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燕城疾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当初临安一役,将军遣散旧部,归隐山林,后又染了重病,形容消瘦,此次回到临安,也只是想要去祭奠那人。
“周公子的衣冠冢,已经找到了,是小姐收敛,立在将军府里。”燕城说完,抬头看了一眼那人的神色。
令狐胤捡了一根柴火,丢到了篝火堆里,但看他现在这副病弱的模样,任是谁也无法把他和当年那个战功煊赫的大将军令狐胤联系起来。
寂静。
令狐胤忽然抬手,咳嗽了两声,按下的袖子里沾着黑色的血迹。
“将军……”
“下去吧。”令狐胤抬手,语气极是疲惫。
“还请将军,保重身体。”燕城也曾因那人的死而怨恨过将军,但是将军现在这副模样,又令他心中绞痛。
夜风吹拂过令狐胤的鬓发,他苍白的嘴唇抿了抿,而后抬头望向深沉的夜幕。
“临安……快下雪了吧。”
“像当年的雪一样大。”
燕城若不是对令狐胤心怀敬畏,也不会跟随他至今,但正因为他太过敬畏将军,所以看到他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才会觉得难受。将军当初城墙一箭,本是想杀南凤辞的,但却误伤了周琅,此后年年月月,将军心里的雪,便再也没有停过了。
“将军……”
天气太冷,即使坐在篝火旁,呼出的气息也是缥缈的一团白雾,漆黑的眼睫垂了下来,遮住那双颓然的眼,“下雪了,就进城吧。”
“是!”
……
官道上,一骑黑色的轻骑疾驰而来,那些人手中握着一面明黄色的旗帜,旗帜上绣的字,令人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身份。
开道的轻骑之后,是一辆四匹大宛马拉着的金色马车,马车里,头戴金冠的年轻天子闭目而坐。他本来该下个月才来这里的,但是藏在宫中的周琅的尸身却凭空消失,他一气之下斩了当天巡守宫中的人,但这仍然无济于事,周琅的尸身就这么消失了,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那两个该死却还没死的人。
“皇上——”
狭长的凤目睁开,当年轻佻风流的桃花眼,因为久居高位而不怒自威。
绣着五爪金龙的帘子被掀开,躬身的老奴将送来的信鸽脚下的信双手呈给了里面的人。
谢萦怀伸手拿了过来,而后闭上眼,纸条被他揉碎在了掌心。
那两人果然都来了。
上次他因为悲痛太过,纵虎归山,那两人却还要来同他争,同他抢——既然如此,那么这次就此斩草除根。
阴沉沉的天幕,将暗未暗,一片雪花飘飘荡荡的落了下来。
谢萦怀掀开帘子,在一片灰暗中,看到了城门上高悬的临安城三字,心中的隐痛,忽然变的锐利起来。他得到了自己所求,但转过身,却发现最快活的竟是被贬谪到临安的那段日子。
“来人——”
“皇上。”
“先去一趟周府。”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小天使:换身体的用意是什么?
周琅:笑看一群煞笔撕比扯叼
渣作者:你这么悠闲我把身体给你换回来试试咯
周琅:那我就自杀
第454章 山海间(三)
金盏红烛,歌声曼曼,绯红的薄纱中,玲珑的身影在其中穿行。
指尖挂着酒壶的男子,侧坐在榻上,拖着头看着面前红袖轻舒的舞女。从他回来之后,也过回了从前醉卧美人膝的日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开始的兴奋劲之后,他心里反而开始空落落起来。
百里安那一张脸,比那周琅都还要俊俏许多,唇若涂朱,他这样衣襟松散的坐姿,蜿蜒墨发散了一地。加上他那样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灯前凝神的模样实在叫人心驰神往。
“周公子,是奴家跳的不好吗?”舞女矮下身子,跌到了他的怀里。
周琅顺势抬手抱住了她,盈盈一握的细腰陷在了他的臂弯中,“怎么会不好,你站在那里,都能叫我看呆了去。”
“那你为何不看我?”跳舞的,自然就是现在最有名气的流光姑娘。
“怕被你勾了神魂,以后变成个傻子。”
低低的笑声,奉上的香唇在周琅的脖颈又印下一枚红印。
“从前我的姐姐同我说,这临安城里的周琅,就是这花楼里女人命定的克星,当时我还不信,想着,不过是个要我心的嫖客,大家都是虚情假意,我怎会给他。”流光额上描着花钿,长睫一掩,便是倾世的风情,“但是——”拥她的男子淡笑的望着她,别说临安,就是天下,她怕是都寻不到这样俊朗的人物来,“今朝遇见了你,我就信了。”
“哦?”都说妓子无情,但周琅却是再回来之后,发现记得他最多的,还是这楼里的妓子。
“公子也姓周,莫不是那临安周琅转世托生而来?”
周琅眼睛眨了眨,要是从前他还会觉得惊慌,现在历经几世,反而从容淡定下来,“若我说是呢?”
“那我就把心给你。”
周琅弯下腰,漆黑的眼中映着此刻倒在他膝上,发髻散乱的女人,而后他忽然一笑,“好啊。”
他活了这么多世,却在现在忽然恍悟,男人女人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他本来也没什么节操,生如浮萍一般,怎么快活他就怎么来。
俊美的公子忽然一笑,流光一下子被迷了神志一样,讷讷的问道,“公子笑什么?”
“笑自己从前太傻,活的太累。”回到一切的起点才发现,自己是叫人逼成的那个模样。想到那个软弱好欺的沈清淮,他都忍不住要笑,他就是最烂的第一世,也没有活的那么落魄,那么失去自主,被人拿捏,被人玩弄。
“公子——”
周琅起身,将怀里的女人抱了起来,胸前的衣襟也在起身的一瞬敞开,露出上面斑驳的吻痕,“及时行乐,莫负此生才是。”
薄纱忽然叫人从外面掀开,闯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避开了视线,“周,周公子。”即使老爷认了这个儿子,管家还是叫不出口。但这公子,怎么和当初的少爷,一模一样?
周琅已经将流光放在了榻上,流光的脚踩在他的肩上,他手握着流光的衣袂,回过头来,“何事?”
“老爷让您回去一趟,府上来了京城里的贵人。”
躺在榻上的流光,看着面前的公子神色一滞,而后唇角越勾越上,“哦,这么快?”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回来免不了要和那几人撞上,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一个。
流光才不管京城里的贵人是谁,她揽着周琅的脖颈撒娇,“周公子——”
“我回去一趟,晚些再来找你。”周琅在她鬓发里亲了一口,而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玉钗,斜斜插入流光的发髻里。流光在他起身之后才发觉,伸手摸了一下,对着镜子比对起来。
“喜欢么?”周琅对女人实在是大方,或者说他对自己喜欢的都大方,只要他有钱的时候,就绝不会亏待自己喜欢的人。这就是他在最落魄的时候,都改不了的习惯。
“喜欢!”流光混在楼里这么久,见惯了那种在外一掷千金,却对女人斤斤计较的恩客。而这周公子,却和他们都不同。他大方又体贴,说出来的话,都能叫女人心花怒放。
周琅起身,整理好了衣襟之后,就和周府过来的人一起走了。因为天气渐冷,周府还派了软轿过来接他,那就是当年周琅坐的轿子,金玉流苏,华贵非凡。周琅坐上轿子之后,就开始摆弄起自己的手指来,果真是由俭入奢易,他才回来几天,便又成了从前那副花钱如流水的样子。不过这样才快活不是吗,人一生所求,不过就是挥霍无度,万事随心。
“周公子,到了。”
这么快?周琅撩开轿帘,走了下来。天上不知何时下了雪,周琅抬首望了一眼,见更多的雪花飘飘荡荡的落了下来,不禁将自己披在肩膀上的狐裘裹的更紧一些。临安当年那场雪他都记不得了,连自己当时是怎么死的,都也已经记不清了。
周府外,一辆马车停在外面,还有许多个佩刀的奴仆,周琅瞧了一眼,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老爷,周公子回来了。”正僵坐在位子上,和面前那金冠男子对峙的周雍听闻身旁的奴仆禀报,浑身一震。
修长的手指按在茶杯,金冠男子抬起头来,不是谢萦怀是谁?他来此拜访周雍,听闻周府里又多了一位公子,他虽然知道那人不会是周琅,但却还是抱着一丝希冀。
清俊绝伦的公子抬脚走了进来,因为从外面而来,浑身都仿佛裹挟着几分凛冽的寒意。
谢萦怀抬首望过去。
“爹。”周琅几步走进来,像是没看到前来的谢萦怀一般,径直走到周雍身旁。
周雍捉住他的袖口,看了一眼面前的谢萦怀。
谢萦怀在看到进来的人时,眉头就是狠狠一皱,这张脸是陌生的,但是……他却总觉得像是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这位就是京城来的贵客吧?”周琅再见谢萦怀,当初过往仿佛一笔勾销,从前他确实怕过谢萦怀,但他已经历经这么多世,对他整个人的印象都已经淡去,再见当然平静无波。
谢萦怀仍旧怔怔的望着他。
这人比周琅更要俊美许多,身上也有当初周琅的神韵,但却……不是他。
周琅脱下身上的狐裘,房间里点着炭火,温暖的很,他一举一动从从容容,丝毫不见慌乱之色,“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周琅已经死了,他的尸身都已在冰窖里埋了整整一年……怎么会是他呢。谢萦怀自嘲,“姓谢。”
“谢?”周琅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听说谢是皇姓,阁下——”
谢萦怀没有多说,“我与周老爷相识甚久,今日特地过来探望他,只是,周老爷只有一个独子,这位公子又怎称呼?”
“我姓周,单名一个安字。”
谢萦怀听到他姓的时候,藏在袖子里的手动了一下。
“周琅是我的兄长。”周琅毫不避讳的说道。
提到周琅,谢萦怀的神色更是复杂难辨。
“我生在楚地,娘亲故去之后,将信物交予我,我才前来认亲。”没有人比周琅更熟悉周雍,他信口一扯,便能编出毫无破绽的故事来。
周雍也没有揭穿他,他是商人,怎么不知周琅为何换了面貌连从前的身份也不敢认了。
“是吗。”
周琅滔滔讲了起来,他将自己在宫廷里的那一段时光虚化,衔接到这个世界来,他说的都是曾发生的事,所以毫无破绽,即便连现在心思深沉的谢萦怀,也找不到丝毫的纰漏。
周雍还在一旁似真似假的以袖拭泪,“也是当年我对不起你娘。”
周琅扶住他的肩膀,温声安慰着。
谢萦怀在一旁看着两人父慈子孝的画面,他心中明明有疑惑,却在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明没有任何问题,明明面前这人不是周琅,为什么……胸口忽然疼痛起来,从周琅故去之后,他就落下了心疾,只要想到他,便时不时心疼的厉害。
“哎呀,谢兄,你没事吧?”周琅看他神色痛苦,忽然问了一声。
谢萦怀按着胸口,脸色一瞬苍白如纸,他身旁的奴才连忙冲上来,却只叫了一个“皇……”字,就被他抬眼瞪了回去。
“无事。”谢萦怀按着扶手站了起来。短短一年,他已经瘦了许多,从前仪态风流的谢小侯爷,惹的满楼红袖招的谢小侯爷,即便是皇权在握,也再回不去从前的快活时光了。
周琅已经记不清很多事了,偏偏当初谢萦怀强迫他喝药的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他换了一副面皮,隔着几个世界,真的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悔恨和痛苦。
“来人,把东西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