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胜利来之不易, 边关将士血染泪流,拼尽全力才换了过来。也许他出城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可更多的,他希望漠北之人能知道,大齐的皇帝还是重视他们的,不会忘记他们的付出与牺牲,正是有了他们,才有的陵江南面的安宁繁华。
点到即止,到此为止。齐澜也知道,定京的勋贵一时要改变对漠北的印象是很难的,也许得等到匈奴渡江,他们才会幡然醒悟漠北的重要性。但是,他如果不说这一番话,他们甚至会将漠北当做番属,容玦进京,在他们看来,就是得到齐澜重视的藩王进京,很可能会威胁他们的手中的权力。
众所周知,齐澜能当上太子可是和容王府的支持离不开的——一个从龙之功可跑不了。如今容玦打了胜战,不封赏一番可说不过去。
“幸好王家的小子不在。”有官员暗暗松了一口气,“据说王家小子当初也是和陛下容王关系极其亲密,容王初次离京前,几人还在同船游江。”
王家的嫡子王明达继承了王家的优良传统,能言巧辩,足智多谋,王丞相如今是老了,越发稳如泰山,轻易不开口,可王家小子年轻,很多话头都可以由他挑起。
一想到王家也是站在容王这边的,京中不少勋贵都甚是不悦。自先帝病逝后,栗家就越发低调了。原先的栗中丞已经退隐,其子栗鸿宝,也不过是个不能上朝的七品主簿。
“王家的小子,是去了江南吧?”
“是去了江南,”有官员附和道,悄然看了一眼冯家一系的官员,“看来陛下确实是要收拾冯家了。”
“这可说不好,”眯眼看着远处飞扬的尘土,一官员随口道,“帝心难测,诸位还是不要随意开口了。当心祸从口出。”
自齐澜继位以来,御下严谨,法制分明,众朝臣都知当今乃是严谨却不严酷,宽容却不软弱,都暗地里称赞有明君之相。
除了一点,当今在漠北这一块实在是太过纵容了,或者说,太过偏信容王了。
即使是同窗情深也太过了吧?毕竟当初的太子已经登基为帝皇了。天子怎可与一般人相比?
正说着话,便见远处的尘土弥漫至眼前来——容王到了。
为首一面巨大的战旗,上面一个“容”字。马蹄哒哒,铠甲锵锵,不多时,一队冷硬的骑兵便行至他们面前。
为首的将领见到如此仪仗,再见到身穿龙袍的天子,稍稍一愣便立即下马踏步而来。将领下马,后面的军士也跟着下马,步伐整齐,神情肃穆,跟着将领跪地行李。
“不必多礼,诸位都是我大齐的好儿郎,保家卫国洒热血,忠良勇猛,当赏!”齐澜朗声道,挥手让后边的元德向前将人扶起。
实际上,这一队骑兵不过是来城门这边报信另其开门的。
“王爷就在后面,须臾便至,还请陛下多等些时候。”担心齐澜不耐烦继续等下去,将领开口道,“殿下自从攻下龙城后,遍日夜急着要回定京报喜。”
“是吗?”齐澜漫不经心地应了几句,眼睛却因欣喜而弯了起来。
每次的信都那么少,害他以为是不想自己了。偏偏自己又怕写多了惹人嫌,还耽误战局,只能苦苦忍耐。
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一身银亮的盔甲,身骑一匹矫健的黑色骏马飞奔而来,齐澜终究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欣喜:“此次龙城大捷,都有功!朕都赏!”
容玦没想到齐澜竟然真的会出城迎接。诚然他是故意在信中这样写的,但这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将阶之礼这样隆重的礼节,在他看来还轮不到自己。
齐澜如此行事,很容易招致定京勋贵世家不满的。
风卷起齐澜宽大的衣袖,上面的金龙随风摇摆,恍若要从他衣上腾飞而起,日月星辰,山川火藻,卷龙衣华丽异常,将他的尊贵气息尽数展现出来。
吁声停马,容玦于马上居高临下,望着盈盈带笑的齐澜。
同熙帝是在容玦去了漠北以后驾崩的,齐澜登基的时候,他还在漠北辗转同匈奴作战。
——他还没见过齐澜穿龙袍的样子。
很好看,也很有气势。容玦默默想道,这样的齐澜,和信中的叨叨絮絮对他叮嘱关心的齐澜似乎是两个人。
日头高悬,日光在他背后灿烂辉煌,他好似身背烈日,散发着强烈的光芒。
容玦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了。
“殿下?”容玦一直坐在马上,另一边的孟文彬不明所以,出声询问。容玦不下马,他们这些下属也不好先于他动作,可皇帝陛下还在前面等着呢!
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容玦翻身落地,行至齐澜身前,单膝落地,厚重的甲胄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臣容玦,奉陛下之命出征交战,终攻破龙城俘虏匈奴王族,震慑番邦宵小野心不轨之辈,历时甚久,所幸不辱使命,得赖于陛下龙威护佑,天佑大齐!”
“容王平身,辛苦奔波,此次胜利,得益于爱卿刚果聪慧,朕不过是尽力协助罢了。”伸手将容玦扶起,齐澜的小指抚了抚甲片上的刀痕,眼睛对上容玦,“还是快些进宫吧。宫里已经备了宫宴,正为你们庆祝呢。”
“多谢陛下恩典。”容玦代身后的将士道谢。
瞟了一下容玦,齐澜上了御辇在前面先走,待到即将入城时,齐澜招来元德,低声吩咐道:“让容王一行在前面先走。”
得胜的将军,期盼已久的英雄,他怎么好去抢风头呢?
听了齐澜传过来的命令,容玦只是轻轻颔首表示明白,却不做出变阵。
“殿下,我们不走前面吗?”不止孟文彬,其他将领也是蠢蠢欲动。
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容玦抿唇沉思一瞬,脑中闪过千万念头,他说道:“打马游街,风光无限,人生有此一遭,也甚是快意。”
几个将领互相对视一眼,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朱雀大街贯穿整个定京,一直都是定京最主要的道路。金榜高中,帝王御驾,一直以来,只有这些人才能封道在朱雀街接受百姓的夹道欢迎。
如今他们这些大老粗也能享受一把状元的待遇了,怎能不高兴呢?
容玦不放心地吩咐几句:“骑马的时候都当心些,陛下的御驾在后面,记着不要一味急冲,看顾着后面。”
“殿下不随我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容玦摆手,捏紧缰绳调转马头,“我去陛下御驾那边随侍。”
“这怎么行?”孟文彬着急道,“殿下要是不在,我们在前边又有什么用?”
“这不是怕抢了你们的风头嘛。”容玦道。眼看着定京城朱红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对着他们几个点头,“就这样吧,不要再争了。”
稍稍一顿,他又忽然轻笑几声:“要是途中遇到合心意的姑娘,跟我打声招呼,本王亲自上门为你们做媒迎娶!”
“王爷!”几个将领被容玦这句话弄得满脸通红,连往日习惯的“殿下”也不叫了。
“害臊什么?”挑了挑眉头,容玦眉眼弯弯,“她们要是不肯嫁,我就是带人抢也给你们抢过来!”
这次随他进京的,都是年轻将领,除了孟文彬,婚配都是被这战事耽搁了。回望了不远处缓缓行来的御驾,容玦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定京城连空气都是暖和带着不知名的香料味的。
游街过后的入宫便是封赏,容玦已经封无可封,齐澜赏了他一堆东西后,倒是给了个旨意:允许容王随时入宫,在宫内随意行走。
这个封赏可比其他东西贵重多了。这封赏是齐澜临时加的,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碍于容玦在场,都不便发作,毕竟君无戏言,一言九鼎,宣都宣了,总不可能再收回去了。
有不少机灵的,已经开始在脑内拟奏折准备上书,要求齐澜日后给这道旨意加个限制弥补下了,还有的,只想快些打发容王离开,这样这道封赏便是约没有了。
——入宫随意行走这是莫大的荣耀恩宠没错,但也要人在定京才是。
陛下下这道旨意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朝堂内众官员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允许容王随意出入宫廷,且不说陛下如今还未立后纳妃,光是容王这个异姓王就足以警惕防范了。就算是陛下想表示信任也不必如此吧?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VIP]
玉盘悬空, 星光闪烁, 灯火通明的皇宫鼓乐齐鸣, 身姿曼妙的舞姬婀娜柔媚, 顾盼神飞。君臣同乐,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
由于齐澜还未立后, 这次庆功宴的女眷席便由王太后主持,朝臣这边, 齐澜坐在龙椅上,心不在焉的喝了几杯酒便不再喝了。停杯下箸,晃着筷子夹了几个菜,食之索然无味, 却又不得不装作有事可做的模样。下面是一派热烈的气氛,容王得胜归来,国之喜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要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来。
杯光流转,美酒荡漾出迷人的香气,借着举杯的空档,齐澜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容玦。这家伙不断被朝臣敬酒,看人的时候眼睛都已经泛着迷离了,还是嘴角带笑, 一杯接一杯的往下喝。
他不累吗?就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
胸中发堵,齐澜更没心情继续坐下去了。眼看这宴会不知还要办到几时, 齐澜将不远处的元德召来,指了指一边稍远的茶杯:“送些茶给容王吃去。”
元德甩了甩拂尘领命而去。
另一厢的容玦得了元德暗中递来的茶水,微微抬头瞥了齐澜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又迅速移开。大庭广众,百官齐聚,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对上眼,两人一时间还不能适应。
作为容玦的挚友,坚定的亲容派,栗鸿宝自认在这定京城,他是第一了解容玦的人。今日庆功宴,京里有名有姓的都到了,作为栗家的嫡子,即使他官阶不高,也能进这宴席。
趁着敬酒的名义同容玦站在一起,栗鸿宝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忽然出现的茶水,他倒是没往别处想,只当是齐澜关心容玦就当朋友兄弟那样——毕竟是少年时期的交情了。
想到容玦已经离开定京四年,齐澜也已经登基为帝,两人说不定有些生疏了,栗鸿宝朝容玦好一阵挤眉弄眼:“你看陛下多为你着想啊,怕你醉酒失态,还特意让小太监给你些茶水解酒。”
容玦嗯了一声,低头看向那杯解酒茶。漠北苦寒,军中尤甚,他在军中也没比普通士兵的待遇好多少。天气寒冷的时候,军中会发些酒水下去,就着火光,温酒一杯,挑刀炙肉,就是一个寒风呼啸的晚上。漠北的酒,甚是辛辣,同定京这些贵人喝的温绵酒水可不同。
——这么一点酒,还醉不倒他。
不开口说话,算是默认下来,容玦喝了解酒茶,摆摆手拒绝另一位官员的敬酒,表示不胜酒力,不喝了。
“容王殿下就这点酒量?”来人有些不敢相信,之前还听漠北军汉夸口,千杯不倒万坛不醉,容王不过喝了这么几杯酒就不喝了。
稍稍错开身,让这位官员看到座上的齐澜,容玦轻声道:“陛下还在上面看着呢,这里可是皇宫,宫规森严,要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任由他人再另外补充。
“也是也是。”来人忙不迭接话,“御前失仪可不是小事,容王殿下刚刚立了功,是当谨言慎行。”
难题迎面而解。容玦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目之所及尽是繁华景象。目光逡巡一圈,容玦注意到齐澜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高座上从头到尾仅有他一个。
想到之前齐澜的那道圣旨,再回闪过谢流的话,容玦心中一动。齐澜到底是何意?年少时分,肆意潇洒间总不免期望一世一双人,待到光阴流水而去,皓首穷年才知那时的天真。
帝王之爱,当真可靠?
容玦忽然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宴席过后,群臣散去,独留宫人垂首收拾桌席。春夏之交的夜晚,虚空中弥漫着淡淡的白雾,连火红的灯笼都朦胧不清,晕染出淡淡的光晕。
站在大殿门口发了一会呆,容玦就着附近的宫道绕了绕。这个皇宫的一草一木他很是熟悉,又刚得了齐澜的御旨,巡逻的军士看到他也不敢多加阻拦。齐澜后宫无人,他只要不走到太后太妃那边去就好。
越走越偏,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齐澜做太子时期的那座宫殿,这座宫殿因为无人居住,位置也算不上多好,宫人也只做简单的打扫维护,宫墙在黑黝黝的夜里沉默矗立。不远处便是先前王太后的宫殿,王太后已经搬出来了,那里同样的安静无声,大概还在等它的新主人。
凉风习习,吹起容玦的衣袍。他站在宫外看了会,终是忍不住推门进去。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入一只鞋靴。太-安静了这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这座宫殿容玦来了不下数百次,每一处都是回忆。就连寝殿那张大床,也是逢来必睡。宫人将上面的掉发收干净了,却没能将上面的气息完全祛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