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一切都很美好。”
林九叙压抑不住嘲讽地问道:“药还是有问题的吧?”
“对。”林安行却并不着恼,“而二十五年前,江名世意识到,虽然外表维持原状,但他的记忆在衰退,思考变得缓慢……就像老人一样。”
“因为脑细胞不可再生吧?”只有脑细胞是没办法分裂的。
林安行问:“什么?”
“没事,继续。”林九叙发现,他又犯了叶时熙说的“科学强迫症”。
“于是我们决定改良那个药方。”林安行道,“想要改良药方,便需要人试药……一开始,试药是偷偷地进行的。”
“……”
“当时江、林两家服药的人狂暴至极,于是被囚禁在铁牢当中。那些人在牢中日夜发癫,然而却同样是不老之身。其中一个少年,服药时十五岁,三年没有长大,一看就有问题。当时我们想呢……首先,要有一个正当由头立即杀掉疯了的人,否则也许会被某个人察觉到一些什么,而‘他们已不是人’是最完美的说辞;其次,一直以来都流传着‘仙是因魔而生’这种说法——当世间被浊气侵染之时,人会化身为魔,而仙拯救世人,一直没有发现‘魔物’似乎也实在是说不过去;最后,当时四大仙门的影响力可以说是日渐式微,‘斩妖除魔’听起来似乎是个重振名声的大好机会。于是,我们将那些人,定义成了‘魔物’。众人都见过了那些‘入魔’者的异样,与书上所说的全无二致,因此也没有人怀疑过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说法。”
“……”
“一开始试得非常多……有好几批不同的药,短短五年间便有了一千‘妖魔’,有四大仙门的弟子,但更多的是自修者……情况有些失控,仙门被斥无能,我们便逐渐减少了试药人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仙门很少过问凡间俗事,而是专心‘降妖除魔’,收拾以前的烂摊子。”
林九叙问:“试出来了?”
林安行摇摇头:“效果不大。是有一些作用,但……没本质作用。本来我们打算用年轻人试药,确定没有不良影响之后,再用在老者的身上检验药效……但事实却是很无奈,连第一步都过不了……”
“我猜也是。”
“这‘试药’的方子,是江名世给的。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也同样不知‘永生之果’的来源。江名世说,那‘试药’的方子,是一张半成品,只需完善一下,便可直接用了。可完善了二十五年,还是没有多大进展。可说放弃这个,从头制定药方,更是全无头绪。这十年前,我们也在研究全新的方子,但老人服药前后几乎没变化,依然是靠不住。”
“……”
“江名世现在也急了,要扩大试药的范围。江名世是十二线中年纪最长的一位,他那个脑袋怕是也坚持不了太久了。修炼之人体魄强于常人,但终究也不能与天相抗。现在江名世已不大过问江家的事了,除了每月亲自发药,怕是管不了太多。”
“……”林九叙问,“试药的事,十二仙中,所有人都参与了么?”
“不是啊。”林安行“呵呵”地笑了两声,“比如咱们家主林一儒吧,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呢。”
“什么?”
“他‘成仙’的目的就是为了‘除魔’,救一万人。如果叫他知道,他一直除的魔,是为了他自己长生而悲惨死去的同门,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疯了呢?”
林九叙并没有怒斥对方,而是很冷静地继续问:“其他人呢?”
林安行也没有隐瞒什么,把他知道的事全都讲了。林九叙点了一点头,又问:“那么你呢?有何目的?”
“嗯?”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林安行明显是愣了一下。
林九叙的功夫虽在对方之下,然而那双眼睛却是直勾勾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一切?”
“……”林安行的声音有一些飘,“最开始呢,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我接受药,只是为了能永远地侍奉女神。当时,林家也没有什么人愿意住在神庙里了……我若死了,是不会有人愿意尽心尽力的。外边那面有趣,谁喜欢在山里?”
林九叙想说“女神”根本不存在,然而话到嘴边却是强忍住了。
“后来……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跟着他们研制丹药……想着可以侍奉女神就是好的。然而现在我失去信心了,不觉得会有成功的那天。我已经不想再无谓地牺牲更多人了,到此为止吧,我希望结束‘仙魔’这件事。你看上去是个很可靠的同伴,而我需要同伴。”
“……”林九叙盯着林安行看了足有十五秒钟,才缓缓开口道,“你在撒谎。”
“……嗯?”
“你告诉我这些事情,绝对是有其他目的。”叶时熙总给他讲“撒谎”的事情,讲法庭上形形色色的说谎者,因此林九叙辨认说谎的能力也是突飞猛进。
“呵……”林安行不置可否地说道,“我是为了什么,你不需要关心。你只知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便足够了。倘若你不相信,大可下去查看密室那些记录。”
第47章 躬蹈矢石(十一)
林九叙看了看被掀起的地板:“那么,你先下吧。”
林安行嗤笑了一声:“我想要对付你, 还用这么麻烦?”说罢, 他便撩着外袍下摆,轻轻一跃便到了密室中。
“……”林九叙也跟着跳了下去。
密室里只有几个低矮的书架, 上边整齐地放置着一些书册。林九叙随手拿起了一本翻开, 发现里边都是各种数据记录。
果然,就如林安行所说的, 全都是与丹药有关系的东西。丹药中的成分、所占比重,还有用药后的症状、程度深浅,都一一地记载在册。
“……”林九叙翻了其中的几本, 皱着眉说, “这记得也太烂了吧。”
“……?”
“实在太粗糙了, 简直没眼看了。”林九叙强忍着摔掉书的冲动, “临床试验根本不是这样记的。”
“嗯?”
“首先你要列个表格, 保持格式的一致性。接着, 记录服药之后每一天的表现,各项指标都要列上具体数字,各种不良反应也要详细标注……你看, 调整药的成分之时也是毫无规律,并不是有计划性地一味一味地检测重要性。用量也是,真是乱来,应该先定下一个初始值,再向两个方向延展,得出应增加用量还是减少用量的趋势……如果由我来为你们把关……算了。”
“你在讲什么呢?”
“没事。”林九叙放下了书册, “我了解了。的确,如你所说,这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试药。每一个入魔的人都是试验品,而这世界就是你们的试验场。”
“嗯。”
林九叙静静地放下了他手里边的书册,突然轻轻地问:“为什么……就不知足呢?”
“什么?”
林九叙又重复了遍:“为什么,就不知足呢?‘十二仙’,已经因为‘永生之果’而得到了许许多多,不是吗?”
就算不是真的“永生”,也远远好过其他人,至少身体可以不衰老地活上很久很久,只要思维还在,身体便绝不会不堪重用。林九叙在医院里看见过太多人,年轻轻轻、甚至刚出生便患上了心脏病,他们愿意为一个健康的身体付出全部。有时在与从前医学院的朋友们聊天时,也会听说某位患者病了、伤了,便虚弱了,只能躺在床上在识海中徜徉。这样的“十二仙”,却一定要真正意义上的长生,林九叙真的是无法明白对方赤-裸-裸的欲-望。
林安行清雅的脸上绽出点笑:“都是有执念的……各有各大执念。”
“……”
“倘若不是有那样的执念,便不会被江名世选中了……拿林一儒举个例子好了,他曾发誓要救人以赎罪。”
“……”
“剩下的也都是……都是。不过该怎么讲,执念最深那个,恐怕还是他江名世吧。”
“江名世怎么了?”
“多说无益。”林安行说,“上去吧。家宴还在进行当中,不大方便离席太久。我会替你向林一儒解释下的,就说你我二人在外头聊了聊。好了,等过几天,我还会找你的,到时再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
“……”林九叙也没有拒绝。他想,听听总是好的。
二人将书册重新摆整齐,从密室钻出来,将地板压回去,便出了门并且闩上了锁。他将警长放回屋子,又急匆匆地离开了,甚至忘了奖励警长一些骨头,警长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了分外伤心的表情。
宴会厅里活动还在继续,林九叙心不在焉地与其他人觥筹交错,心里不断回想方才的事,有些难以确定接下来到底应当怎么做。
是听林安行的?还是自己行动?
算了……等下与叶时熙商量一下好了。
林九叙忍不住想到了上一次见对方的情景——
那天他推开门,正好赶上了药性的发作。
叶时熙捆住了自己,曲折双膝侧卧在床,整个人一动一动的,长发凌乱地散落着。
林九叙悄悄走过去,发现叶时熙的呼吸急促,脸色发青、嘴唇苍白,紧紧闭着一双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看来是比较严重的一次发作。
林九叙轻轻走近了,发现对方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他坐在了床沿上,用手指梳了梳对方虽然漂亮但汗湿了的黑发。
“小九……”叶时熙迷迷糊糊地念叨。
“嗯?”
“小九……”
“……”林九叙想起来,叶时熙曾说过,他在蹲大牢那几年,每次觉得难捱便幻想下小九,让小九帮他撑过去。
林九叙伸手解开了绳子。叶时熙好像依然没察觉什么,只是自然地把手放在了身前,依然恍恍惚惚地在抗争。
他将叶时熙抱起来搂在身前,听见对方又喊“小九”,便柔声在对方耳边小心应了:“我在。”
“……”叶时熙动了动。
“我在。”
叶时熙还是闭着眼,却抱住了眼前的人,还不自觉地用头蹭,深深地呼吸地味道。
林九叙紧紧抱住叶时熙,想要把对方融入骨血般。
隔了几秒,叶时熙又乱叫:“林九叙……”
林九叙又是答应了:“也在。”
“林九叙……”
“也在。”
“……嗯。”叶时熙也是不放心。
就这么着,叶时熙一会儿呼唤小九,一会儿叫林九叙,林九叙便两边都答应着,一声都没放过。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叶时熙才渐渐平静。
又是十五分钟之后,叶时熙彻底清醒了。
清醒之后,他说,方才,好像有两个人一直在抱着他,一个是小九,另一个是林九叙,而后,两个人的身影却渐渐地重合,最终好像变成了一个人似的,他在那个人的怀里,是许久没有的安心。
叶时熙还说,他前几次发作时,他每次都叫林九叙,却听不见任何应答,于是他只好又把小九搬出来,毕竟小九曾经陪过他好几年,他很熟悉,可以想象出来一切——过去他都只有小九,今天却是不一样了。
第48章 躬蹈矢石(十二)
家宴结束之后,林九叙回去喂了狗, 悄悄地牵了马, 离开林家,去找人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必须告诉叶时熙一切有关药的事, 还有商量究竟要不要与林安行合作。林安行的疑点太多,共同行动风险很大, 然而他毕竟也是十二仙之一,他知道的信息远远多于他们。
那处旅馆地点虽偏,但也的确说不上特别远, 林九叙跑了整半夜, 终于站在了旅馆的门口。
又要见到那个人了……林九叙心中再次翻涌起甜蜜的情绪。他紧绷的神经仿佛直到此刻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因为他很清楚, 他们还能相见, 说明狂风暴雨般的一夜已经过去。
他轻轻敲了敲那扇雕花的门:“时熙, 开门。”
林九叙静静地等了几秒,不闻屋内传来任何声音,便又加大力度敲了敲门:“时熙, 开门……是睡下了么?”
然而叶时熙依然没有给他什么回应。