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没有惊慌,他缓慢细致地检查着自己的躯壳,从发梢再到心脏,胸膛脊柱到脚背,每一寸都没放过。
没有异样,一切完好如初,仿佛他只是在做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
这念头一起,环境就随之有了变化。
楚衍从那处幽蓝池水中坠落,化为泡沫水珠、整个人的意识也跟着缓慢消沉,如同熟睡一般。
又是似曾相识的情形,孩童小小的手掌,父亲的轻声低语。云端之上夜风寒冷,黑衣女修的拥抱,还有凄厉的火光与哀嚎。
灵山上飘落的各色花朵,香气甜蜜到荼蘼。对望的两人眼神古怪,只是对望一刹,就似永恒。
山巅云雾骤起,剑光惊天斩破一切。看到那抹绯红刀光时的心中惶恐,绝望地大小狂笑,最后一躬身撞向刀刃,决绝又固执。
血液从伤口喷薄而出,感觉不到疼痛,最后只有解脱。
只此为一轮回,楚衍经历了所有事情之后,蓦然发现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以水潭为圆心,收尾相接了弧度完美的圆心,无所谓出口更没有退路。
梦中梦,梦套梦,一层层严密封锁。刚推开一扇门时,讶然发现其后又是另一扇门,由此循环往复到绝望。
同样的事情经历了一次,楚衍尚能分清他与段光远的区别。如此循环往复千百次,爱恨与情绪都交融唯一,密不可分乃至于开始融合。
他是谁,段光远又是谁?
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他们的神魂气质却太过相似,同样是置身事外俯瞰众生的高傲,楚衍掩饰得好些,段光远更直白。
换做自己是段光远,入门之后就有美人师姐千般呵护,又有大能收他为徒,楚衍也不屑掩饰什么。
越是孤苦无一到绝望,楚衍偏要用微笑掩饰,不让旁人瞧出半点悲苦。他固然是温软好说话,心中的桀骜俾睨之意,绝不会比段光远少上分毫。
若是段光远身处楚衍的困境,师父漠然师姐利用,还有师祖暗中加以磨难,只为看看他的本质天分,段光远也会学会韬光养晦。
是了,从本质上讲,他与段光远根本没有区别。
他们俩就像天之两极,看似相隔遥远无法交汇,绕了一圈之后,骤然发现他们连接为一不可分离。
恍恍惚惚间,楚衍不再是冷然旁观的角度。他仿佛成了那桀骜又倔强的少年,傲骨不凡不肯妥协。
所有的绝望期望,一切的欣喜孤高,楚衍尽数接受。等他再撞向那抹绯红刀光时,已然是觉悟的洒脱。
似能听到吱呀一声响,不见尽头一扇套一扇的门尽数敞开,其外阳光灿然万里无云。
不见尽头的轮回终于到了终点,楚衍再一次睁开眼睛,努力收缩手指感受真实。
他的确能动了,可自己又是谁呢,楚衍还是段光远?
太漫长的时光让他们俩密不可分,融合唯一互相补全了缺乏的一块,就如阴阳合拢旋转,无一处不完美。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恍惚间,楚衍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这么说。声音有些陌生却也十分耳熟,五分像段光远,五分像他自己。
楚衍默不作声一点头,习以为常又不奇怪。
也的确没什么奇怪的,他们二人本来就是一体,何必分得那么仔细?一点头过后,世界就换了个模样。
他的视线忽然模糊,整个神魂似被挤出体外。
楚衍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自己的躯壳晃晃脖子再舒展手指,一丝不苟又有些缓慢,好像并不熟稔。
怎么可能,那明明是自己的身体,他为何会感觉陌生?楚衍困惑了不解了,他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他无法操纵那躯壳,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与之前被魇住的诡异情况不同,此时是真真正正的置身事外。
明明见到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上有笑容,楚衍分明不想微笑,甚至连想法都没有。
少年秀美面孔上是笑意,笃定而从容的笑意,似曾相识又无比陌生,带着三分桀骜三分漠然,置身事外却又高冷如云。
“真是孱弱啊。”自己嗤笑一声,“亏我还以为,要费好大力气,一切不过如此简单。”
他在说什么,楚衍根本听不懂。心中模糊的念头立刻有了回应,他自己扬眉冷笑,说出的话分外气人,“你想知道,可我偏不告诉你。”
“现在这具身体归我了,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你就安心离开吧。”
躯壳悲悯地笑了,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似是无限悲悯无比同情般。
少年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纤长掌心莹白,直直向楚衍抓来。
虽然是看似无力纤弱的手指,却笼罩了楚衍所在之处,势若雷霆快比闪电,不容回避也无法挣脱。
这一下,就能让他神魂粉碎,真真正正湮灭与天地之中。
原本呆滞不动的楚衍,忽然抬头望了望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他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桀骜的笃定,手操胜券从无意外的笃定。
眨眼之间,情况就发生了惊天逆转,似有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世界。
时间静止不动,躯壳中的神魂却已换了个存在。
现在是楚衍气定神闲地张开双手,捏住了那一点幽蓝闪烁的魂魄,其上惊慌不定的脸孔,和段光远一模一样。
那桀骜少年就连惊慌失措也格外短暂,霎时间,他又是早已认命地淡然灰败。
情况骤然发生逆转,现在楚衍掌控全局,而那人是猎物。楚衍伸手拎住那点无形魂魄,掂在掌心晃了晃,幽蓝光芒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纵横交汇的目光,仍如剑锋碰撞火星四溅,谁也不退缩谁也不肯服软。
沉默片刻后,楚衍轻笑着一扬眉,“装神弄鬼有趣么,段光远?亏我以为你还能有什么杀手锏,原来不过是制造幻境再夺舍这等拙劣方法,全在我意料之内。”
真正到了绝望之时,幽魂的态度反而坦诚:“我不懂。换做其余人,在这漫长无尽头的幻境中消磨千载时光,早就神志不清……”
“那是别人,不是我。”楚衍不客气地打断了段光远的话,态度理所当然又淡定得可气,“千年时光算什么,看似漫长无尽头,实则是弹指一瞬间。”
“我经历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多,可惜我不想告诉你。”
不过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让时而暗淡时而明亮的幽魂,瞬间光明大放。亮得透彻亮得阴冷,如月亮般映亮了整个死寂空间。
楚衍从中能够窥见它心绪如何,是真正认命的自暴自弃,也是彻彻底底的了悟明晰,也许还有十二分惊讶。
尽管幽魂没有表情,他的声音却在颤抖:“好,很好,是我想错了。我之前以为你不过是运气好,现在想想,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如果是你,倒是真有可能。身为一个小卒子,也能将执棋者成功斩杀。”
幽魂顿了顿,竟坦荡而从容地说:“我服气了,这次才是真服气了。你要替我,也替其他人好好地活着,也要亲眼见证最后一刻。”
楚衍没说话,他只是轻微地一点头。都不用他捏紧手指,那缕幽魂就自顾自地消散了。
点点蓝芒如萤火,萦绕在楚衍周围,不过片刻后,又骤然消失了。
等楚衍再睁开眼睛时,周遭是熟悉的桌椅布置,就连窗外那棵繁茂花树还是一切如常,和梦魇之时并无区别。
独独有一点不同,他肩膀上有一点重量,也有细细呼吸拂在楚衍脖颈上,距离亲密。
馥郁香气环绕在周围,华美又甜蜜,清凉而从容。正是有此感觉,楚衍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他自己真真正正地醒来了。
原来在无形之中,他如此信任简苍,已然将那人当做他的依靠。
楚衍稍稍转头去看,正好望进一片浅蓝中,蓝得明澈蓝得透丽,一望就知的欣喜与高兴。
那人鸦翅般的长睫眨动一下,遮住了如湖般的浅蓝,白玉般的面颊上稍有红晕。
似是为了遮掩事实一般,青衣魔修故作无事地咳嗽一声,缓慢又从容地将自己的头移开,也与楚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仿佛从始至终,他们两人都是君子之交并不亲密,简苍也从没靠在楚衍细瘦肩膀沉睡。
“你醒了,很好。”那人欲盖弥彰地说了句话,倒显得有些刻意,“整整十二时辰,都过去了一整天。”
“是啊,我一下子修为提升七层,走捷径自然耗费时间。”楚衍坦然地说。
他判断自己并不在幻境之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的修为一下子到了筑基八层,而非之前的筑基五层。
再仔细一查看,他还是十处仙窍开通,平稳顺畅无有意外。
楚衍隐约猜到了端倪,他也不禁笑了笑,倒有些惆怅。
就算明知段光远狠狠算计了自己一把,他还是无法对那人生出敌意。毕竟那人都已神魂不存,他又何必斤斤计较?
等楚衍活动手指时,才发现简苍之前为何不自在。不知何时,他们两人十指相扣姿态亲昵,双手交叠密不可分。
“是你非要拽着本尊的手不松开,拉不到手就扯衣角,粘人得很。”青衣魔修冷哼一声,“你是小孩子么,打坐时都要人陪?”
他于幻境中见到了那束光,纤细无暇映亮黑暗的光,竟是简苍么?
少年轻轻一抿唇,再仰起头时还是笑容温和,“我不到二十岁,按凡人的说法,还算不上大人,自然是孩子。”
话虽如此,简苍还觉得这人淡定得可恶。他想挣开楚衍的手,又被那无赖小辈一把攥住了,仍是十指相扣的亲密模样。
青衣魔修似模似样挣扎了两下,倒也认命了。只是简苍斜睨楚衍时,眼波流转分外嫌弃,“真是小孩子,本尊看错你了。”
“之前魔尊对我不理不睬,如非必要,不肯与我交谈一句,让我分外惊慌啊,我不安心也再正常不过。”
听到楚衍意有所指的话,简苍只是诧异地一抬眉,“有么,本尊怎么不记得?”
“任凭我千百次呼唤,魔尊都不肯现身。”少年委委屈屈地低头,语气软软的,“要不是魔尊偶然搭理我一句,我都以为你消失不见了……”
“一有机会,我当然要紧紧抓住魔尊的手不放开,生怕你再离开。这件事情至关紧要,我在睡梦中也忘不了。”
听了这话,简苍又气又心酸,他已然认命了。栽了,他真是彻底栽了。
任凭这小混账将他一颗心搓扁捏圆,简苍都没话说。他想板起脸吓唬人,都没有之前那么底气十足。
即便如此,青衣魔修也不肯轻易服软。他一哼声,恶狠狠地说:“你在咒本尊么,本尊寿元悠长本事极大,哪怕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本该深受打击的少年,却歪着头狡黠地微笑了,他的眼眸晶亮如星,“我知道,自然知道,魔尊大人这么厉害,整个上界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句话听起来还挺像样,简苍纡尊降贵一点头,就当心有默契不再计较。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差点分不清自己是谁。”少年的语气中有怅然也有迷惘,还带着心有余悸的害怕。
他忽然一倾身,整个人都缩进简苍怀里,活像一只被风吹得哆哆嗦嗦的小狐狸。
突如其来的袭击,立时让简苍愣住了。即便他在楚衍沉睡之时敢稍稍亲近些,楚衍醒来后,他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不是无勇气的怯懦,而是清透明朗的不愿牵连他人。
早知自己前途晦暗无有光明,简苍也能下狠心了断一切,最该断的自然是虚无缥缈的绮念。
他生怕看一眼楚衍,就按耐不住心绪,些微火星瞬间燃烧成熊熊烈火。
青衣魔修想要推开少年,又被他无赖般地抱紧手臂,是不撒手的韧性与勇气,“还好有魔尊在,我看到你,整颗心就跟着安定下来。”
原本僵持的简苍,立刻泄了气。他再严防死守处处小心,也比不上少年软软叫他一声魔尊。
楚衍叫一声,就敌得过他发狠咬牙立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别像个小孩子,我又不是你娘。”简苍拍了拍少年的手,小无赖仍不松开,像难缠的小兽非要黏着主人。
青衣魔修一口气发泄不出来,反而有些恼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