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已经黑了,那个番邦的奴才进房间里来点灯。
周琅知道谢萦怀曾经住在宫中,但用谢萦怀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王府中无人照拂他,所以他的姑妈将他接宫里照顾。
“当初因为谢小侯爷太过聪慧,皇上还说过,以后要将皇位传给他。虽然只是戏言,却也足以可见谢小侯爷是何等不凡的人物。”令狐胤抬起头,望着出神的周琅,“周弟,到你了。”
周琅这才惊醒,落下一子到棋盘上。
谢萦怀虽然是皇亲国戚,但毕竟不是皇帝的血脉,皇帝如果真的说过这句话,那么那些真正的皇子心里会作何感想呢?
“我听人说过,周弟舞勺之年就考取了秀才。”令狐胤说。
周琅想了想,记起来了确实是有那么一桩事,“当时父亲敦促,就去考过一次。”后来周琅实在不愿走仕途,就没有继续考下去,只挂着一个秀才的头衔至今。
“周弟那样的年纪就能考取秀才,若是从仕为官,前途不可限量。”令狐胤说。
周琅摇头,“如今虽是重文轻武,但国家大事,确不是我这样的书生可以左右的。”
“周弟何出此言?”令狐胤方才提到那样一桩往事,也是心底的好奇,周琅虽然是个公子,但经商毕竟是个低贱的行当,若是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后辈都能受到恩荫,“如今朝中蒙受圣宠的都是文官,那尚书令言烈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周琅自知之明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我腹有诗书万卷,但未上过战场,未参加过农耕,蒙得帝王圣宠封侯拜相又如何,你让我一个书生去指点将军如何领兵作战?让我一个书生去指点百姓如何栽秧种田?”人啊,始终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做不好落个误国的恶名,做的好落个忠臣之名还要提防皇帝是否想着功高震主,比起这无论好还是不好都累的要死要活的结局,还不如当个富家公子来的安逸自在。身份低贱没关系,他还有钱啊。
周琅这番话令狐胤这样的武将应该最有体会。
令狐胤从前是欣赏周琅的才华,如今又不得不钦慕他想的通透,“若是皇上能有周弟这样的思虑,如今也不至于内忧外患。”
内忧指的是流民起兵造反,外患指的是北狄虎视眈眈。
“我与哥哥相交这段时日,也看出了哥哥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漂亮的话周琅说起来是一套一套的,“眼下朝局如此,只盼望着往后的新君能开辟出一方新的天地吧。”
令狐胤现在等的,可不就是新君么?
“如今皇上年事已高,太子又因为体弱被废了储君之位,眼下也只有二皇子与三皇子有问鼎皇位的能力。”
周琅对这些凤子龙孙之间的争斗实在毫无兴趣,若不是他正巧娶了令狐柔,这一辈子怕是都不会接触到这个层面上的东西,所以他听到令狐胤说,心里就有些抵触,刚好他看到棋盘上白子有机可乘,落下一子后笑道,“哥哥,你输了。”
令狐胤这才低头看棋盘,方才因为他走神,有几步棋子都下错了位置,现在周琅这一子落定,他已无转圜的余地,再有五子,胜负就能分出来了。
“我输了。”
周琅转头看窗外,天色已经黑了,屋子里点了烛火望出去,也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树木的树木的轮廓,“已经这么晚了啊。”
令狐胤也往外望了一眼,“周弟早些回去歇息吧。”
周琅实在不想回去,他院子里冷清的很,阿七那几个又是榆木脑袋,连乐子都找不到,还不如留在这里和令狐胤下棋。
令狐胤和周琅在一起呆了一天,也知道周琅平日里在院子里呆着多么无聊,“明日我带周弟去外面的城镇逛逛吧。”
周琅听令狐胤所说,还未来得及开心,就想起方才与令狐胤用膳的时候,长青过来同令狐胤说,今日军中还有什么事在等着他处理,于是脸上的笑痕就跟着淡了下去,“哥哥是个将军,有军务要处理,哪能天天陪我瞎逛呢。”
“不碍事,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令狐胤像是在哄他。
“哥哥我又不是女子,需要你天天来陪我。”周琅听到令狐胤说话的口气忍不住想笑,“事有轻重缓急,等哥哥不忙的时候,我再来叨扰就是了。”
令狐胤听周琅这么说,心中便莫名的升起了一种怅茫的感觉,他更想周琅此时是笑着答应下来的。但周琅这话,却是最懂事理的。
周琅将棋盘上的白子收回到棋盘里,然后起身向令狐胤告辞,“哥哥,我先回去了。”
“天色这么晚了,我让人送送你。”看到周琅走到门口,令狐胤才记得起身去送。
周琅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
“长青。”
一道影子忽然从外面的树冠中跳了下来,吓了周琅一跳,等那人走到近前,周琅才认出那是长青。
“你送周弟回去,路上小心一些。”令狐胤说。
长青看了周琅一眼,“是。”
“周公子,走吧。”长青拿了灯笼,走到周琅面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周琅虽然还记恨着上次的事,但现在让他摸黑走回去,保不齐又会迷路,于是他就忍着脾气和长青一起走了。
周琅只想早早回去,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
长青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冷不丁的忽然开口,“周公子的身体好些了吗?”
周琅听长青忽然问出这么一句,马上警惕起来,“干嘛?”
“听军医说,周公子染了风寒。”长青走在前面,灯笼里的光让他的影子落在了周琅的脚下。
“已经没有大碍了。”周琅语气生硬。
“周公子回去还是多喝些姜汤。”长青说,“我听周公子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应该是还没有完全痊愈。”
周琅忽然脚下一顿。
长青走出一段距离,听到身后没有了脚步声,就拎着灯笼转过头来。
“你现在讨好我也是没有用的。”周琅说。
这回换做长青愣住了。
“哥哥待我好一些,你就换了态度。”周琅想长青忽然这样关切他,肯定是因为今日见令狐胤对他另眼相待,所以不敢再如从前那样欺负他,戏弄他,“怎么,怕我跟他告状,让他罚你?”
长青望着几步外周琅得意的神色,唇角又忍不住扬了起来。
怎么这样傻呢。
“你放心,我不是那样挟私报复的小人。”周琅看不清长青的神色,但他见长青沉默,就以为说中了他心里的事,于是他仿佛觉得自己拿捏住了面前人的软肋,“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以后——”
“长青但凭周公子差遣。”
就像上次下棋似的,他不在乎输赢。
周琅走到长青面前,微扬的下颌带几分年少的倨傲,“算你识趣。”
长青忽然想碰一碰眼前的人,但是他到最后也没有伸出手来,“公子若是无聊的话,可以来找长青下棋。”
比起和令狐胤下棋需要思索半天才可能取得胜利,周琅更喜欢和棋路耿直的长青下棋,于是他一口应了下来,“好啊。”但是他转念一想,长青是令狐胤的人,他哪里能天天往令狐胤的院子跑,“但是我怎么找你?”
长青从掌中翻出一个竹哨递给周琅。
“这是?”
“以后周公子吹响这个,我就会过来。”长青说。
周琅在接的时候犹豫了。令狐胤的贴身侍卫,会这么容易的听他差遣?
“还望周公子以后在将军面前为长青美言几句。”长青自然有应对周琅的说辞。
“那是自然。”周琅知道他是有所求的,装模作样一番之后才将他的竹哨接了下来。
长青在收手回袖的时候,手指似无意的滑过周琅温热的掌心,周琅只顾手中的竹哨,半点也没有察觉到他这是刻意的亲近。
第45章 周郎顾(45)
“侯爷——侯爷——你听奴才的,别再往前走了!”
“滚开!”
“侯爷!前边儿就是打仗的地方了,你去了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奴才就是死一万回也不够填您这条命啊!”
被拦着的人穿一身云纹的金白衣裳,头发一丝不苟的绾进发冠里,只奈何俊美的面上冷若冰霜。不是那谢萦怀是谁?
“侯爷,侯爷!”拦人的也是个穿着体面的奴才,现在三步一跪的拦在谢萦怀面前,“您回去吧,奴才求您回去吧!”
谢萦怀也不复从前雅致风流的仪态,抬脚将面前那奴才踹的在地上滚了两圈。那奴才爬起来又要跪下,一柄细剑却递到了他脖子旁边,一下叫他脸色煞白。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谢萦怀手上那柄剑开起来一如人一般的秀气,那剑尖儿却挨上皮肤就划出一道血痕来。
那奴才倒在地上不敢再动。
“滚!不然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谢小侯爷现在的脾气着实的不好。
他从临安城赶过来,走的官路,却不知道现在这么多造反的流民,在路上被耽搁了许久,现在才终于赶到这里来,却还有不知死活的人拦着他。
抵在脖颈上的剑收了回去,爬起来的奴才看着谢萦怀牵了匹马走了,捂着汩汩流血的脖子也不敢再拦。
谢小侯爷骑了快马,找城镇里的人问明了方向,就匆匆的赶过去了。
到傍晚的时候,谢小侯爷才总算是看见了那修筑在边陲上的城池,往城门赶去的时候,骑着的马突然被藏在黄沙里的马绊子削了前蹄,谢萦怀翻身从倒地的马上跳了下来。
周围的黄沙地上长着许多枯草,如今随着他马嘶倒地的声音,那枯草里忽然钻出了三四个蒙面的斥候,那斥候都长的高大异常,身上裹的毛皮都沾满了黄沙,只有手上的弯刀反射着干涸的血色。
谢萦怀弃了那花俏的折扇,将自己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
他也不问来的人是谁,拔了长剑就糅身而上。
谢小侯爷武功不低,脾气更是不低,他这一路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气,几剑就将面前的斥候割断了喉咙。秋水一般的剑刃上沾满了殷红的血,谢萦怀一抖,那剑上的血就全部震落了。谢小侯爷将剑收起来,想要去牵那马,却看那马因为被削了前蹄,趴在地上已经要断气了。
谢萦怀只得弃了马,只身去了那城门下边。
城墙上有士兵巡逻,很快有人就发现了走到面前来的谢萦怀——谢萦怀在黄沙地里穿一身白衣裳,实在是惹眼的很。
城墙上的士兵已经搭弓引箭,指着城下站着的谢萦怀。
“城下是何人?”
谢萦怀从怀中摸出一方令鉴来,举起给城墙上守城的人看,“我乃邑宁侯谢萦怀,找令狐胤有事,速速开城门!”
听得下面那人自报家名,又见他报的出将军名姓,城墙上的守城军就道,“容我先去通禀将军。”
谢萦怀听到这一句话,就将令鉴收了回来。
一刻钟之后,城墙上指着谢萦怀的弓箭全部收了起来,城门打开,给谢萦怀让出一条通道来。
谢萦怀这一路风尘仆仆,就是白衣上沾着灰,那绝世的风采也没有减弱几分。
“侯爷,将军让属下带您过去。”通禀了令狐胤,那守城的人知道了谢萦怀的身份,说话都跟着客气了几分。
谢萦怀知道如今是令狐胤的地盘,容不得他放肆,于是他只是点了点头,就同那人进了城。
令狐胤刚从演武厅回来,喝了杯茶的功夫,就听有人向他禀报,说邑宁侯找他。
邑宁侯?
令狐胤问了来人的打扮与长相,就知道是那谢萦怀无疑。只是这谢小侯爷,千里迢迢从临安赶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将军,邑宁侯带到了。”
门口的人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