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他是为了与那密林中密密麻麻,为数众多的罕见怪兽毒蛇相斗以磨剑气。
他消失了十年。
整整十年,江湖中再没有这个人的踪迹。
后人传说,这十年中,千机公子其实并未在人间,而是误入仙境,与月中仙子成了一对少年夫妻……证据就是十年后当千机公子再入江湖时,他身边便多了一位天女为妻。
那位天女据说有着倾国倾城之美貌,踏步时足底会绽出繁花,轻笑时更能聚来无数鸟兽,而这位仙子若是愿意,甚至可以叫死人复生,也能叫人返老还童……
……
大概也是因为太过于离奇,又或者说,千机公子遇仙的那个传说太过于脍炙人口,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即便是龚宁紫都从未将他和现实联系到一起来。
但当龚宁紫亲眼见到千机公子出现在自己眼前之后,千机公子的那位仙妻身上的蹊跷便也瞬间跃入他的心中。
惊世绝伦的无上美貌……
可以让人死而复活,返老还童的长生不老药……
两百年前的千机公子。
几十年前的忘忧谷。
还有林茂,那被人藏在忘忧谷之中,有着绝美容颜的林茂。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丝线正在将两百年间这世上发生的种种异像联系在一起。只是如今留给龚宁紫的信息实在太虚无缥缈,就算是他,在这跪下求饶的短短一瞬,也完全没办法梳理清楚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其实写了这般多,那龚宁紫心有万念,在那小殿之中,却也不过过了一瞬。
“啊哈哈哈……怪物……呜呜呜……怪物……爹啊……女儿好怕……”
在那已经疯了的宫妃哭嚎之下,这一瞬却漫长得像是永久。
龚宁紫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千机公子那如同毒蛇一般湿冷阴狠的目光在自己的背脊上滑过,他不会错认那种虐杀成性之人看待猎物的眼神。
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龚宁紫的眼中湮染起一层幽暗诡异的猩红血光。
不过,倘若在他人看来,大概只会觉得伏趴在地上的这蠢笨太监正簌簌发抖全身瘫软吧,大概也只有红牡丹若有所觉,龚宁紫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被调整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
只要千机公子妄动杀机,那么他以及那位云皇陛下将要迎接的,将会是世人从未见过,也永远无法想象的一击——
“罢了,看在你平日里伺候得还算上心的份上,这一次就饶你一命吧。”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那千机公子忽而低笑一声,杀机瞬散。
“谢,谢主子恩典。”
龚宁紫依旧装作全身僵硬的样子,像是怕得回不了神,半晌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再看一眼那千机公子,依旧是俊美逼人,风姿绰约的一张脸。
不……不对……
龚宁紫倏然一惊,从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原来那千机公子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只消看上他一眼,便会忍不住对其心生亲切,恨不得能匍匐在他身下,将一身血肉尽数喂给他吃都无所谓。
以龚宁紫这等冷静自制之人,竟然也会不由自主陷入千机公子的蛊惑之中,这样一想,倒也难怪先前那些派入皇宫中的暗探全军覆没。
不是因为持正府的探子太弱,相反,恰是因为他们皆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才得以潜入这摩耶精舍之中,而一旦他们踏入这摩耶精舍之中,便会遇上这附身于云皇身体之中的千机公子,然后……
龚宁紫瞳孔微缩,之前踏入前殿时一路走来瞥见的那些尸首图像,被他在心中一寸一寸拉出来细细回忆,果然想起来其中有数张面孔是熟悉的。
第176章
若说不心痛, 自然是假。可以如今龚宁紫与红牡丹的处境, 竟是连一丝一毫的心痛都不能显露出来。
因为那千机公子好生戏弄了一番“王太监”之后, 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了“章琼”身上。
“好孩子,你可还是觉得我很可怕?”
他仿佛十分亲切似的低声问道。
红牡丹肩头耷拉,垂眉敛目, 连忙摇头道:“不,不敢……”
“哦?是‘不敢’啊?那我想问,究竟什么时候, 太子殿下才会‘敢’呢?刚才说话时, 我可见着你连头都不敢抬呢,怎么了, 这是连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不敢看了吗?”
千机公子刻意在那“不敢"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果然引得云皇勃然大怒:“我这孽子惯来是个口蜜腹剑, 表里不一的家伙,如今孤不过是身有微恙, 他便要想法设法勾搭着那持正府的奸人,想要谋朝篡位!散人,不如先把他杀了, 杀了他去炼药!反正等孤身体痊愈, 哪里还会需要担心子嗣之事!”
那云皇叫嚣得厉害,千机公子却并不许云皇动手。
“陛下不要着急,这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既然太子殿下与持正府相熟,如今他在场, 却是正好。”
同云皇说完话之后,千机公子又转动着自己的眼珠子,定定地盯着红牡丹。
“敢问太子殿下是否知道,这天下长生不老之道,究竟有哪几种?”
他问。
“恕儿臣无能,吾对这长生不老之道,实在一无所知……”
千机老人笑了起来,继续回答道:“啊,是了,像是太子殿下这种青春年少之人,在这个时候恐怕只会觉得年岁漫长,日日如歌吧?想来也不会想到那什么长生之道。”
“我……”
“其实想要长生不老,也不算那般艰难。最好的办法,便是求得那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药一入口,便得长生,最是安乐不过;再不然,也可以去寻一种唤作空花的奇树,此花开于南疆绝境之中,由终年花开不落,枝叶不凋,若以此花如药,也能化药力入体,不说能长生不老,却也能长保青春,延年益寿;最下策,却是以蛊虫为引,少男少女数千人等为原料,抽人血肉化为药精,服下之后,也勉强能用。”
千机公子侃侃而谈,黑如点漆的瞳仁在地上那些腐烂半腐烂的尸体上轻轻一扫,骤然间又露出了一点愁容。
“想来,太子殿下之所以露出这般惶恐害怕神色,也是因为这一路走来看,看到尸骸似海,死人无数吧?其实此事原本真不至于如此——要知道,云皇陛下先前便已经下令让凌空寺的僧人携带空花入京,倘若不是有人故意横生枝节,他就算没办法得到那仙药,也应该能以空花入药,祛毒求生才是。可是啊……”
千机公子的目光一落在红牡丹身上,红牡丹就觉得自己的脚背上仿佛爬了蛇,全身上下都开始不舒服。
“可是那持正府的人走到半路,竟然把那空花弄丢了,你说好不好笑?”
千机公子一边说着,一边仿佛真的觉得很有趣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随着他的笑声,一声又一声的惨呼渐次响起。
凝视着“章琼”骤然瞪大的眼睛,千机公子眯起了眼睛。
“陛下,不如让太子殿下看看你这些日子的苦?不然这做孩子的,哪里能想到为人父母的辛苦……”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高台之上那层层叠叠的幔帐便慢慢地被扯了起来,露出了那隐在幔帐后面的人影。
那是几名和尚——几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鲜血淋漓的和尚。
红牡丹一路走过这殿中腐烂尸群都未曾动容,在看清楚了那几个和尚的惨状之后,眉角却不由轻轻一跳。
那几名和尚五官深邃,瞳孔颜色都颇浅淡,颧骨与鼻子都有被暴晒后留下来的晒痕。很显然,这些和尚的来处,正是那鲜少入世的凌空寺。
而此时,那些和尚的大半身体,都已经只剩下嶙峋的白骨,腔体之外只包着一层薄薄薄膜,隐约间已经能看到内脏的律动。
在那些白骨之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正在蠕蠕而动。不用说,恐怕那些红点正是生生啃食掉他人血肉的蛊虫。
即便只是用看的也能猜得到这些和尚此时定然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可在红牡丹看来,那些和尚每一个都显得表情淡然,一派平静。
“哎呀,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是不愿意说么?”
千机公子平静地看着那些和尚,同那些和尚说话的时候,竟然还是显得很可亲。
和尚之中,有一位眉毛都已经完全花白,看上去估摸着都快要八九十岁的老人忽然睁开眼睛,看向云皇与千机公子两人:“你们到底要我说是什么呢?”
“说什么都好啊,比如说,那十分紧要的空花究竟去了哪里?你看,我们的云皇陛下身受蛊毒之苦,如今都已经是这副模样……这般可怜,这般凄凉,为什么你们却还是不愿意将那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空花交出来呢?你们明明就知道它究竟在哪里,不是吗?”
“活死人,肉白骨的空花?呵,千机施主,两百年前,你便已经求过这等虚妄之物,两百年后,你竟然还在谜障之中吗?”
那和尚纵然周身浴血,却依然目光如电,死死望着云皇身上那宛若肉瘤一般可怖的千机公子,然后说道。
“千机施主……千机公子?”
“胡说八达——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千机公子——”
同时在殿中响起来的有两个声音,带着震惊之意喊出“千机公子”的,自然是那红牡丹。而那痛斥和尚胡说八道的,当然是那傲慢到不可一世的云皇。
红牡丹是真的纳闷,而云皇陛下却也是真的不相信,自己最信任的蓬莱散人会是拙劣的民间传说中所说的那千机公子。
可偏偏老和尚身处炼狱却依旧眉目清明,说的话平白就多了几分令人信服的意味。
“千机公子,主持曾数次对我说起你,当年你入寺而来,乃是举世无双的少年剑侠……呼……呼呼……他最大苦楚,便是未能在当年劝你从苦海中回头……如今……咳咳……你这幅模样……”
而那和尚没有一口道破千机公子的身份时到还好,可一旦被人喊出了真正的称呼,千机公子的脸瞬间便泛起了黑暗而扭曲的神色。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轻声一嘀咕,一挥袖的功夫,便看到那些蠕动的红色小虫忽然间排成一长串,一点一点钻破了那包裹着内脏的薄膜,然后大肆吞吃起那些器官来。
“啊啊啊啊啊——”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那老和尚,也忍不住惨叫出来。
眼看着那蛊虫生吃内脏的场景,守在老和尚一边的一名年轻和尚终于经受不住折磨,痛哭流涕地大哭开口道:“我知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师父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好了!没有空花,凌空寺从来都没有所谓的长生不老的空花!就算我们把凌空寺里那颗树折断了运过来也没用!真正的空花乃是蛊虫的一种,分为一公一母,一树一人,花树唤作空花,花人唤作空华,两者合二为一,才有可能让人起死回生!”
“了空,闭嘴!闭嘴——”
明明整个人已经快要因为剧烈的痛苦而直接晕厥过去,老和尚却依旧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不断地想要让年轻和尚闭嘴。
但是,他的努力,全然无济于事。
被唤为了空的和尚恐怕早已在这些时日的折磨中神智崩溃,此时已经彻底不管不顾,将自己说知道的那些事情一股脑当着所有人的面尽数说出——
“……那一棵空花树多年未得投喂,早就快要枯死了,奄奄一息种在那太岁肉里,也不知道变成了个什么怪物。至于空花树的空华,早在几十年钱就被忘忧谷逍遥子抢走,这时候应当还在忘忧谷里啊——它是化蛊为人,平时与人别无两样,却很好分辨出来,空华乃是天下至美,所以才能生于花树之下蛊惑生物为空花所食,那忘忧谷的林——”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名彻底吓破胆的和尚所吸引的时候,殿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微光。
细小的,柔软的光。
那是一柄短剑的剑刃上反射出来的光。
光中倒映着满地尸骸和污秽的血污,也倒映着宛若人间仙境的靡丽七彩流光。
红牡丹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忘不了那当年的那一幕——那忽然腾身而起的龚宁紫,那在幽暗空气中仿佛缓慢飘逸的衣带,那冷酷到极致的眼神,还有他的那一剑。
接将半座小楼连带着那胡言乱语的和尚一起劈成粉末的一剑。
第177章
细小的微光在骤然间绽裂炽烈的白焰, 倏然从龚宁紫的袖口迸射而出, 如同暴烈而狂怒的野兽一般将所有的污秽, 丑恶和血腥一概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