清他的心思。”
不等楚衍回答,简苍细琢磨一会,也明白缘由。
他颓然地一皱眉,又叹了口气,“还是让你师父瞧瞧吧,毕竟炎毒入体,不大好办。”
“你这次约战,本尊也没帮上你什么事情……”
话说到一半,简苍自己就哽住了。
他一向肆意而为,从未拘束过自己的心性。哪怕话说得再难听,总有人唯唯诺诺点头称赞。
唯有楚衍才能让他妥协,让简苍隐隐后悔又不知所措。
简苍一瞧见少年被灼伤的右手,再多的刻薄话都咽了下去。他只恨与楚衍相逢之时不巧,不能挺身而出替他挡下所有风雨。
第60章
简苍忽然感受到好一阵怅然失意,是水雾浅淡笼在湖心的那一种失意。虽然清浅却不可忽略,朦朦胧胧照在心头,再好的心情也变得索然无味。
原本简苍并不在意他失去肉身修为骤降一事,他虽是修魔,也心性平缓不起波澜,极少执着也不会生出心魔。
横竖简苍都已一无所有,四处找寻机缘准备重塑肉身。能成功自然好,一直失败也就算了,大概是他命中注定本该如此。
本来就是偷来的时光,细算下来也并无遗憾,简苍向来看得开。
一碰上楚衍之后,简苍这种消极想法就如春雪般缓慢褪去。直至现在骤然暴露在酷烈阳光之下,满心疮痍无法抚慰。
说一千道一万,之前的风光岁月都是过眼云烟。此时的简苍,不过是一缕寄居在楚衍神识内的幽魂罢了,无力保全自己也无法护住楚衍。
纵然他伸出手来,看似血肉俱全还有热度,内在仍是虚无缥缈的。这样一双手,如此孱弱无力的自己,又要如何守护楚衍?
越是动情在意,越能清醒而绝望地意识到阻碍与差距。真是情劫难渡,无法解脱也不愿割舍,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凌迟自己内心。
青衣魔修轻轻闭了闭眼,又听见少年轻柔声音在心中回荡,“没关系,我明白魔尊的苦楚。”
“若无魔尊替我开辟仙窍,我也无法顺利筑基,能不能活到今日还是两说。魔尊既已尽力,又何必苛求自己?”
楚衍这般善解人意,越让简苍不快。
少年时时体贴温柔固然好,可此时的简苍,更想听到楚衍直截了当苛责自己。由此才能说明,他把简苍当成了自己人,而不是随时需要伪装应对的外人。
那股闷塞之气就憋在心头,越吹越胀越聚越多,不得解脱更无法轻松。
简苍抿了抿薄唇,眼眸锐利仍是不快。他刚要挑剔楚衍两句,就见少年直愣愣伸出手,搭在了苏青云掌上。
洁白手掌翻转过来,处处都是火红灼烫的伤痕,看得简苍心头一哽。再多苛责找茬的话,都化为轻微热流,噎住了喉咙。
可楚衍脸上的微笑还是一如既往,他没有呼痛也没有皱眉,仿佛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这等平静表现,让苏青云也眉头紧皱。
他不知自己这徒儿在下界究竟有何经历,如此伤势他还能恍若无事地微笑,实在让人猜不透。
苏青云刚一抬眉,楚衍就把手缩了回来。他垂着头浅浅微笑,“不碍事,师父不必担心。”
“闭嘴。”灰衣修士瞪了楚衍一眼,二话不说抛给他一个药瓶,“炎毒入体,本来就棘手。等运行一周天直到心脉之后,你就无药可救了。”
“好在时间尚短,伤势处理起来并不棘手。用瓶内药膏涂抹手背,每日三次,七日就能彻底痊愈。”
不知为何,苏青云又多嘴说了一句,“也不留疤。”
话刚一说出,苏青云自己就后悔了。
他恍惚间想起了太多的事情,记忆中原本已经模糊的身影,竟与眼前的小少年重叠了。
只是短暂一瞬,却不分彼此太过亲密。
苏青云眨了眨眼,还不想扭过头去。哪怕能再看一眼,也是好的。时光太漫长又太残忍,硬生生消磨了所有记忆。
心有执念不能解脱,记忆却固执地在脑内占据一角不肯退缩,一见缝隙就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颠覆无法可想。
也许是魔念迭起,也许是他自己软弱。苏青云稍抬眼望了楚衍一下,飞快短暂似蜻蜓点水。等他再睁眼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这微妙又短暂的变化,竟被楚衍捕捉到了。苏青云不等楚衍说话,就径自背过身去,浅灰衣袍似天边阴云,“你找吩咐做就是,不必多问。”
如此心虚表现,楚衍看不出来才是眼拙。
他摩挲着那圆润的瓷瓶,轻缓却固执地问了一句,“我看师父此等表现,实在好奇。莫非我与师父哪位故人形貌相似么?”
那句话终于还是来了,也击碎了苏青云心中的幻象。
是啊,明明面貌不像气质也不同,身高衣着更无半点相似之处。可为何自己,仍是如此固执又可笑地认定楚衍像那人?
因为楚衍一低头时的神情,还是他似曾相识的倔强表情?总不至于,真是最可笑最荒谬的原因吧?
“你想多了。”苏青云冷硬固执地下了结论,“你心思敏锐固然是好事,平时总是疑神疑鬼,就有些惹人讨厌了。”
本以为这番话能打消楚衍追问的想法,可小少年并未善罢甘休,他竟浅笑一声自顾自地答:“看来是相似,否则师父不会如此失态。”
“我与师父相识许久,师父总是容色淡淡对什么都不大在意。此时破例劝我一句,自然是失常。”
话自然在理,可苏青云也不会再有破绽。他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干脆冷着脸直直瞪楚衍,自欺欺人地逞强。
他生怕自己再按耐不住,就一五一十将所有事情缘由都向楚衍倾诉而出。固然痛快是痛快了,后果未免太严重,他自己都担待不起。
楚衍说完话后就保持沉默,他似在仔细观察苏青云神态动作。是猛兽探头聆听风声的敏锐狡黠,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飞快扑出利爪按住猎物不放。
苏青云调整心绪之后,仍能继续平静地面对楚衍:“按照先前约定,你既已顺利筑基,就是我门下弟子。”
“自有人将你所需的灵石与丹药送到住处,与其余筑基弟子待遇一般。你在门内若是碰上什么为难之事,就以此物传音给我。”
不用苏青云亲自出手,就有一枚青色玉符悠悠荡荡飘入楚衍掌心。
还不等楚衍答话,灰衣修士袍袖纷飞,眼看又要离去。
如此表现,越发证明楚衍之前猜想不差。自己必定与苏青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也许是容貌气质,也许是更深层的内在。
苏青云之前对他的冷遇,固然与那位少年师祖的吩咐有关,想考验一下自己的心性与脾气。
更多的原因,还是由于苏青云不愿面对过去,一瞧见自己就心伤难捱,因而干脆不见楚衍。兜兜转转好一圈,终于确定了自己猜想为真。
楚衍敏锐嗅到了苏青云身上的气味,是怀念与不甘,淡淡的一缕缠绕在心间,画地为牢不肯解脱。
果然,他拜入苏青云门下是最有趣的选择。
若非如此,他岂能看到这么有趣的景象。一位元婴修士,竟被自己的心魔折磨许久,不肯面对过去还遥遥迁怒未来。
这种滋味,似舌尖含着一粒糖果。纵然在睡梦熟睡之中,仍能品尝得到甜美畅快的滋味,比饮酒而醉强出千百倍。
小少年低垂着眼睛,长睫毛掩映之下,是眸光湛然闪亮如野兽。
楚衍好不容易等到与苏青云搭话的机会,又怎肯轻而易举放过他,“师尊,还请留步……”
他屏气凝神,就看苏青云反应如何。
果然,灰袍修士回头了,三分难以置信三分迫不及待。
好似那声呼唤从过去遥远时光中传来,悠远绵长撒了一地,仍有当初似曾相识的感觉。
等一看到楚衍面容之后,苏青云炽热眸光就跟着冷淡了。是烧透的灰烬被风一吹,漫山遍野什么都不剩。
楚衍不管苏青云怅然若失,他双手捧着那把长剑,恭恭敬敬递到苏青云面前,“是徒儿一时心急,才想让师父停步,还请师父将此物转交给师祖。”
那股怅然意味还在苏青云眉间,阴阴沉沉笼罩得他清俊面容也有了忧郁。他看也不看楚衍一眼,而是生硬冷漠地答:“你师祖既然把这件玄器给了你,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人虽然脾气古怪,也不至于放低身段,亲自算计你一个小弟子。”
楚衍唇角一扬,笑得眉眼绽放犹如春花。
真是明摆着说瞎话,若非那位少年师祖步步算计,自己大概也没有今日这么高的修为。
纵然中间过程波折,还受了点苦楚,楚衍也不大在意。毕竟楚衍也得了不少好处,过河拆桥的事情,他暂时做不出来。
小少年腰一低,模样越发恭敬,“我知道师祖一片好意,但我能为太低。我自己那把短刀尚未完全炼化,再多一件玄器也全无用处。”
“还请师父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将此物还给师祖。”
这下苏青云不再皱眉。他手指一抬,那把长剑就到了掌间,幽幽蓝芒莹烁不定,似是星辰闪烁。
灰衣修士清俊眉目被蓝芒映亮,有了三分漫不经心的冷锐,“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勉强。三日后太上派筑基修士就要前往灵山大典,我不能和你一同前去,你自己开开眼界就好,不必太过尽力。”
说白了,还是不看好楚衍。
简苍在神识中冷哼一声,越发瞧不起楚衍这位师尊。
有眼无珠之人向来多,毕竟不能指望人人都和他一般慧眼识珠,发现楚衍的长处。
大概苏青云也不指望楚衍替太上派长脸,一个刚刚筑基的小修士,能驾驭云霞都算资质不凡,奢求太多就是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